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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累了 ...

  •   十一岁那年,空桑聿杀人了,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愣愣地杵在原地,任由鲜血顺着刀刃沾满自己的双手。

      眼前的身影倒下的刹那,心也跟着一怵。

      空桑聿定眼看了看地上的景象,人,确实是死了吧。

      一切被放大的无比真清晰,无法承受的恐惧几乎要冲破胸腔。

      良久,他才听见一声可怖的尖叫——那是自己的声音。

      他大口地喘着气,用尽所有力气甩开手中的血刀,因为他知道,如果再不跑,地上躺着的就会变成自己。

      是了,他要跑,他要跑起来!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空桑聿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只狂吠的犬注意到了他,却在闻到他全身的腐臭时受惊般撒腿逃离。

      “来人!快来人!”殷宫内一片狼藉,他如疯魔般叫唤着,平日的礼数在这个男孩身上全都消失殆尽,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宫外周军攻城的声音如无间断的大鼓一般越发激烈。

      再次尝试着喊了几声,直到确认真的无人回应后,男孩绝望了。他簸箕在地,颤颤巍巍地擦拭着满是血的小手。

      那血渍已经干了大半,一撮便掉沫子,无论男孩怎么用力,小手反倒越擦越脏。

      “兄长……舅舅……”男孩抽噎着,

      “汝叫什么叫,吵死了!”正趴在地上打盹的灵魂呵斥道。

      “别哭了,汝再哭也不会有人来。”

      “我……我想出去!”

      “何人不想出去,尔等小辈此时才惜命,呵,晚了!”

      哭声戛然而止,空桑聿大脑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后,正想着用何种话语噎住对方时忽然记起了最重要的事,连忙拭去了眼泪。

      “尊长、尊长可知我舅舅如今在何处吗?”

      “舅舅?”

      “就是商王,还有我兄长武庚,您知道他们的踪迹吗?”

      “汝是空桑贞人?”鬼魂愕然,叹道:“难怪汝有些面善,想来吾生前在宫里应是见过汝。”

      “不过,汝要找商王……”

      空桑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尊长,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劝汝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话音未落,一声惊恐的骇声从高楼传来,惊恐声越来多,好似有人正享受着一场屠杀的盛宴。

      恐惧如水般没过胸口,男孩心跳如擂,软麻的双腿本能地想要后退,可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个声音指引着他,那里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空桑聿酿跄着向音源处走去,还没登上鹿台就和一个又暖又湿的玩意撞了个满怀。

      他顺手摸到这东西颈上被利刃划过的痕迹,擦掉血迹才辨认出是商王身边颇得宠的小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具尸体从高处滚落。

      尸体越来越多,一颗颗脑袋就像圆球一般一骨碌地滚着,楼梯逐渐被泛滥的尸潮淹没,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阵方歇。

      声音安静了下来,如若不是这些宫人的尸体,空桑聿都会误以为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方才还是一片惊恐,此刻却连掉跟针都能听见,一切死寂得可怕。

      他从尸堆里钻出,深深透口了气,踩着尸体爬上了鹿台。

      尸体开始咯咯作响,无数怨灵从中分离,化作黑色的影子在男孩的头顶盘旋,继续临死前的尖叫。

      空桑聿正欲掏出法器驱灵,身子猛然一僵,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他。

      那双手无力地扯着他的衣带,似乎在挽留着他,空桑聿赶忙握住一只,这双手才缓缓地垂了下去。

      “兄长?”空桑聿试探性地开了口,无人回话。

      空桑聿又喜又惧抹去额间密汗,回头,却见清袍少年虚弱地晕倒在了地上。

      “兄长!”空桑聿的心顿顿地挫疼,再也不顾平日庄重的仪态,小小的身子抱住清袍少年使劲搓起手,生怕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玷污了对方的清袍。

      蓦地,丝丝瘆人的寒气从背后传来,他的一根弦再次绷紧。

      空桑聿注视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眼神的温度降至冰点。

      “兄长,你且等我。”他无声地做了嘴势,目光一寒,取下武庚的佩剑转身挥去。

      利刃在空中发出声响,男孩的剑被打落在地,不是因为他实力不够,而是他看清了来人无比熟悉的面庞。

      “舅舅?!”

      “把剑捡起来。”商王移开满是血的剑,见自己侄儿还杵那里,厉声道:“捡起来!”

      空桑聿只得重新将剑握在手中。

      “好,很好。”

      “舅舅,人是你杀的,兄长……也是你击晕的……为何?”

      “大局已定。他们,还有他们,要么做周人的狗,要么,做大商的鬼。”商王的语气冷静如常,目光凝在一处不发一言。

      空桑聿循着目光望去,手执铜戈的男子浴血奋战,电光石火间砍下了一员大将的头颅,周兵士气大振。让他惊恐的却不止这些,那男子的头上万丈金光瞬间乍现,而这道光,他只在商王的身上见过。

      周王亲身上场杀敌,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欣喜。

      “天惟丧殷。”商王仰天长叹,突然放声大笑,他已疯魔,看满天流矢纷纷落下。一道射中他的下腹,另一道射向空桑聿,却被商王生生挡下。

      “纣王,不杀尔,此意难平!”一声嘶吼,“待我屠尽殷宫,必将尔大辟以泄杀兄之恨!”

      风起,云卷,商王愈笑愈狂,抽出腹中利物,一箭掷向城下,手中剑锋一转抵上了男孩的胸口:“阿聿,你听好了,余要你护着武庚,半步也不能离,若是你做不到,”

      “下臣,做得到。”

      “是嚒?”商王大袖一辉,升起一团烈焰。

      空桑聿来不及多想,一把护住武庚。

      烈焰张开大口,吞噬了商王。

      “舅舅!”

      “记住你答应过的事,不许离开他半步。”决绝的话语穿透浓烟滚滚,回响了良久。

      男孩失声尖叫,商王的身影就这样消逝在了肆虐的大火之中……

      那一日,攻城的士兵都见证了远方冲天的浓烟,宛若酩酊舞翅的毕方鸟,嘲笑着荒唐的人间。

      直到很久以后空桑聿才明白帝辛为何这么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武庚藏匿到了安全的地方,自己便眼前一黑,醒来已身处周人关押殷民的地方。

      那些个平日里忠心耿耿见了商王恨不得以头抢地的赤血忠臣走的走、叛的叛,投奔周人都算是好的了,更有无*耻者,走之前还不忘了倒打一耙,骂骂原先的主子再去舔周人的鞋。

      树倒猢狲散,本就没多少真心的与国见局势一变,纷纷向周王示好。那如蚁附膻的吃相,巴不得和大商没有半点关系才好。

      *****
      四年了,空桑聿接过槐花,未曾想到这一念便是四年,殷都早已重建,男孩也长成了少年。

      半年前人头案突发,武庚以最快速度撤走了余下的殷民,封洹水,烧村落。而那些不幸的难民也有了新的名字——解形民。

      这个名字被一些人深埋心底缄口不言,外界不曾经历过无间之苦的人好奇又惧怕,愈是不可说便愈诱人探究,不惜添油加醋,甚至传出了‘东方有解形之民,头飞南海,手飞东山,又飞西泽,自脐以下,两足孤立’等等荒谬之语。

      诸多纷扰事,都化作山野传说,隐晦地流传着。

      可武庚却再也无暇管这些流言了——战争开始了。

      洹水一带尚未安定,果不其然,鲁王以不可不成宁考图功为由,率师东征。锋芒所向,直至殷都。

      邶国内忧外患,联手三监御敌。

      武庚提剑走在狼烟四起的平野之上,白净的衣摆被染得肮脏,看不清是血迹还是泥泞。

      先是雍,后是胙,周人切断粮草,有感染病的尸体沿河飘荡,沉重的担子压在武庚心头,如乱麻般揪心。

      暗夜黑压压袭来,有多少人梦里也是冰冷的刀戈相撞。

      待到天将明,殷军早已聚集在平野之中。他望着黑色的身影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就像在最深最深的心底破壳而出了一颗小苗。

      二人擦肩而过,武庚这才从入定中醒来,目光紧紧盯着已登上祭坛的那个黑袍少年。

      贞人受脤于社,谁都知晓接下来会面对的是什么。

      他骑上马,正准备奔到最前面,空桑聿拦住了他道:“兄长,这一次让我来。”

      “无妨,你只需跟在我身后就好。”武庚笑了,依旧是那么和煦。

      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距离里,他偷偷上前道:“兄长护着你。”

      “可兄长……”空桑聿刚想暗示危险,一双手拍住了他的肩,似安慰,似下诺,就像在承诺他们一定会胜一般。

      空桑聿永远忘不了那天武庚的眼神。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仍久久不能释怀。

      如果当初自己再坚定一些,让武庚于他调换位置,那冰冷的一剑是不是就不会插入武庚的胸膛?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一月后,霍叔被俘,孤竹国临阵倒戈,天平渐渐向一边倾倒。

      殷都城下,辙乱旗靡。

      *****
      已经不知被关了多久了,空桑聿双目浑浊地数着头上的虱子。

      明明数个月前还曾一起并肩,如今只剩他一人了。他的心里,徒然生出无法言说的萧瑟感。

      那日,殷都一战,尸堆成山,他双目通红,被狼烟熏得出泪,却始终努力睁大着眼。

      他在害怕,害怕一闭眼就再也那人的身影了。

      士兵杀的兴起,空桑聿被拥挤着根本无法看见前方。那人怎么样了?那人在哪儿?他心急如焚,冲出侍卫的庇护圈,就见流矢袭来。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一如商王当年扑向自己一般扑向那个明亮的、曾如谪仙般的王,坚硬的物体穿透他柔软的皮肉,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耳畔传来滴滴答答的怪声。

      空桑聿睁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至冰点。武庚的剑捅向自己的身后,噗通一声,某样事物应声而倒。

      而武庚呢?他缓缓抽出胸口上对方的刀,嘴角噙着虚弱的微笑。

      空桑聿仿佛感受到了和对方同样的痛处,拼命地想用双手堵住兄长身上那令人厌恶的血窟窿,谁知武庚抬腿,将他踹了下去。

      “阿聿,别担心,终有一日,会再见的,在那之前,生死不过是短暂的瞬息。”

      ——在将他踢开前,他听到了那人最后的话,就像最明媚的光,在他心田上化作滋润的雨露,却转瞬即逝,将他打入更深的无间。

      杀红了眼的士兵如蜂群般将那道身影包围……

      风吹,风过,野火,渐熄。

      天穹,好蓝啊,可惜,有人已经看不到了。那个人永远地长眠于地下黄泉,不会再醒来了。

      空桑聿散发倒地,任由泪水淌下,不再去看他最后的面容。

      *****
      持续两年的三监之乱结束了,周公又记一功。

      白鹿被夺,用它的身子炼出灵玉。

      管叔蔡叔已被处死,霍叔流放,据说还有几个誓死追随殷商的小国仍在负隅顽抗,但,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今日,殷都的殷民都要成为颈上系绳的奴隶被流放到各处供权贵挑选。

      这座城池的人曾跟着武庚一同抵抗周人的大军,他们咎由自取不可饶恕,这是他们的罪。

      武庚死了,其余的人尚可留命,那自己呢?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空桑聿死死望着囚窗外如牲口般被驱的殷民,人群中的小女孩察觉到他似的回头,纯净的鹿眸中带着恐惧,仿佛在向他求救,空桑聿却飞速地躲下。

      他的心如千割万剐,就像有一只手揭开他血淋淋的伤疤再割上一刀。

      那是他的妹妹,在这个世界上与他血缘最亲的人,他始终忘不了女孩闪着鹿眸绕在他身边的情景,而如今的他,却连一句出声的勇气也没有,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如今狼狈的样子,只能捂住嘴,将那句呼喊吞下肚中。

      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连相认也不敢。

      那是空桑聿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妹妹,也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绝望。

      几日后,殷都的清理接近尾声。而他被绑着抬到了一张席上。

      “小心点,把东西弄正了。”

      他们要干什么?空桑聿转动着眼珠。

      “这么麻烦,为何不直接杀了?”摆东西的士卒闷声抱怨。

      “你懂什么?王说了,贞人生而有灵力,特别是会成为怨灵的,若能炼化成灵器,比那些自然形成的强多了,天下才有多少个灵器啊。”

      空桑聿隐约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奋力挣扎。

      一瓢沸水泼下,士卒霎时卷起席子带到露天的祭台,台的中央,一口大鼎正冒着滚滚水汽和噼啪的油声。

      一刀、两刀、三刀……小鼎中的血装得差不多了,带血的席子连同里面的物体瞬间被抛向大鼎中。

      他本以为自己会和武庚收复失地,带着大商重回巅峰,在睡榻中毫无遗憾地安静离世,没想到,却连弱冠也活不过。

      血液在水中沸腾,颅内的沸腾声越来越大,大概是脑浆快要被蒸熟了吧。

      痛苦凌驾于意识之上,原来,临死的感觉是这样的……

      *****
      空桑聿本以为自己死了,一声鸟叫惊醒了他。

      周人将他的血写成帛书,用以辟邪,更将他的魂魄取出,封在铜印之中供使用者驱使,无法离开,无法死去,永生永世,死亦为奴。

      复仇?他想吗,他当然想。

      在被投入大鼎的那一刻,在身体四分五裂的那一刻,在灵魂快要被撕裂的那一刻……

      他无数次想血涂天下,将这个曾经杀死自己的世界毁得七零八碎,让众生在他的怒火中煎熬。

      但是,那一定不是武庚想要见到的吧。

      他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一代又一代的主人接手,一代又一代的主人死去,人生如寄,时光却唯独没有将他带走。

      无论怎样变化,怎样繁衍,历史依旧是不断地重蹈覆辙,有人创业垂统,有人葬身火海。

      吕不韦兵破东周之日,他在相似的火海中,看着攻城的秦军身影和当年攻破殷都的周兵重叠。

      一切再次重演,只是这一次,他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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