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羽蛇

3、锦绣营

　　晏归期把安宁让到靠边的位置走，免得街上的人撞到他：“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晏归期毫不犹豫。

　　安宁失笑：“跟着我，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才不是！”晏归期立刻向他抗议：“你肯让我跟着你，我觉得就是好事！”

　　安宁笑笑。

　　他们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现在说这些好事坏事什么的也没用：“这个镇子比较小，没有书馆，那咱们就还是像之前一样，继续赶路……”

　　“小公子！”有人喊了一声，他听着像是之前饭馆里的老者，便站住了脚。

　　晏归期替他四处张望，果然见对面不远处的门口，有人向他们招手。

　　“老先生。”安宁向那个方向先礼了礼，才由晏归期领着过了街。

　　老者能看出来安宁对他们之前说的事有些上心，为之前记不得书名很是惭愧，待安宁走了之后，又多用力地想了一阵子，想起来点东西，这才在门口守着，想着安宁也许还会再路过。

　　没成想还真让他等到了。

　　“小公子，之前你问过的那个书，名字我是真记不得了，人老喽。可是我记得私塾里的张先生是有这本书的，当时就是张先生带过来，正好借我消遣，看了几页。”

　　“那位张先生住在哪里？”

　　“先生在这边教书，但隔些时候会回家一次，他们家在另一个镇子里，也不是很远，坐马车过去两天就能到。你们要去拜访一下先生吗？”

　　“可以的话，自然想去。”

　　“小公子不用这么客气，我已经把先生的名字和住处写下来。”

　　老者犹豫地看着二人，这位说话文绉绉的年轻人是个瞎子，另一个也不知道认不认字，不由为自己的粗心有些懊恼：“其实很好找，村头赶车的把式明天进城，你们搭他的车上路，之后的路程有他给你们指路。”

　　“有劳老先生了。”

　　“客气什么。”老者将写了姓名和住处的纸交给安宁。

　　他们这地方很小，极少见到外来行客，老者热情之余又有些好奇：“两位小公子这是出来散心玩？还是投亲戚去？还是做些小买卖？”

　　他此时自然也看出二人的相貌极为相像，更是好奇心起：“你们是孪生兄弟？”

　　之前晏归期刚刚因为这个闹了脾气，安宁也不敢再接这个茬，只答道：“都不是，是打算寻个大夫治好我的眼睛。”

　　老者看了看他：“对对，这是要紧事啊，你打听偃师的事，是打算找他们给你做一双义眼？不过听说他们深居简出，这么点小事，通常都是不应的。”

　　“不是，我用不了他们的义眼，好奇而已。”

　　“这样啊。”老者很久没有跟外来客聊过了，有意留二人过夜再走，却被推辞了，只得给二人指了路，送出门去。

　　在门口处，安宁又转了身：“老先生，你刚刚说的那本书，还记得是谁写的吗？”

　　写书的人往往都喜欢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书册第一页上，该是很醒目，可老者也不是那么细心的人。

　　他正苦苦思索着，又听安宁问：“是叫念望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听他这么一提醒，老者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名，虽然想不起来，却还是记得的。

　　“谢谢老先生。”

　　直到走远了些，晏归期才恨恨说：“又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道。”安宁缓缓摇头：“他应该是知道很多事情，我怀疑，他有可能也是个偃师，而且也许也知道我想要的那个东西在哪里……”

　　晏归期忽然站住了，半晌才带着一次恳求地低声问：“能不能不要再去找那个东西，我们就像以前一样，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好吗？”

　　“归期，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安宁头也不回：“你如果不愿意，也可以不用管我。”

　　晏归期咬了咬下唇，追上去：“安宁，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别丢下我。”

　　靠着老者的推荐，二人在天黑之前就搭上了向镇里运稻草的马车，坐上一夜的车，天亮就能赶到镇上，再搭下一辆车了。

　　初春的夜里还是冷得彻骨，车把式好心地分了一床棉被给二人。

　　身上盖着棉被，身下有软乎乎的稻草，寒冷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北斗的瑶光指向东方呢！”晏归期的手笔直地指着天空。

　　他知道虽然安宁看不见天空的星星，却能看见他的手，顺着他的手，安宁也该知道星星在哪里了吧。

　　“因为是春天了。亮不亮？”

　　“很亮，还是玉衡最亮。”

　　“真好，想着就很漂亮。今天有云吗？”安宁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听着晏归期的描述，就真的能看到那高远的天空一样。

　　“没有。这么冷，天上的风应该很大，都被吹散了。”

　　听二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车把式觉得有趣又温馨，不由也插嘴道：“看今晚这个样儿，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两位公子倒是可以在镇上多逛逛。”

　　“有什么新鲜东西吗？”晏归期来了兴致。

　　车把式笑：“什么算是新鲜东西，只要没见过的，就算新鲜。小公子喜欢什么啊？”

　　晏归期转头问：“安宁，你喜欢什么？我去买来给你！”

　　安宁只笑笑，不理会他孩子般的问题：“这位大哥，请问镇上有书馆吗？”

　　“小公子喜欢看书？”车把式随口答了一句，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谁问的，心里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忙说：“可惜我是个不识字的粗人，来来往往这么多次了，也没注意到底有没有……”

　　没等他说完，晏归期忽然低低在安宁耳边说了一句：“有人过来了，很多人。”

　　果然不过片刻，大片火把沿着路蜿蜒而来，见到有车挡路，几个声音同时喝道：“什么人！”

　　就着火光远远看见来人时，车把式吓得身体都僵了，立刻吆喝一声停住了车，低声说：“是锦绣营！”

　　晏归期二人这几年走在路上，自然也都听说过锦绣营的名头。这是皇上在三司之外设立的直属衙门，不光明面上很吃得开，暗地里也会帮皇上做些不好说的事。

　　这些人无论在哪里，都很是威风八面。据说被他们盯上的人，没事也会被扒三层皮下来。

　　转眼间，车辆四周都被围了起来，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扬声喝道：“什么人？问你话呢！哑巴了？”

　　车把式连忙下车叩头：“回军爷的话，往镇里送稻草的，夜里赶路，免得一路上稻草呛到别人。”

　　那军官用火把照了照车把式，发现不过是老实巴交的百姓，又转向从稻草上坐起的二人：“你们呢？什么人？还不滚下来！”

　　晏归期只得先跳了下来，然后向上伸手：“慢点下来，我接着你。”

　　军官不乐意：“他怎么就那么金贵？自己不会下来？”

　　安宁向稻草边摸索过去：“军爷勿怪，我是个瞎子。”

　　他顺着稻草滑下来，刚被晏归期接住站稳，那军官便上前来扯住了他的蒙眼布：“哪来这么多瞎子，是不是又装神弄鬼的？”

　　晏归期想动，手却被安宁轻轻捏了捏。

　　这一耽搁间，蒙眼布便被扯了下来，那军官从旁边拿了火把刚照向安宁的脸，吓得不由退了一步。

　　他是见过普通瞎子的，却没想到安宁的两个眼珠都不见了，整个眼眶深深陷下去，火光下尤其显得黑洞洞一片。

　　安宁也知道自己的样子骇人，忙微微低头，用手盖住了眼睛。

　　军官只觉得又晦气又丢人，啐了一口：“还真是个瞎子，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去？”

　　安宁答：“近些日子眼睛有些疼得睡不着，去镇上看个大夫。”

　　“他呢？”军官指的是晏归期。

　　“我是他哥哥，陪他去看病。”晏归期答道。

　　安宁不动声色地把脸侧过去，努力忍着笑。

　　眼下的情况，说他们是兄弟倒少了不少麻烦，只是归期就一定要把便宜占回来吗？

　　那人将眼前三人看了看，觉得也没什么可疑的，便草草向稻草堆里捅了捅，招呼一干人等呼啦啦离开。

　　直到那片火光已经变成微不可见的亮点，车把式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我的妈呀，我差点被吓死，看他们这架势，八成又是什么人要倒霉了？”

　　“别怕，”安宁正在晏归期的帮忙下重新爬上稻草堆，熟练地为自己蒙上了眼睛：“咱们好好地做良民，安分守己，是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车把式来回念了几遍阿弥陀佛，才甩开鞭子继续上路。

　　晏归期将头挤在安宁的肩膀上，极小声地说：“安宁，你受委屈了。”

　　“别说傻话，这算什么委屈。”安宁知道归期不喜欢出门，很大一个原因是不喜欢见别人对他有半点不好。

　　安宁没说，晏归期也明白，更大的委屈，安宁也受过了，今天这样真的不算什么，可他心里就是难受。

　　“安宁，我不高兴，去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别惹事，”安宁掐了他一下：“民不与官斗，有事还要躲一躲呢，千万别没事惹上身。”

　　“好，我都听你的。”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夜色里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吱嘎声。

　　不知过了多久，车把式也有些困得撑不住，将车停在路边，靠着草堆睡了过去。

　　晏归期扭过头，听着身旁均匀起伏的呼吸，轻轻问了一声：“安宁，你还没睡着是吗？”

　　安宁装不下去了，忍不住轻声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以为我装得挺像的。”

　　“你也是傻，你睡没睡着的呼吸声，我比谁都熟悉，怎么可能骗得过我？”晏归期扳回一局，很想大笑，又怕吵醒车把式：“有什么心事吗？”

　　“我在想刚刚那个军爷说的话。”

　　“他说什么了？”晏归期不记得那个人说过什么好话。

　　“他说‘哪来这么多瞎子，是不是又装神弄鬼的’。”

　　晏归期大悟：“除了你，他还见过别的瞎……”虽然陪了安宁这么久，他还是不习惯说安宁是瞎子。

　　“对，”安宁并不介意：“那个人应该给他很深的印象，而且什么算是‘装神弄鬼’呢？”

　　“安宁，你心事真重。”晏归期向他那边凑了凑：“人家随便一句话，你就想半天，累不累啊？”

　　“说的也是……”

　　安宁也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侧了侧身打算睡，却听到身边的人低低问道：“安宁，我们回去好不好？”

　　“回去哪里？”安宁问他：“回到山里去吗？”

　　晏归期急忙摇头，那里虽然是他们的出生地，却也是个梦魇一般的地方，尤其对安宁来说。

　　“我有点怕，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

　　“怕什么？你忘了你是谁吗？你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

　　“我有！我怕你说过的那个东西。”

　　“不用怕。”安宁仰头看天，天空在他眼中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我会努力为我们做最好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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