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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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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黄昏,荣雨眠终于见到赵拓明。
      最近连续几个下午,初霁都被荣雨眠派出去发糖同孩子们玩耍,因此此事紧要,纵然初霁担忧荣雨眠无人照顾,终究还是听话出门教孩童们儿歌去,他在夕阳西斜时才匆匆赶回,之后,小心伺候荣雨眠用餐,并对整个下午荣雨眠有没有渴着饿着,磕着碰着问个不停。待确认荣雨眠一切无碍,他又开始将自己与孩童玩耍的趣事拿来说个不停。近来精力有所恢复的人因为大腹便便,反而连下床在屋内走动都懒于动弹,可以说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正是闷得难过,有初霁陪着说话,多少排解他些许的孤寂。
      两人正说话间,半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床上的荣雨眠听到动静转头望过去,见到站立门后之人的身影,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晟王殿下。”初霁赶紧迎到门口施礼道。
      赵拓明缓步走进屋子,挥手遣退初霁。“这儿今晚不需要你伺候了,下去吧。”
      初霁小小年纪,也不知道懂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赵拓明的说辞令他略一迟疑,回头疑惑担忧地瞧了眼荣雨眠才请安告退。
      搁平时,荣雨眠必当考虑对这个小鬼的思想教育问题,但眼下他无暇顾及,心事压在心底,就连呼吸他都感觉到沉重。
      房门被初霁轻轻带上,被留下的两人谁都没有首先出声。赵拓明慢慢走至床边,在床沿坐下。
      “晟王殿下贵人事忙,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最终荣雨眠没能忍住,首先开口。他不确定卫庄是否已将自己询问之事告知赵拓明,暂且不露声色。
      面对荣雨眠的装腔作势,赵拓明倏忽轻轻一笑,接着,用依稀带着一丝调笑意味的语调反问道:“你在怨我冷落了你?”
      荣雨眠神情不变应道:“岂敢怨怪晟王殿下?我只怨自己记性差,这些日子不见,都快忘了晟王殿下的模样。”
      “是么?”赵拓明不以为意微笑道,“幸好我记性好,忘不了你。”
      荣雨眠的耳边心底,“忘不了你”四字如同涟漪,一圈圈荡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是否应该澄清实际自己很清楚对方处境,丝毫没有怨怼之意。
      另一边,赵拓明很快另起话题,“近日我有不少公务,可能还要离京一段时间,明日便动身。”他轻描淡写交代道。
      言语虽轻,意义却不同。纵然已有所料,荣雨眠依旧暗自一惊。
      这件事来得太快,虽不至于措手不及,却没有留给他足够筹措的时间。他没有把握能够成功留下赵拓明,于是想到对方很可能在离京后再也无法返还便各种忧恐。
      在他面前的人一如既往深藏不露,若非荣雨眠已然知情,只怕当真以为对方不过是离京数日如此简单。
      “你会画画吗?”赵拓明飞来一笔问。
      荣雨眠不明所以地怔了怔。
      赵拓明自他表情找到答案,“也对,你自幼忙着练习胸口碎大石,想来没空学画。回头我还是找个画师为我画像,然后挂在你这房间墙上。”说到此处,他若无其事笑了笑,一本正经解释道,“以免你当真忘了我的模样。”
      荣雨眠莫名哽了一下。
      之后,他突兀提问:“你去哪里?”
      显然卫庄并未对赵拓明说过什么,此刻赵拓明有心隐瞒。“你这静不下来的性子,怕你好事跟去,不能答你。”
      荣雨眠不自觉凝视向对方的眼睛,追问道:“大致几日回来?”
      他从对方的眸底觉察到一闪而过的忧郁黯淡,但很快,赵拓明神色如常轻笑反问:“怎么,舍不得我?”
      荣雨眠意欲承认,却欲言又止,最终,他低垂眼帘抚摸向腹部,低声答道:“我代与荣问的。”
      赵拓明调整坐姿,在荣雨眠身侧最近的位置坐下,他伸手将后者轻揽入臂弯,右手贴在隆起的腹部。
      “说来,我的确更希望与荣是男孩。男孩将来或能娶得好,或能嫁得好,女儿却难当人正室,又别无其他出路,所以,若是女孩,我怕将来我会心疼她。”
      “我荣雨眠养大的女儿,一定能自己走出一条出路来。”
      闻言赵拓明低低笑了一声。“说得也是,你养大的女儿,怕是连我都要害怕。”
      此时,荣雨眠的身体几乎完全依偎在赵拓明胸前,可他没有一丝对此亲狎的不自在。相反,他竟如此安心。前路未知,他却放松到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你的胆子那么小吗?”
      “我胆子可不小,你那么让人害怕,我却偏偏爱招惹你。”
      “我当真如此可怕?”
      “你是会夏鬼咒语的人,能不可怕吗?”
      荣雨眠早已忘记自己这冲动幼稚的一出,不想赵拓明还拿出来揶揄他。
      赵拓明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柔软的感慨,回忆道:“如今想来,没准便是你那咒语,让我从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那日家宴后,我不自觉一遍遍回想,整日琢磨你那串‘咒语’究竟什么意思。”
      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自然不是好话。”
      “你可终于承认自己在偷偷骂我了?”
      “你待怎样追究?”
      “等我学会这夏鬼之话,瞧我怎么骂还你。”
      荣雨眠心中不觉一动,他提议道:“不如我教你一句夏鬼之语?”
      “哪一句?”赵拓明问。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在夏鬼语中怎么说?”
      荣雨眠一字字回答道:“I love you.”
      很早之前,荣雨眠便感受到体内曾经那个“自己”的痕迹。他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之时,曾毫无求生意志,这不是他的性子,真正的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但当时,“前任”的情感还充斥在整个身体,那些消极,那些倦怠——以及,那些对赵拓明的割舍不下。荣雨眠没有办法抗拒对这个男人的心动,他曾以为自己只是妥协于身体内部来自过去的渴求,但这一刻,当对着赵拓明念出“I love you”,他终于意识到,这么说的人,这么想的人,这么做的人,就是他自己。

      2
      “I love you.”
      荣雨眠说。
      赵拓明想了想,又低声问道:“那么,你的名字?”
      荣雨眠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赵拓明应该怎么念他的名字。
      他想要回应,但并不想要自欺欺人。
      窗户外,夜色愈发深重。荣雨眠在良久沉默后突如其来道:“我有些倦了。”
      赵拓明不自觉迟疑了一下,接着,他点头缓声附和:“时候不早,的确该早些歇息才好。”
      为让荣雨眠躺下,赵拓明放开手臂,他从床边站起身来,一时站立原地没有离开。荣雨眠也不抬头瞧人,原本在床正中位置的人向内挪动过去,然后,在里侧的半张床上躺下。
      赵拓明低头望向被空出来的另半张床,轻声笑了笑,自己脱下外套躺上床来。
      早已紧紧闭上眼睛的荣雨眠一边装睡一边感受着身旁之人的体温,不自觉回想起当日元宵家宴,自己因为怨愤怒撕赵拓明送的衣服。赵拓明说,他从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荣雨眠不知自己何时睡去,也不知那句“你与与荣等我”是否只是梦境,第二日他从床上醒来,天色才亮,然而,赵拓明已悄悄离去。
      一旁守了不短时候的初霁很快伺候荣雨眠起床梳洗用膳,等一切完毕,荣雨眠吩咐对方租轿出行。
      对于荣雨眠的外出打算,初霁讶异而担忧。“公子,你现在这情况还出门上哪儿?”
      通常会头头是道讲一番“道理”来说服自家小厮听话的荣雨眠这一次只简单回答这个问题——
      “太子府。”
      这是初霁第一次意识到,自家主子真正决定做的事,别说他插不上嘴,便是连想都来不及想一下,他就已经身不由己地遵从行事。
      待初霁出门租轿,荣雨眠亲自研磨,在一张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王二狗,抽陀螺,
      第一抽,气不够,
      第二抽,转如斗,
      天照山河夏雨后,
      一人一犬吞日走。

      书写完毕,他将信笺折叠起,权作拜帖,暂且放入袖口。
      心中依旧挂着深切担忧的初霁动作却是相当迅速,荣雨眠这边才写完字,出门找轿子的他便匆匆跑回来复命说轿子已在门外。紧接着,他小心翼翼扶着荣雨眠穿过花苑侧廊,来到晟王府侧门,坐上软轿。
      前往太子府的一路,跟在一旁的初霁不断提醒轿夫千万小心,不要颠簸,为此,轿子行进缓慢。说实话,不知赵拓明如今身在何处的荣雨眠内心难免焦虑,但正因为如此,借着这显得漫长的路程时间,他整理思绪,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
      等来到太子府大门前,荣雨眠很快下轿走到门口。守门的侍卫立即喝阻他。“干什么的?”
      荣雨眠一边示意初霁拿银子打点,一边掏出拜帖,道:“在下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此帖可交由向文星向大人,向大人见了此帖定能明白事关紧要。还望大人通禀。”
      那侍卫未必相信荣雨眠的说辞,但他至少相信银子是好东西,在收下不小的银锭后,他的神情缓和下来,交代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下。”说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内。
      好半晌后,那侍卫才重新返回。他的神情带着疑惑与怀疑,嚣张态度倒是稍稍收敛,在上下打量了荣雨眠一番后说道:“太子殿下命我带你去书房见他。”
      一般主人会客怎可能直接将客人领至书房?侍卫为此想不通荣雨眠的来头,至于荣雨眠,他则因为太子这一在他预料之中的行为而更多了几分把握。
      交代了初霁只在大门等候后,荣雨眠独自随侍卫走入太子府。
      距离临盆已不到一月,如今,走路对荣雨眠来说都有些艰难,然而,他刻意挺直身体,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很清楚,眼下局面,他越镇定,越有恃无恐,太子才会越动摇。
      将荣雨眠带入书房后,显然被交代过的侍卫很快退出房间,并紧紧关上房门。
      在房间中央站定后,荣雨眠抬头朝屋内望去。只见太子赵欣正正站立在长桌后用阴晴不定的眼神紧紧盯视向他,站在太子身边的是向文星。城府很深的天下第一谋士脸上瞧不出任何端倪,但显然他看懂了荣雨眠的“拜帖”,不然,此刻荣雨眠也不会被请入只有这两个人等候的书房。
      “太子殿下,向公子,请恕荣某身体不适,不便施礼。”荣雨眠刻意敷衍般作揖道。
      想必从来无人胆敢在太子面前傲慢到主动省略礼节,赵欣正的眼睛明显因荣雨眠大不敬的冒犯而燃起凌冽怒火。
      当然,欲成大事之人终究还算沉得住气,他强忍怒意,只冷着表情一言不发。一旁,向文星代为开口道:“荣公子不必多礼。今日荣公子登门求见太子殿下,不知所谓何事?”
      面对明知故问的人,荣雨眠也便配合着装模作样回答道:“今日我来求见太子殿下,主要是为了来为太子殿下念一首童谣。”
      赵欣正的目光不自觉闪动一下,在他表情愈发阴郁的同时,向文星不动声色道:“荣公子说的是拜帖上的那首童谣吗?昨日我恰巧在路边玩陀螺的儿童那儿听到这首似乎才传播开来的童谣,不想荣公子对这童谣似乎颇有兴趣?”
      荣雨眠不紧不慢道:“兴趣并算不上,只是,我觉得这首童谣似乎另有深意,故此今日特地来向太子殿下讨教。”
      赵欣正蓦地冷哼一声,终于厉色发话道:“这童谣与本太子何关,要你来找本太子讨教?”
      荣雨眠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抬头迎视向对方的眼睛一字字道:“只怕这首童谣与太子殿下的确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3
      赵欣正咬牙重新陷入沉默,向文星的眼神终于稍稍凝重了些许,他缓缓问道:“荣公子此话何解?”
      “王二狗,抽陀螺,第一抽,气不够,第二抽,转如斗,天照山河夏雨后,一人一犬吞日走。”荣雨眠首先念了一遍这首童谣,接着道,“最后两句的影射特别明显,向公子颖悟绝伦,想必能瞧出其中意思?”
      向文星不动声色注视向荣雨眠,微顿了顿,道:“当今天下姓赵。‘天照山河’可作此解。前朝末代秦统帝名为夏禹,‘天照山河夏雨后’可解释为赵姓山河从秦统帝夏禹手中得下。‘一人一犬吞日走’中‘日’字对应‘天照’,隐喻‘一人一犬’将吞并赵姓天下。”
      荣雨眠抬头转向赵欣正问道:“那么,太子以为这‘一人一犬’指的是什么?”
      赵欣正脸色一变再变,终于,他忍无可忍地重重一拍长桌,喝道:“大胆!你竟敢对我大爰江山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荣雨眠若无其事道:“我只是担心有人别有用心传播这首大逆不道的童谣,特此前来与太子殿下探讨。”
      赵欣正怒视向他,厉声道:“若我彻查此童谣,还怕找不到幕后散播的逆贼吗!”
      “恕我直言,太子殿下,”荣雨眠不为所动淡淡提醒道,“若事情闹大,惊动皇上彻查此事,只怕对太子殿下大大不利。”
      怒不可遏的赵欣正因这一句,一时顿住,无法发作,他不自觉用力握紧拳头。
      荣雨眠神情自若重新回到主题,道:“再看这首童谣的前半部分。‘王二狗,抽陀螺’。在我听来,这句话是说一个家中排行老二的人用鞭子抽打名字带陀螺的人。‘第一抽,气不够’并不是说力气不够没能抽动陀螺,而是说抽完第一下,那位老二仍不够消气,于是,他又抽了第二下。而第二下,脑袋像漏斗一样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这些当然都是荣雨眠瞎编的,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场景,也只是听说太子府那个花匠被赵欣正活活抽死,可是,他说得越详细越血腥,赵欣正的脸色就越难看。
      “一人一犬是为伏。”荣雨眠蓦地加快语速,提问道,“伏姓之人名为陀螺——太子殿下是否听闻过一个叫做伏螺的人?”
      赵欣正再也控制不住,他猛地一步跨出长桌,冲到荣雨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这贱人!我现在就杀了你!”
      从未曾被人用如此粗鄙侮辱用词骂过的荣雨眠却并没有太介意,毕竟,他理解赵欣正此刻内心的屈辱。
      这个男人身为太子,迟早天下都是他的,可他却又如此不幸。他的众多妃子中,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妃子为他生下一儿一女,而他在很多年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生育,换而言之,曾经疼爱的那一子一女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一怒之下,他杀死那对奸夫□□。可是,他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的这些苦楚。他怕被人发现自己实无生育能力的秘密,于是,不得不将所有擅于生产的虚阳妃子遣走,只留下受孕机会很小的女性妃子。为表示他的确无意添丁增口,甚至还得假装自己对那对实际姓伏的孩子宠爱有加。
      他将得到整个天下,可他却当不了一个完整的男人。而眼下,荣雨眠偏拿这件事来刺痛他。
      “我现在就杀死你!”赵欣正咬牙切齿道,眼中满溢杀意。
      整个身体几乎都被提起的荣雨眠保持平静道:“纵然太子殿下能杀死我,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
      赵欣正气到身体发抖,但他忽然握向荣雨眠脖子的手异常有力。“我先杀了你再说!”他失控大吼道。
      向文星快步走到赵欣正身侧,沉声道:“殿下,荣雨眠对晟王意义非凡,今日荣雨眠若死在太子府,只怕晟王不会善罢甘休。”
      此一时,彼一时。被派往前线的赵拓明赵欣正自然不会畏惧,可是,当他罪犯欺君,他又能如何对抗赵拓明?
      赵欣正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捏着荣雨眠脖子的手怎么都不甘心松开。
      在荣雨眠透不过气,即将窒息之际,向文星伸手拉开了赵欣正根本无法控制的双手。
      骤然失去支撑,重心不稳的荣雨眠连退两步,差点没能站稳。
      向文星眼藏深意注视向荣雨眠道:“既然荣公子今日来见太子,想必无意将此事闹到皇上那儿?”
      “若太子便能解决赵姓天下转而姓伏的危机,我自然没有必要拿此事烦扰圣上。”
      荣雨眠说得隐晦,听来却是昭然著闻。
      “大胆!”赵欣正怒极喝道。荣雨眠想凭区区一句威胁就迫使他将江山拱手相让,他如何甘心?
      荣雨眠本不想逼人过甚,可眼下赵拓明已情势危急,不容他婉转行事。
      “若太子无法解决此事,”荣雨眠冷冷说道,“只怕唯有奏明皇上。太子殿下欺君之罪事小,届时若教全天下知道这皇家丑闻,太子殿下颜面何存?”
      赵欣正向来盛气凌人,表现强势,看得出是特别高傲并注重颜面之人,对他来说,若让天下人知晓他那“弱点”,只怕能教他生不如死。荣雨眠正是瞧准这一点,予以最有力的打击。
      果然,他一击即中。赵欣正被激得瞋目切齿、怒不可遏,亟待发泄的怒气令他抬手用力扇向荣雨眠。
      有所准备的荣雨眠依旧被这个耳光打得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殿下。”向文星沉声提醒道,“请息怒。”说罢,他上前扶起荣雨眠。“荣公子,此事无需皇上操心,太子殿下必定会妥善处理。请荣公子放心。”
      荣雨眠感觉到来自腹部的疼痛,他按下担忧恐惧,努力站直身子抬头催促道:“晟王殿下留在京中一定能帮太子殿下分忧此事,还请太子殿下立即面圣。”
      赵欣正冷哼一声,之后用充满冰冷怒意的声音厉声吼道:“来人!备马!”

      4
      这与荣雨眠原先的计划并不相同。原先的计划已是迫不得已,但万贵妃走得太快,让荣雨眠根本没有时间实施那套方案。如果能再多给他一些时日,让那首童谣流传得更久一些,让赵欣正担忧得更久一些,那么,赵欣正的怒意就会被连日的不安冲淡。届时,荣雨眠也无需特地说破此事,他只需送上一些所有指征的物证,一些暗示,以此迫使赵欣正进宫请求皇上收回成命。除却手段不够光明,这个计划应该没有其他什么困难。
      然而,实际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只能使用这种更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只能使用这种当面伤害他人情感的残忍手段。
      望向赵欣正带着气急败坏怒火冲出书房的背影,荣雨眠愧疚之余,却是彻底放松下来的安心。
      无论如何,赵拓明不用去送死便好。
      骤然松懈的神经让荣雨眠很快感受到席卷而来的无力倦怠感,更重要的是,他的肚子疼得让他再也站立不住。
      “荣公子?”
      在荣雨眠几乎摔倒之前,向文星及时扶住他。
      “荣公子,你没事吧?”向文星观察向荣雨眠的脸色,显然,他没能从中见到任何令人放心的颜色,“你不能留在太子府,太子冲动,回来见到你只怕又要忍不住起杀心。”他凝重皱眉分析形势,接着,看似文弱的人忽然打横抱起荣雨眠,快速道,“你必须忍着先回晟王府。”
      荣雨眠岂能容人如此对他,宁愿用爬,他也不能让自己以如此失礼的模样出现人前。“放我下来。”他咬牙忍着疼道。
      面对这一要求,向文星却不理会,他沉声责问道,“你不要命,还不要孩子吗?”边说,边抱着人快步往外走出去。
      疼得气都喘不上来的荣雨眠也说不上同不同意向文星的说辞,这时候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忍向文星就那么将他一路抱出太子府。
      太子府外,初霁正焦急等待,他见荣雨眠脸色苍白,满头细汗被人抱出来,又惊又急,只差没掉下眼泪。
      “公子你怎么了?”第一时间,他跑上前紧张问道。
      荣雨眠有意出声安抚,可忍痛紧咬的牙冠一时怎么也松不开。
      向文星直接把人抱入软轿中,转头交代初霁道:“送你家公子回府,立即去请大夫。”
      初霁未必信任向文星,但他自然也能瞧得懂情况紧急,这时候顾不上其他,赶紧催促轿夫起轿打道回府。
      被安置在轿中荣雨眠疼得浑身冷汗,不过,在汗湿的感觉中,他隐约察觉到下身湿得更为厉害些。
      自决心生下腹中这个孩儿后,荣雨眠特地看过一些关于虚阳之人如何生产的医书,纸上谈兵未必有用,他的判断也很可能只是误会,但不管怎么说,为了与荣的万全,眼下荣雨眠实在顾不得羞耻,他费力伸手够向轿窗稍稍拉开窗帘唤来初霁。
      “初霁,你把产婆一并喊来。”
      “公子你不会是要生了吧?”初霁惊慌失措地叫出声来。
      荣雨眠来不及体会对方当街如此叫嚷的羞耻感,眼下,他反而一心希望这是早产,虽然还不足月孩子可能很虚弱,可痛得那么厉害,若不是早产,只怕就是孩子已经出事。
      也不知是心中期盼导致的主观感受还是事实如此,荣雨眠的疼痛似乎变得一阵一阵。
      “公子,你千万忍住!”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初霁慌了手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他一会儿催促轿夫加快步伐,一会儿又让他们千万小心别颠着荣雨眠。
      好不容易,轿子终于抵达晟王府。这当口初霁哪里顾得上规矩?他直接吩咐轿夫把轿子往西侧院里抬,自己则撒腿跑去找府上的大夫,还有产婆。
      似乎稍稍缓解了这一阵疼痛的荣雨眠很快被安置到床上。大夫首先赶到,他在查看了荣雨眠的情况后立即转头吩咐人快去请产婆。
      “荣公子,只怕你这是快要生了。”
      “孩子没事吧?”荣雨眠问道,眼下他只关心这件事。
      然而,气息不够,他的声音过轻,这句问话大夫一时没能听清。“荣公子,你说什么?”大夫边问边向荣雨眠凑近自己的耳朵。
      “孩子,没事吧?”荣雨眠费力提声重复道。
      这一回,大夫必定听见,然而,他并不作答。大夫的神情凝重,眉宇间俱是忧色,“荣公子,你先好好蓄养精神,待会儿有的是要用力气的时候。”末了,只顾左右而言道。
      荣雨眠听了不由心中一沉。
      瞧见荣雨眠神色,大夫想了想,又缓声出言安抚道:“小皇子有上天庇佑,必然能安然降临。”
      从大夫话语中听到一线希望的荣雨眠稍稍缓了心神。这时,产婆终于赶到。
      很快,房间被清空,只有产婆和初霁留下。
      “待会儿,”荣雨眠努力提起声音郑重对产婆交代道,“若我实在不行,请一定先保孩子。”
      “公子你千万不要胡说!”产婆还未开口,初霁已用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打断道,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事,因此哭腔更重,他急急讲述说,“就在今早晟王殿下走的时候还关照我说,公子分娩时他若不在,一定要照他吩咐做:迫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先保大。”
      晟王的命令在此,荣雨眠再多说什么,产婆怕也不会听从他的。然而,面对赵拓明这一与他意志截然相反的指令,无力扭转局面的荣雨眠却无法为此不满或怨怼。又一阵疼痛在这时到来。荣雨眠说不上自己是更疼痛,更焦急,还是更感动,更难过。
      这一刻,他只想要赵拓明陪在他的身边。
      ……可偏偏,他唯一想要的,却是他唯一得不到的。
      赵拓明。
      他在心里念这个名字。他在心里呼唤。
      “现在先别用力,还得再等上一等。”
      查看了荣雨眠情况的产婆说明道。
      躺在床上的荣雨眠不自觉胡思乱想:何必要再等上一等?纵然自己再等上一等,恐怕他也等不到赵拓明赶来。

      5
      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些令荣雨眠怎么也不相信发自自己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依旧萦绕在耳边尚未散去,有那么一会儿,他躺在床上,思绪恍恍惚惚,不明白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他猛地惊觉一事——孩子!
      立即,荣雨眠想要从床上坐起,然而,平卧在床上的身体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孩子……”最终,他只能出声询问,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丝毫没有力气转头望去的荣雨眠能感觉到有人快步走近他的床头,很快,那人握住他的右手。
      “已经没事了。你已经熬过来了。”
      那个人是赵拓明,荣雨眠认出了对方的声音,忽然,他就有了那么一些力气,扣下手指回握住对方的手。
      “我们的孩子?”他再次问道,抬眼望向因为走近而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对方。
      略显憔悴的赵拓明神色平静,他低头望向荣雨眠,缓缓回答道:“孩子没事。”
      “我想瞧瞧。”
      赵拓明站着没动,只道:“你太虚弱,孩子也是,你们还是先分别好好休养再说。”
      顿时,荣雨眠感觉到身体里升起的寒意。他的牙齿不自觉打起颤来,他觉得那么冷,冷得让他害怕。
      那个时候,他记得自己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必须那么做,如果他坚持不下去,产婆是不会保孩子的。就像赵拓明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若珍惜与荣的性命,就必须得靠自己努力。所以,几次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荣雨眠还是硬撑了下来。他坚持到最后那一刻。
      ……然而……他始终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
      荣雨眠紧紧盯视向赵拓明的脸孔,暗自深吸一口气后咬牙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瞧得异常仔细,异常小心,只是,那个瞬间过去太快,原本就过于倦怠乏力的人很难判断赵拓明是否有刹那的迟疑。
      “是女儿。”很快,赵拓明轻声回答他。
      荣雨眠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要看看孩子。”他嘶声坚持。
      赵拓明的冷静终于被打破,他伸手按住荣雨眠的肩膀,皱眉质问道:“你还要不要自己的身体了?”
      根本动弹不了的荣雨眠彻底溃败。
      他瘫在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呼吸都那么累,累到让人想要放弃。他就那么躺着望向赵拓明,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道:“求你。”
      荣雨眠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哀求别人,显然,赵拓明也同样完全没想过,面对这句突如其来的“求你”,赵拓明猝不及防地愣了愣,在短暂的讶异之后,那原本带着些许严厉与生硬的表情不自觉逐渐柔和下来,紧接着,他伸手捂上荣雨眠的眼睛。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赵拓明低声道,“这会让我没有办法拒绝你。可是,你的身体状况真的不允许你哪怕一丁点的累,一丁点的激动。我答应你,明日,就明日,好不好?你昏迷了两天两夜,总之,你再好好休养一天,明日,我就把我们的女儿抱来给你看,好不好?”
      荣雨眠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好”还是“不好”,他茫然想了很久,最终低哑着嗓音缓缓问道:“我们的女儿还好吧?”
      “我没抽出空来关心她。”赵拓明不假思索答道,他轻轻放开自己捂着荣雨眠眼睛的手,低头用带着一丝笑意的语调凝视向后者说道,“我在生她的气,谁教她将你折腾够呛。我对她说了,在你身体完全康复前,我不打算去喜爱她。”
      醒来后头一次,冰冷得从身体内部感到僵硬麻木的荣雨眠感受到真实的一丝温暖温度。
      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冷,那么可怕,因为,至少还有赵拓明在那里,至少还有赵拓明没有变。
      赵拓明慢慢在床边坐下,他重新握住荣雨眠被褥下的右手。
      “你先好好养足精神,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你为我做的事,你对我的心意,我赵拓明此生此世,绝不辜负。”
      差点死在太子府的荣雨眠并不认为因此赵拓明便欠自己什么,可是,听赵拓明如此诉说,他也无意反驳,毕竟,他为对方做的事算不上什么,但他对对方的心意却的确是最珍贵的。他希望赵拓明此生都不要辜负于他的这份心意。
      感受着赵拓明的陪伴,稍稍平缓下情绪的荣雨眠终于闭上眼睛,很快,筋疲力尽的人再次沉沉睡去。

      又睡了一天一夜,待到赵拓明承诺的明日,荣雨眠一醒来便提出要看孩子。
      一直守在荣雨眠身边的赵拓明终于点头同意。“你好好躺着,我把与荣抱过来给你瞧。”说着,他推门走出房间。
      不多时,赵拓明亲自抱着孩子返回房间。在赵拓明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荣雨眠自己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成功坐起身斜靠在床头,见赵拓明进入,他第一时间伸手道:“孩子给我。”
      赵拓明的眼神明显闪过不赞同的意味,不过,他迟疑后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只能抱一会儿,觉得累了就赶快把孩子给我。”
      “我不累。”荣雨眠赶紧申明,身体微微探向前,小心去接孩子。
      “小与荣睡着了,你仔细着。”
      担忧荣雨眠没有足够力气的赵拓明一边将孩子交过来,一边在床沿荣雨眠的身边坐下。
      早已等不及的荣雨眠在稳稳抱住孩子后立即低头望去。
      襁褓中的孩子特别小,皮肤黑黑的,要说不好看真是很不好看。当然,对于荣雨眠来说,孩子活着比好看不好看要重要无数倍。只是——
      孩子的皮肤很光滑。
      医书中,荣雨眠阅读过关于初生婴儿皮肤的描述,据说刚刚出生的孩子皮肤会很皱,荣雨眠不确定一个出生三四天的孩子是不是皮肤还皱着,可他很怀疑,自己抱着的孩子是个不足月且才出生三四天的婴儿。
      另一方面,这两日每回荣雨眠醒来,他只见到赵拓明,一定放心不下他的初霁却没有伺候在他身边——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赵拓明担心初霁会因为演不了戏而泄露什么秘密?
      荣雨眠想要发问的。他想问赵拓明,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然而,几次张嘴欲言,最终他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孩子究竟在哪里,这件事对他来说的确至关重要,可归根结底,如今所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抚养这个孩子,事情的真相无论是怎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抚养这个孩子。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辜负赵拓明的心意?
      荣雨眠小心着怀中的孩子,侧过身子拥抱向赵拓明。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对方肩膀上,任眼泪无声流下。
      赵拓明似乎感受到他的情绪,前者用左臂紧紧搂着他,右手轻拍他的后背。
      “我们一起将这个孩子教成能自己走出一条路来的赵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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