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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因果 ...

  •   “……根据已有的调查结果来看,患病者主要症状包括嗜睡乏力、头痛头昏,部分伴有肢体浮肿和环形红斑。大部分病人之间没有明显关系,但主要出现在下城区和广阔的农村地带。目前,王城已有约八百人被隔离,死亡二十五人,全部是身体虚弱的老人和孩子。”
      “……同时我们注意到,附近地带的植物开始枯萎,牲畜也萎靡不振。因此,疫病很极可能经由食物传播,但是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胡巴手执泥板,有条不紊地向亚米利汇报疫情。这个须发浓密、正值壮年的神官,先前一直在巴兰手底下做事,主管庙里的祭祀仪式。此时此刻,他沉稳可靠的模样,与尚且青涩的少年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知道了。”亚米利点头,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巴兰留下的拐杖。
      神官胡巴不满地皱眉。自巴兰下葬后,这名继任的大神官并没有履行他应尽的职责。恰恰相反,亚米利所做最大的举动就是搬进了巴兰的小院子,整日整夜地龟缩在房间里,对外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不过,胡巴也没指望这位小殿下能派上什么用场;倒不如说,要是对方能一直保持这样,对神庙的事务少加干预,那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病?”亚米利托着腮,慵懒地发问。
      “疖子病①。”
      亚米利轻轻笑了。他心情很好,与神庙里一片愁云惨淡格格不入。“胡巴,我不是傻子,我知道疖子病是什么。四百年前埃及发生了一场大瘟疫,草木枯死、牲畜受病,人们的尸体飘荡在泛滥的尼罗河水上。那就是疖子病,相传是法老触怒了神明而降下的灾祸——那么,你认为我触怒了伯阿勒?”
      “……”
      “你想弹劾我?”亚米利饶有兴致地问,“老师才去世多久,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胡巴谨慎地摇头,“我无法理解巴兰大人的决定,但是我会遵从。”
      “你想弹劾我。”亚米利肯定地说。他离开椅子,站起来,崭新的祭祀袍舒展开,用的是最为昂贵的紫色染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像我这样,既没有功绩、也没有能力的小鬼,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但是,我不讨厌有野心的人;同时,于我而言,这个位置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你可以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架空我,取代我,将神庙纳入手心……除了一件事,唯有一件事——”
      亚米利只做了一件事。
      拐杖狠狠砸进了胡巴的太阳穴,一蓬血雾喷了出来,淅淅沥沥的,地板上蒙了一层细密的血珠。胡巴呆滞地晃动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砸在石板上,左眼已经迅速充血,红得瘆人。这名充其量只是有点小算盘的神官生命中最后看到的光景,是亚米利活动着手指,似乎对自己的速度和力量相当满意。
      “别打扰我收获的乐趣。”
      亚米利随意地用拐杖拨倒他,从温热的尸体上跨了过去。

      所罗门正蹲在院落的水池边,捡了根树枝,困惑不已地戳戳翻起白肚的雀鲷鱼②。前几天它们还好好的,亮蓝色的身影浮动在透明的水光中,瑰丽又优雅。
      亚米利提着滴血的拐杖,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所罗门歪歪头,不为所动地蹲着。
      亚米利走到石桥上,男孩身边,并排着蹲下来。他把拐杖伸进水池里涮了涮,血化开成一团轻柔的云雾。所罗门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回头去,继续捣鼓。
      “为什么鱼会翻肚皮?”
      “冬天太冷,它们冻死了。”
      “那以前的冬天,它们是怎么度过的?”
      “通常,我们会捞新的鱼放进去。”
      “新的鱼从哪来的?”
      “加利利海。”
      “为什么不是拉姆湖?”
      “拉姆是圣湖,从来就没有鱼。”
      “为什么——”
      “停——停,你怎么老问些奇怪的问题?”
      所罗门沉吟了一会,“那么,亚米利在哪里?阿尔玛又在哪里?”
      “……”

      良久,巴兰轻叹,“你总能让我惊讶。”相较于对神官的无情,此时此刻,他对所罗门的态度可以说和颜悦色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男孩身边坐下,拐杖横在膝头,和男孩一起看鱼。“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和我那愚蠢的女儿之间的关系?”
      “打野蛮人那时候。”所罗门放下树枝,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脚,也学着巴兰坐下,“算是有一些关联吧,阿尔玛平时习惯保持马的形态,不觉得他们之间挺像的吗?”
      “就这样?”巴兰着实诧异。
      还有核心都是『头骨』这一点。但是所罗门怎么会告诉巴兰,阿尔玛的头在自己手上?他当然可以给出其他解释:“因为我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细节,比拿雅他们也是头一次见到『蝗虫』,此前从来没有过。当然,其实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野蛮人一直试图隐瞒这种巫术的存在,其二是他们直到最近才掌握了这种巫术。假使他们一直试图隐藏,有什么道理要挑这个时候暴露出来呢?那就只能是第二种情况了。”
      “然后?”巴兰愈发迷惑了。
      “某种变化导致他们掌握了巫术。”所罗门轻轻抚平袍子在膝盖处的褶皱。没有阿尔玛,神庙又在巴兰的放任下一片混乱,没人照顾的他变得又脏又皱。但令人讶异的是,污尘却显得他的双眼愈发干净明亮。“我问过俄瑞,近几年来,基述并没有发生过大变动。因此,我所能想到的变化只有一个——亚米利长大了。”
      因为亚米利长大了,能够阅读神庙的文献了,这一切才有可能发生。
      “……你瞎猜的吧?”巴兰挑眉。也许是身体变得年轻的缘故,一瞬间,他的神态像极了亚米利。“为什么是我,不是前几任大神官留下来的杰作?”
      “你不就是那几任大神官吗?”
      巴兰嗤嗤地笑了,但是所罗门一反常态地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从不会出现在亚米利脸上的笑容。原来亚米利从来没有笑过,这是所罗门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一个连笑都笑不出来的人,心里究竟装着多少难过?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所罗门垂着头,不知所措地按在胸膛处,只觉得那里闷闷的。
      “谢谢,我已明白我的疏忽。”巴兰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关节噼啪作响。他已经好些年没能如此自由地使用身体了。“人存在就有痕迹,这些痕迹会随着时间变化,但永远不会消失,或多或少会以某种方式被人所捕捉,比如你。事实上,我是不是不应该和你对话?以你的聪慧,冒着被我杀死的危险也要留下,现在又已经得到了多少情报——?”
      “报”字还未说完,所罗门一个囫囵蹦起来,拔腿就跑!
      巴兰不慌不忙,掂量着拐杖站起来。年轻的身体有着绝对的优势,他微微眯眼,屈膝蹬地,旋腰蓄力——旋即猛地掷出拐杖!
      这是最原始、最暴力的攻击,大卫曾用投掷石块的方式打倒巨人歌利亚,而如今,这疾射而出的拐杖亦能将男孩的头颅击碎!
      所罗门一个踉跄栽倒,他被草根绊住了,堪堪错开飞过头顶的拐杖,又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去,跑向小广场。行色匆匆的神官们不由得侧目,紧接着听到他们的大神官高喝:“是他把疫病带来了基述!他就是瘟疫的源头!”
      一道水龙如虹贯出,追着男孩的后背撕咬,却在触及的一瞬间溃散成万千水滴,淅淅沥沥地在积雪上淋出密集的孔洞。
      “看到了吗!他刚才就用这股力量杀死了胡巴!邪灵潜藏在孩童的皮囊下,现在是时候将他净化!”
      对于从不会说谎的所罗门而言,这套路实在是太厉害了。他背靠着黄铜火盆,像只毛绒绒的小鸡,眼看着神官和卫兵迟疑地围上来,显然是想先把他控制住再做打算。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一声巨响炸裂在他身后,数人方能挪移的大火盆径直被抛向了高空!
      当人们看见那么重的东西抛上高空,会作何反应?
      会躲。
      漆黑巨狼俯身叼起被冲击波掀翻在地的男孩,利落地往嘴里一吞,腾起一道优雅的弧度落在建筑顶端。凛冽的风刮过,拂动的狼毫仿佛半透明似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直到此时,铜盆才在巨响中重重砸穿了石板,裂纹如蛛网般层层绽开,所有人为之弹起又跌倒在地,积雪被震碎成四散的霰粒。
      “亚米利……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经方才震撼的一幕,已经有人愿意相信巴兰的话了。
      巴兰站起来,掸掉身上沾上的碎雪,遥遥望着伯阿勒神庙的穹顶,那里已经空空荡荡。他收回视线,冷漠地下令,“不用管他们,我们专注瘟疫的事。”

      他只是有点疲倦。
      也许人老了,再也无法看向未来,便总会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候他的女孩还小,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还不大了解,每天每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
      『爸爸,那匹漂亮的天马从哪里来?』
      『爸爸,我也能像珀伽索斯那样飞翔吗?』
      『爸爸,海的那边又有什么?』
      『爸爸……』

      『爸爸……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巴兰闭上双眼,不再多想。

      ***

      巨狼一口把人类吐了出来。
      所罗门抹了把脸,到处都湿漉漉、黏糊糊,但由于那并不是物质意义上的水,而是凝聚的灵素,离开恶魔后开始消散。他仰头,一双野兽的金瞳正凝视自己,热气氤氲,化开在空气里。一个为了自由不择手段的奴隶,一个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主人,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所罗门歪歪脑袋。
      “你还真是狗呀?”
      操。马加锡亚烦躁地刨了刨雪,总觉得这时候反驳就输了。
      “没别的想说?”
      “你……秃了?”目光落在恶魔的左前爪上,看起来有点掉毛。
      马加锡亚放弃了。把话语权交给所罗门,最终遭殃的只有自己。“和湖里的东西打了一场,沾了点脏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
      “赢了?”
      “理所当然。”马加锡亚高傲地答道。
      “但是你没有办法杀死一个原本就已经死去的神。” 所罗门若有所思,对局面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
      “那个小女巫也在里头。”马加锡亚漠不关心地随口一提。听他这样称呼阿尔玛,倒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阿尔玛已经四百岁了,马加锡亚又究竟活了多久?
      “我知道。”所罗门点头,“虽然我也试图从巴兰口中套出这一点,但事实上,他几乎是直接告诉我阿尔玛和死神摩特之间的联系了。我不明白,他似乎很想让我去拉姆湖,这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吗?”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总之,先带我去王城吧。”
      恶魔并没有立刻回应这个要求。他甩着尾巴,微微压低前肢,咧开嘴,森白的獠牙晃动在所罗门跟前。低沉的声音振动在喉中,令人想起夏日铅垂的乌云,闷雷沉沉滚滚。“你想去救押沙龙。来不及的。那座城有蓄水设备,但是人口众多,现在早就沦陷了。你应该先——”
      所罗门盯着他,忽然跳起来,飞快地摸摸巨狼的大鼻子。
      “你干什么!”金瞳骤然缩成狭细的一线,马加锡亚倒退半步,浑身不自在地甩动起来。
      所罗门早就想摸摸狗鼻子啦。他缠着押沙龙给他讲帕纳的故事,故事里他们会一起追逐狡猾的鼬鼠④、在草地上打滚、会在篝火边依偎着入睡,而押沙龙告诉他——
      『当一只狗信任你的时候,会允许你摸他的肚皮和鼻子,因为那是他们最为脆弱的地方。』
      就算没有狗,马加锡亚也是可以的。
      所罗门心满意足地回味手感,因为巴兰而压抑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眼看恶魔要炸毛,他弯起眼角,“马加锡亚,你在担心我丢下你吗?”
      马加锡亚喷了口气,不吝于承认这一点,“是又如何?”
      眼下的局面,对于没有染上疫病的所罗门而言,只要逃跑就可以了,马加锡亚可看不出他有什么非要淌这趟浑水的理由。但是这样一来,对于平白遭了诅咒的恶魔而言,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不得不承认,在马加锡亚心中,这个人类的力量还是值得利用的。
      所罗门沉吟了一会。他当然可以命令恶魔,但是他不会这么做的。
      他只做了一件事。
      在马加锡亚的审视下,所罗门抱住那只受伤的狼爪,一口啃下去,哼哧哼哧用牙磨着,磨得腮帮子都酸了。马加锡亚由着他,倒要看看这个人类玩的是什么名堂。一道浅浅的口子被划开,若不是被『死亡』侵蚀了,恐怕还啃不动。男孩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马加锡亚的皮好硬,一边又啃了一会儿,这才松开口。
      “好了。”所罗门吐着舌头,黑色的液体沾在舌面上,然后一口咽下去。“现在我也感染了,没问题了吧?”
      “……”
      一时之间,马加锡亚竟无言以对。他早就知道不能以常理衡量这个孩子,但是他没想到所罗门竟然会……竟然会……
      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人类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无论如何,既然所罗门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承诺,那么恶魔也没必要再拒绝他的请求。马加锡亚叼起所罗门的后领,只听见一声慌乱的“不要嘴里!”,于是一甩头,将男孩抛到了自己背上。
      “抓稳了,掉下去我可不会救你。”
      “喔!”
      马加锡亚的毛好厚啊,所罗门想。最外层非常扎人,但是整个人都陷进去后,里面就像一张软和又温暖的毯子。几乎是立刻,他想在这张毯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不知道是不是疫病的缘故。
      身下的肌肉起起伏伏地滚动,像铁一样,结实又富于力量。所罗门停止思索抓紧绒毛,几乎感觉到恶魔的骨骼在关节的牵引下变形,关节发出咔哒声响,像是某种精密的机械结构咬合齿轮,直到某一刻——
      庞大的羽翼猛地扬起!
      所罗门惊呆了。如果马加锡亚能看见他此刻的呆滞,会感到愉快的。
      翎羽撕裂空气,将尖锐的爆鸣声远远甩在身后。与阿尔玛的情况不同,展现在所罗门面前的是一对漆黑的羽翼,每一根翎羽闪烁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你可以用美丽形容它纯粹的黑,但是当你亲眼见到时,只会沉浸在那锋利、冷硬、绝对的悍然当中,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马加锡亚也有翅膀。
      一双向往自由的翅膀。

      ***

      所罗门从窗户爬进房间,马加锡亚紧随其后。
      房间里像被洗劫了似的,乱七八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把视线落在哪里。桌子是翻倒的,陶罐的碎片和变形的银碟子杂乱无章地散落着,食物的汁水蜿蜒流了一地,呈半干涸的黏腻状态,空气里浮动着发酵的酸味。
      押沙龙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盖着半截拖到地上的褐色毛毡,沉沉地睡着。即使在懈怠的睡眠中,阴影依旧笼罩着他的眉宇,戾气挥之不去。
      一切都是安静的,死亡般的安静,生命在睡梦中静静腐烂。
      所罗门爬上床,跪在押沙龙身边,轻轻拨开遮在他眼前的鬈发,喊了一声。马加锡亚看着兄弟俩,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所罗门忽然兴奋地撸起袖子,朝掌心吹了口气,高高地扬起巴掌——
      “嗷!”
      押沙龙戒备地睁开眼,一肘子砸过去,锁着喉咙把男孩死死地压在身下。睡眼惺忪的冰蓝色隐隐透着杀意,看清偷袭者后,翻了个白眼,抓起枕头往所罗门脸上糊了一把,又倒下去睡了。
      末了,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押沙龙猛地弹起来。
      “你没睡啊?”所罗门移开视线,试图装作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睡没睡?”押沙龙皱起眉,宿醉的头痛袭击了他,令他按住额头。他几乎想不起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比拿雅发了疯一样找人喝酒,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杠上了,喝得红了眼也不肯退让。即便是现在,押沙龙也头重脚轻的,对这个世界有种微妙的虚幻感觉。
      房间里的动静吵醒了另外一人,比拿雅艰难地从床底爬出来——鬼晓得他怎么滚进去的——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窗户,就是走不了直线,然后撑着窗台就往下面吐得稀里哗啦。若是从远处眺望城堡,恰会看见一道呕吐物的风景线。
      『水都是有毒的,只有酒才是好东西。』
      所罗门悄悄笑起来,为这奇妙的巧合。见押沙龙狐疑地眯起眼,他转而看向比拿雅,像模像样地学着前几天刚听见的句式,“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押沙龙反手一巴掌盖下去,“你不待在神庙,来这里做什么?”
      “回来拿东西。”所罗门跳下床,打开他的宝贝箱子,翻找他的破烂。“总之,既然你还醒着,接下来一段时间暂时不要碰水,地窖里的酒应该能撑很久。如果明天之前我没有回来,你和比拿雅可以带上酒往北走,我猜北边的土地……啊,找到了。”
      一颗泛黄的颅骨被男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所罗门在房间里藏了一颗头,押沙龙知道并且纵容他——这个事实深深地震撼了比拿雅,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你究竟在做什么?”押沙龙要求解释。
      “基述爆发了瘟疫。”所罗门轻轻摩挲阿尔玛的头颅,怀着柔软的怜惜,“而我要阻止她。”

      他们短暂地在下城区徘徊,确认受灾情况。
      所罗门一边嚼着麻黄草提神,一边观察这片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街道。他曾在纸莎草上读到过对瘟疫的记载,埃及人喜欢用明亮的赤红、孔雀蓝、藤黄作颜料,但是在那一卷纸上,一切图像都是漆黑的。疫病的羽翼胜过最快的鹰隼,将一切生命吞噬殆尽,浮肿的尸体漂浮在泛滥的尼罗河水上,腐烂和恶臭彰显着死亡的力量。
      但在艾萨玛逊,不是这样的。
      风很清爽,阳光和煦,人们懒洋洋地或躺或坐,仿佛在享受一个慵懒的午后。一切与瘟疫相关的词,恐怖、畏惧、绝望,都无法形容眼下这种状态。在所罗门看来,他们似乎非常的……满足。
      “这是什么鬼病?”比拿雅被冷风吹清醒了不少,走近一个倚着墙坐在石板上的老人,推了推他的肩膀。陶碗应声落地,结了霜的面饼硬得跟石头似的,滚了好几圈才翻转着停下。“别在这里睡,要冻死的,赶快回家。”
      “回家,回家。”老人的眼睛眯开一条细缝,咕哝了一会儿,又袖起双手缩起肩,舒舒服服地睡去,“啊……回家……”
      比拿雅扛起他,随便找了户没来得及关门的屋子,把他塞了进去。
      “神官们都在做什么?”比拿雅重重地甩上门,愤怒地抱怨道,“这种时候还……”
      他抱怨不下去了,因为他们来到了公共澡堂,也就是作为患者临时安置点的地方。远远地便能看到神官天青色的袍子倒在道路中央,原先抱着的药物洒落一地,陶罐的碎片扎进肉里,血沿着砖缝流散,也已经凝固了。
      而当他们望进澡堂时,便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垂死者的身躯相互堆叠在一起⑤,头枕着屁股,腿搭着肚子,大理石般苍白的皮肤透着股瘆人的味道。比拿雅一度以为,只有在最残酷的战场上,才能见到这样壮观的景象。
      押沙龙眼尖地看到一个脸埋进了浴池里的人,似乎是想喝点水。他上前去把对方翻过来,却发现那人已经溺亡了,口鼻流出不少白沫。押沙龙松开手,任那人跌回去,强行遏制住自己想要逃走的冲动。
      “究竟怎么回事?”押沙龙问所罗门。
      所罗门也很困惑,不是因为押沙龙的问题,而是他看见了这些人脸上满足的笑容。他们并不想获救。事实上,所罗门并不认为死亡是什么可怕的事,生命与死亡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规律;但是他还是知道并且理解,人类是不愿意死亡的。可现在,阻止他们的死亡,是否违背了他们的愿望?
      幸福的死亡,是一种错误吗?
      “救……救救……”女人微弱的声音响起,“请……救……”
      比拿雅翻开那些沉睡的身体,把女人从底下拉出来。那是一个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母亲已经困极了,眼底泛着浓重的乌青,眼皮黏在一起似的,怎么也睁不动。她无力地倚在比拿雅怀中,绝望地摸摸孩子的头发。
      “我的孩子……吃不下东西……救救……救……”
      然后,她睡着了。
      比拿雅咬咬牙,把她们挪到人群中间,在那里会暖和一点。当他抱起她们时,所罗门看见了母亲的眼泪,在眼角结成了一朵美丽的冰花。他不明白流泪的意义,因为撒都从来没有教过他。但是,所罗门可以确定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它是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未来之所以为未来。
      “告诉我,”比拿雅单膝跪在所罗门面前,摇晃男孩的肩膀,知道救命的关键就在这里了,“所罗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我们的敌人或许是神明哦。”所罗门善意地提醒,等待一个拒绝。
      “我不承认这样的神。”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犹豫,比拿雅当即答道,“如果不能带给人们幸福,如果只会剥夺人们的生命,这样的神不要也罢!你怎么说,押沙龙?”
      押沙龙还会有第二种答案吗?他高傲地扬起下巴,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前进的道路,哪怕是神。”

      他们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所罗门想。
      但是也许他们其实都知道。所罗门又想。
      他们只是两个平凡至极的人类,在神明的权能面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蝼蚁妄图向巨象张牙舞爪,是多么愚蠢而又可笑啊。但是,一种全新的情感涌现在所罗门心头,令他微张着嘴,迫切地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没有词藻能够表达他的感受。
      人类的心是如此卑微,但是从最渺小的卑微中,却绽出了一股炫目的伟大。
      “走吧。”所罗门让马加锡亚再度化作魔狼,向他的朋友们伸出手,“我们要代替亚拿特,将摩特驱逐出基述的土地。”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着他的心,如同浪潮汹涌澎湃,那是命运的声音,也是他自己的声音。

      因为生命是如此美好,值得每一个人去珍惜。

      ***

      马加锡亚盘旋在高空中,重重地拍击了几下羽翼,感到一阵吃力。黏稠如油的水汽浸透了他的羽翼与皮毛,将它们纠缠成一绺一绺的。这个高度本不该有如此浓厚的水汽,这点水汽也本不该成为他的负担,但是他不得不开始降低高度,渐渐坠向牛奶般乳白色的雾气深处。
      “巴兰的属性是水,水汽也能散播『死亡』!”所罗门马上反应过来,“用衣服捂住——”
      “抓紧!”押沙龙猛地把所罗门的脑袋摁回去,竭尽可能地冲马加锡亚咆哮,“恶魔,快冲下去!”
      来不及了。尽管押沙龙做出这个判断的时机已经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但是他和马加锡亚没有半点默契,以致对方的注意完全落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本身上。一片骇然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们身下,而后白雾隆起——
      巨龙破云而出!
      水雾追着气流拽出一道长长的尾线,尖锐的音爆瞬间击碎了云海,云层散去,而死神摩特已经暴虐地咬住了马加锡亚的咽喉,直冲云霄!
      不……祂咬中的不是咽喉……就在那一瞬间,马加锡亚眼中金芒大炽,磅礴的力量汹涌而出,一道威严的『神域』被释放。在他的领域内,一切时间的流向都将顺从他的意志,摩特松开口,残缺的膜翼振动倒退,四散的云雾翻卷着聚拢。但是在一片倒流的时间中,摩特诡异地颤动了一下,『死亡』骤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反蚀!
      『死亡』是因果,因果是与时间是相互干涉的!
      腐朽的牙齿腐蚀开巨狼的羽翼,热血喷薄而出,如流星雨般坠入拉姆湖中,血色的水花一朵一朵高高绽开。与它们相比,站在湖面上的巴兰像个小小的玩具,随时会被惊涛骇浪淹没;但是这个渺小的人类只是轻松写意地挥手,水面便连一丝涟漪也没留下,平静得像面镜子一样。巴兰仰头,陶醉地注视着这场弑神之战。
      “你这个……卑贱的『衍生种』!”马加锡亚嘶吼道,被伤害这个事实胜过任何疼痛,是最大的屈辱!他不顾撕裂的肩膀,利齿深深地陷进摩特的咽喉。这是轻而易举的,摩特早已腐烂,利齿轻易刺穿残缺的龙鳞和软烂的腐肉,污血从马加锡亚的牙龈渗出来,椎骨在暴怒的咬合中应声而断!
      但是摩特的头依旧死死地钉在马加锡亚的肩膀上,像一个畸形的赘生物,死亡的毒素正顺着伤口源源不绝注入他的身体。他们惯性的作用下升至高空,高处的空气是干燥的,远处夕阳熔熔,霞光毫无阻滞地将他们映成颓败的红色,而后……天旋地转!
      两头野兽死死地纠缠对方,一个是无知无觉遵着从死亡的本能,另一个则是无法忍受退败的耻辱,在极速的下坠中,风像刀一样割裂他们的身躯。他们互相撕咬着,侵蚀着,任凭领域碰撞激起狂乱的元素紊流,在他们坠落的轨道中点燃雷光和火焰的尾迹。
      他们坠落了,坠落了,远远的气流便在大湖的中央压出徐徐波纹,水平面上升,漫灌过枯朽的草叶。从这样的高度坠落,水将不再是温柔接纳者,而是冷酷且致命的屠杀者。但就在惨烈的碰撞即将发生的极限,马加锡亚拉长了时间线,数百次振翅的力量叠加在一瞬,完成了这世上其他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完成的转向——
      湖水为他分开一条道路,气浪掀起滔天水幕,巨浪声势浩大地奔袭两岸,树木倾倒,草皮翻卷,浊流滚滚又退潮回到湖中。摩特的身体早已四分五裂,一颗血红的心脏滚动在水面上,怦咚,怦咚。

      就在转向的一瞬间,所罗门弱小的双手再也抓不住马加锡亚,而即使凭押沙龙的力量,也不可能在一只手抓着重物的情况下,还能用另一只手把自己固定在恶魔身上。电光火石间,押沙龙做出决断,他松开了手——
      抱着所罗门一同坠落!
      兄弟两人翻滚在坚硬如铁的湖面上,追着巨狼滑翔的尾迹滚了数十圈,这才渐渐缓下冲劲。饶是押沙龙已经尽可能在马加锡亚身上坚持得足够久,冬天厚重的衣物也已经尽可能地成为了缓冲,押沙龙还是感到一阵剧痛,冲击之下几乎断绝了呼吸。无暇顾及自己为何没有沉入水底,他虚弱地瘫倒在水面上,咳出一口血,内脏已经受伤了。
      血红的心脏还在水面上跳动着,水纹一波一波,无数细丝连接着它与残肢,蠕动着重新拼接成为死神摩特。祂是如此扭曲,如此畸形,一团只有本能的骨头和肉块拍击着水面,以怪异无比的姿势大跨步朝兄弟俩冲来。
      所罗门颤颤巍巍站起来,挡在押沙龙跟前,竖起掌心,准备好迎接冲击。
      押沙龙咳着血抓住他的脚踝,想要将他甩开。
      但是死神摩特掠过了他们,破烂的膜翼舒展开,摇摇欲坠地扑向高空,径直扑向盘踞在山峦之巅的马加锡亚。两头巨兽再次搏杀起来,碰撞声轰隆隆回荡在戈兰高地上,如同雷神降临。他们互相撕扯对方的皮肉,污黑和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如火山爆发时的岩浆,融化了白色的冰雪之峰。
      所罗门仰头注视着遥远的战局,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询,事情头一次超出了他的计划,“祂追的不是我……她追的是比拿雅……为什么?”
      押沙龙终于缓过来,撑着犹如固体般的水膜坐起来,擦擦嘴,“别管为什么,现在你要怎么去唤醒阿尔玛?让马加锡亚再飞过来?他还撑得了多久?”
      “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所罗门颤抖了,并非因为畏惧,而是对冥冥之中某种巧合、抑或是对最终相遇的命运的震撼。“押沙龙,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本质、最不可违背的存在,它是一切开始的因,也是一切终结的果。哪怕灵魂几经流转,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再也没有任何曾经的记忆,但是『约』的存在依旧会将彼此联系,直到被践行的那一刻。”
      “所以?”由于所罗门实在太严肃了,押沙龙不得不打起精神接话。他被搞得有点想知道后续了。
      “押沙龙,”所罗门惊叹地感慨,“比拿雅……就是约书亚啊。”

      “你说——什么——?”
      巴兰已经是个年轻人,可是习惯了拄着杖行走的日子,此刻敲着湖面朝他们走来,波纹一圈一圈从脚下荡漾开。属于亚米利的尚且青涩的面庞,此刻被不符合年纪的怨毒与仇恨所扭曲,无疑彰显着他能并且他会,将面前属于以色列的一切都撕个粉碎。
      押沙龙站起来,拔出剑,将所罗门挡在身后。
      他们在巴兰的主场,水的元素会助长他的力量,但是押沙龙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所罗门正站在自己身后,弱小无比,却又强大得不可思议。他是自己坚实的后盾,只要有他的存在,那么自己必将所向披靡。
      “所罗门,我该怎么做?”
      “有两个方案。一是我抱着你,你再和巴兰战斗。这样一来,大部分魔法对你而言都是无效的,缺点是动作可能会有一点不方便。”
      “我选二。”押沙龙言简意赅。被男孩像树熊一样缠着,他还打个屁。
      “那么,你只要尽情战斗就可以了。”所罗门承诺道。
      押沙龙可不担心这承诺要如何实现,他只知道既然所罗门答应了,那么一定会让自己的言语成为现实。押沙龙持着剑走上前去,迎向那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如同女神亚拿特迎向死神摩特,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轮回此刻再度上演。
      所罗门跪下来,手心贴着冰凉的水膜,闭上双眼,感受并理解它的构成。他的双手一下穿了过去,终于接触到了和死亡一样冰寒的拉姆湖之水。所罗门不会魔法,并不全是因为撒都不肯教他,而是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怪物而言,魔法实际上是一种限制。
      因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柄』,所有元素皆服从他的意志。
      “那是阿尔玛和约书亚的『约』,四百年前种下的因,将在今天得到果。”血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鼻血也滴滴答答流着,强制让如此庞大量的元素进入惰性状态,完全超出了□□的极限,他开始崩溃了。但是他知道押沙龙一定会在自己彻底崩溃前结束这一切,如果这就是命运所希望的话。“而在这里,我们也有属于我们的命运,不是吗?”

      “如此,所有的因果得以终结。”
      铁剑铿锵一声撞上拐杖,擦出耀眼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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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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