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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一 圣殿往事 ...

  •   他们对耶底底亚的诞生讳莫如深。
      那是一个雪夜,耶路撒冷罕见那么大的雪,盐粒似的扑簌簌落下,像要把整个世界埋没。大卫王抱着那个死去的婴儿来到圣殿,站在及膝的深雪里;他曾有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么无助卑微。
      祭司们窃窃私语,那个名为叶忒罗的孩子,诞生即是他的原罪,是大卫王行不义之事的象征。他与拔示巴私通,为了得到这个美丽的女人,不惜谋害了忠心耿耿的部下乌利亚。如今神罚降临,这个不义之子早早地夭折了。
      那时候尚是一名见习祭司的撒都,远远地站在人群后边,对王室秘闻一点兴趣也没有。倒不如说,这个看起来有些忧郁的年轻人,早早地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终日沉浸在某种自我厌恶的情绪中。
      人群开始移动,撒都下意识抬头,恰瞥见了那个孩子。他蜷缩在冰冷的襁褓中,小得一只手便能抱住,皱巴巴的,一点褐色的胎毛软绵绵地耷拉着;心碎的父亲把他捂在怀里,却怎么也捂不热。
      然后撒都想,为什么对大卫的惩罚,是由一个孩子来承担呢?
      他们后来不怎么谈论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太过惊世骇俗,令人生畏。死而复生的孩子静静地躺在祭坛上,只有微弱起伏的呼吸证明着他的生命。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一阵汹涌的浪潮忽然涌现在撒都心头,他想,他们的神果然是公义的。他站出来,压抑着恐惧与颤栗,用颤抖的双手抱起了那个孩子。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这一切只是始于一个近乎渎神的妄想,如果他能够完成神的旨意,神能够原谅他曾经的罪愆吗?
      然后撒都才发现,怀里的孩子,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

      “好了吗?”
      “好了、好了。”女婢抱着孩子从内室出来,交到正襟危坐的祭司手中。“不——等等、等等,不能这样抱!小孩颈子软,得托着他的脑袋……”撒都僵硬地照着女婢的话做,把耶底底亚竖起来,轻轻地给他拍奶嗝。
      事情就是这样,哪怕是被神明所宠爱的孩子,也是要吃奶的。
      撒都走访了整个耶路撒冷,为耶底底亚精心挑选合适的乳母,她必须要血统高贵、信仰虔诚、品行高洁、容貌昳丽……总之,比大卫王选妃的标准要严格得多。这只是麻烦的开始。根据戒律,女人是不允许留宿在圣殿的,为了照顾耶底底亚,撒都不得不搬进了满是女人的园子里。但都是值得的,他要把最好一切献给他。
      “这孩子真乖啊,不哭也不闹的。”女婢赞叹道。
      “那是自然。”撒都骄傲地说。
      他们坐在一株冬季的山毛榉下,枝条被染成湿漉漉的深褐色,自在惬意地伸展向天空。一团又一团绛红色的果实点缀着树梢,在洁白的积雪映衬下格外鲜艳。撒都小心地用羊绒毯裹紧了耶底底亚,又怕他憋闷,细心地扯开一个小口。一点奶香味透出来。他哼着弥撒,拍着襁褓,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屋里传来了哭声。
      每当园子里的另一个孩子哭闹时,撒都心里总会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他的小王子比其他孩子都要优秀。但偶尔,撒都也会想,要是耶底底亚能稍微发出点声音就好了。这样安安静静的,从来不知道他饿不饿、冷不冷,只能参考着另一个孩子的配置来安排。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女婢在撒都身边跪下,仰头看他,眼神像小鹿似的。
      “怎么了?”
      “大人,我有个朋友,她肚子疼,有什么办法能治吗?”
      “肚子疼……?”
      撒都皱眉,这种事应该去找药剂师。但是他看着柔美的女人,回想起这些天,着实受她们帮助良多,最终没能说出拒绝的话。他稍加思索,问道:“她前几天吃什么了?”
      “不是那种肚子疼。”女婢掩着嘴,吃吃地笑了。
      她站起来,附到撒都耳边,悄声叽咕了几句。这个脸上有着青涩的小雀斑、总是故作严肃深沉的年轻人,忽然涨红了脸,瞪着大胆的女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你——”这时候应该说什么?要斥责她的无礼吗?“你——”
      “祭司大人?”
      “……你等我回去查一下。”
      不怎么接触女人的撒都,为了耶底底亚,只好硬着头皮研究起了痛经的问题。
      撒都从来没想过,这只是一切的开始。当他给出的止痛的药方后,似乎有什么传说在女人们之间流传开了,他甚至不晓得消息怎么能传得比军令还快,仿佛一夜之间整个耶路撒冷都知道了。陆陆续续的,开始有人来问他怎么让头发更秀丽、怎么让嘴唇更红润、怎么让身材更丰满……
      等意识到的时候,撒都已经成为了妇女之友。

      说起妇女之友,这词还是拿单最开始说的。
      那时候耶底底亚已经断奶了,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圣殿,撒都也从见习祭司正式晋升为祭司。他一边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对神明的不敬,一边又忍不住忧愁,耶底底亚怕不是个傻子,怎么总是吃了睡睡了吃,其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也正是这时候,先知拿单带着押沙龙来到圣殿。
      根据拿单的说法,这名七岁的王子已经连续三日高烧不止,心脏跳得比兔子还快,再这样下去恐怕性命难保。陆陆续续有祭司去看了,看不出什么名堂,提出的救治方法也都只是缓解症状的。
      撒都抱着耶底底亚晒太阳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眼。押沙龙是个坚韧得令人惊讶的孩子,即使是成年人也不一定能熬得过这样的痛苦,而他仍在挣扎求生。撒都忽然感到一阵庆幸。耶底底亚在这里,在圣殿,与危机四伏的王室没有任何瓜葛;即使将来有一天不得不面对身份带来的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会保护他。
      不久之后,押沙龙的体温降下去了;那并不是康复的迹象,而是垂死的征兆。
      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撒都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接近了押沙龙,轻轻抚摸他冰凉的额头,一阵诧异。
      “这不就是颠茄中毒么?”
      “什么?”
      “颠茄汁,女人们经常把它稀释了当作眼药水,好让眼睛看起来更迷人。但有时候也会不小心过量,就是这样的症状。”撒都向拿单解释,瞳孔放大、高热不止、心跳过速、皮肤干燥,这些症状在普通的病症中并不会同时出现,“有一种来自埃及的卡拉巴豆,可以缓解这种症状,我记得城里应该……”
      “你是妇女之友吗?”比起救治尊贵的王子,拿单似乎更在意这件事。
      “……不关你事!”
      总之,在撒都的帮助下,押沙龙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但因身体虚弱的关系,不得不在圣殿留宿一段时间。这短短几日,已经足够拿单从闲言碎语中稍稍了解耶底底亚的故事,还有这个默默无闻的小祭司的过去。彼时拿单还没有展现出他八卦的、风骚的本质,他只是安静而审慎地注视着这对奇异的组合,一个不苟言笑的祭司,一个仿若人偶的婴儿。
      “你还在想亚比该的事吗?”某天,拿单忽然问道。
      换尿布的手一顿,撒都看向拿单;但是他又担心耶底底亚着凉,很快又投入到原来的工作中取。良久,他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是我的罪。永远也无法赎清的罪。”

      那天傍晚的时候,撒都把关于亚比该的事讲给了那个小小的孩子听。
      这个故事并不怎么有趣,像青橄榄一样,细嚼之下满嘴的涩味。亚比该,撒都的挚友,一个比他要优秀得多的人。撒都曾一度想着亚比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祭司,而自己只要能站在他身后,帮助他,这样就很好了。但是在一场意外中,亚比该为了救撒都而失去了眼睛。
      在他们的戒律中,身体残缺的人是无法侍奉神明的。
      撒都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他照顾耶底底亚,从来就只是为了一个卑劣的、不敬的想法:如果自己能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神明是否愿意给亚比该回来的机会呢?直到现在,他依旧想着,也许耶底底亚长大后,能许诺给他一个奇迹。
      他曾想过——他一直妄想着——
      “就算这么说,你也不会明白吧?”
      耶底底亚眨了眨碧绿的眼睛,忽然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撒都不敢相信地注视着这奇迹般的一幕,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男孩又不笑了,就只是没有表情地与撒都对视。撒都忽然反应过来,急切地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耶底底亚又跟着笑开了花儿。
      『他是一面镜子。』
      撒都终于明白过来,你向他展现什么,他便会映照出什么。
      原来这么久以来……自己一直没有笑过……?
      视线一片模糊,撒都慌忙遮住脸,不想让耶底底亚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他捏着对方小小的手,泪水渐渐濡湿了袍子,怎么也停不下来。耶底底亚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笑容对撒都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永无止境的愧疚和自责,终于因另一种情感而有所松动。
      他终于能稍稍喘口气了。

      既那个笑容之后,在撒都的教导下,耶底底亚学会了更多的反应,快乐久违地回到了这个凡人身上——除了一件事——耶底底亚会说的第一个词竟然是“拿单”。
      仿佛你种下一株无花果树,辛勤地浇水施肥,打理枝条,连每一片叶子都给它擦得干干净净……最后那软糯香甜的果子全被那个臭老头给摘了!在耶底底亚看不到的地方,撒都气得直跳脚,一度忘记那个“臭老头”是尊敬的先知;但反正,之后他也再没有机会想起来。
      尽管撒都严加看守,无奈圣殿并没有围墙一类的东西,只用白布帷幕简单地遮了一圈,拿单要溜进来,还是非常容易的。
      “今天我跟你讲讲亚述的神妓——”拿单嘴一张,都是葡萄酒的味道。
      “别跟他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撒都厉声喝止。
      “别这么严格嘛,养小孩就是要多说话。”拿单笑眯眯地说,“耶底底亚,你说对不对?”
      “对!对!”耶底底亚开心地重复最后一个字。
      因为长牙的关系,小小的孩子不住地淌着口水,笑起来滑稽又可爱。撒都看着这样的笑容,心里一下软得稀里糊涂,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他把拿单从位置上挤开,握住耶底底亚柔软的小手,心满意足地捏捏。
      “好——好,今天想听什么故事呢?”
      “Za——”耶底底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在叫一个人的名字,“Za-Do——”
      一瞬间,撒都的内心被击中了。
      他太珍贵了,撒都这样想着,必须小心地捧在手心里,一刻也不能放松。

      截至那时为止,耶底底亚还是个好孩子……不,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之后也是好孩子……就是变得有点不听话。某些方面,倒是跟普通小孩似的,什么东西都会往嘴里塞,哪怕已经叮嘱过他不能碰。
      都是拿单的错。
      说起这个,撒都抄起他的杖,准备去揍那个偷偷把葡萄带进来的臭不要脸的老家伙。在这件事上,他的偏袒已经初见端倪。

      耶底底亚直到两岁也不会走路,撒都因此烦恼了很久,翻来覆去检查他的膝盖和小脚丫,却找不出任何问题。诚恳地说,也许并不身体的问题,行走对耶底底亚而言是不必要的。这个孩子的『权柄』早早地便显露出来,每当撒都试图用食物或者别的有趣的东西引着他走路时,耶底底亚只要想,就能让物件主动回到他身边。
      在这一点上,撒都一点也不惊讶。他是耶底底亚,他理应如此与众不同。
      不走就不走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学不会走路,怎么看都是你的错。”拿单终是没忍住指出来,“都是你惯出来的。”
      “是吗?还好吧。”撒都随口搪塞。他看见耶底底亚坐在草丛中,用手指点开了一朵凤仙花。
      也许是觉得一个人无聊了,男孩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伸出双手,“撒都!要抱!”
      在拿单揶揄的视线中,撒都摸摸鼻子,坦坦荡荡地走过去。

      但其实,耶底底亚会走路。
      那是一个慵懒的午后,就连阳光也是温吞的,沾着黏稠的倦意落在身上,晒得人直瞌睡。耶底底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只白色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落在他的鼻尖上,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伸手去摸,白蝶又扑扇着飞走了。
      耶底底亚回头看了一眼撒都,对方倚在墙边,正打着盹儿;他又再次看向飞越白色帷幕的蝴蝶,飞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外面有什么呢?这个全新的想法忽然闯进他的心里,令他站起来,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从白布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他追着蝴蝶,慢悠悠地跑向未知的世界,白布围起的圣殿逐渐成为了远处的一个小点。丛丛青草高过了肩膀,虫豸飞掠迷乱了视线,哼哧哼哧的呼吸声萦绕在耳际。直到某个瞬间,透过树丛的光斑晃花了眼,小小的孩子跌了一跤,无法控制地往山下滚去——
      “所罗门,你——” 一双温柔有力的手托住了他。“你怎么跑外面来了?”
      那个人把他拎直,端正地放好,又细心地掸掉沾上的碎草尘土。耶底底亚懵懵懂懂地抬头,一双金色的眼睛映入视线。他指着在阳光中翩跹的蝴蝶,马加锡亚无奈地笑了一下,隔空轻轻一抓,将那只小虫放在了耶底底亚的手心。
      “拿好了。我送你回去。”
      恶魔熟稔地将他抱起来,往圣殿的方向走去。
      耶底底亚走累了,舒舒服服地窝在他的怀里,“‘所罗门’是什么?”
      对方一愣,张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为小心、谨慎,“‘所罗门’是你的名字,是即使牺牲一切也要捍卫的存在。”
      “你是什么?”耶底底亚又问,“你怎么啦?”
      马加锡亚的表情扭曲了,但是对年幼的耶底底亚而言,尚且无法理解这种复杂的变化。他既不知道跨越百年的因果在此刻终于形成了一个闭环,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踏入一个既定的轨道。他只看见,马加锡亚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他们穿行在时间的缝隙里,阳光掠过他们的肩膀,未来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到那时候,请一定要抓住我,我会很高兴的。”
      “唔……”
      “也要记得,别太放纵我了,我可是会得寸进尺的。”
      “嗯……?”
      “最重要的是——”
      “耶底底亚——!”
      焦急的呼喊划过林间,马加锡亚闭上嘴。最后,他也只是摇头,觉得即使不说出来,也没有关系了。他把耶底底亚放在一块显眼的岩石上,蹲下来,最后一次注视这个时间段的他,“和我约定吧,我们要在未来相见。”
      “喔!”
      马加锡亚摸摸他的小脑袋,然后,像梦一样消失了。

      撒都要疯了。
      他只不过不小心打了个盹儿……不,不对,不能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他急得脸色煞白,一边强自镇定地搜寻着可能的痕迹,一边又忍不住瞎想。这附近野兽吗?前些年似乎看到过狼?毒蛇与虫呢?还是说谁把那孩子偷走了?他那么珍贵,整个世界都想得到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得濒临崩溃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失而复得的喜悦忽然盈满了他的心,令他差点哭出来。他飞奔过去,恰看见耶底底亚摊开手掌,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向天空。短暂的喜悦之后,怒火袭来,他强压着愤怒抱起男孩,回去的路上抿紧嘴巴,一声不吭。他不想吓到他。
      那一刻,撒都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溺爱是行不通的。
      至于后来耶底底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引发了新一轮抓狂的事,暂且略过不谈。

      要求修墙的提议被驳回了。
      撒都头一次对这个敬奉神明的祭司团体产生了不满,他们太过迂腐、独断、无知,一种全新的想法萌生在他心里。作为一名普通的祭司,实在有太多的不便,哪怕耶底底亚走丢的那次,也没法获得足够的人手去搜寻。
      撒都目前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祭司,但是他知道,他会改变这一切的。
      那么,就从修墙开始吧。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撒都,究竟要如何成为大祭司。有时候撒都会开个玩笑,告诉他们要先养个孩子,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他,这就是他的方法。然后撒都又想,这个说法其实也有些缺漏,不过反正只是玩笑,也没必要太较真。

      耶底底亚唯一没有学会的东西是哭泣。
      而撒都希望他永远也学不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番外一 圣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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