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徖音》云上清雎

1、引子

　　元庆六年四月十五 元庆帝公仪钰命文华殿大学士董向祺为正史，内阁学士丁翰林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翊贵妃郑徖音为皇后。
　　册文曰：朕闻图阐坤珍，俪宸枢而着象，景宣舒御，凝宝曜以齐辉，资福耦之克承，表鸿仪而作配，宫庭礼洽，典册光崇。咨尔翊贵妃郑氏，粹毓名宗，庆贻勋阀，安贞中乎矩度，应地时行，敬顺本于性成，伣天祥定，早从潜邸。扬令德于翚褕。夙奉彝章。佐同功于茧馆。列星妃之贵重。璇掖升华。增彤史之炜煌。黼帷锡祉。宝命笃椿庭之鉴。蕃厘衍椒室之祥。阅三载以届期。正中宫而协吉。兹朕钦遵皇考高宗纯皇帝敕旨。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敬仰恩慈。勉勤内载。秉虔恭于齍敦。肃礼灋于琚裳。布仁惠之芳风。翊昇平之郅治。母仪尊于天下。相须而成。王化基自宫中。端本而善。丕膺显命。懋迓洪禔。钦哉。
　　一整天的册封典仪下来，铁打的人也怕是要散架子，徖音回到定坤宫，一口东西没吃，倒在榻上就睡着了，连宫内管事宫女白莺如何帮她换了寝衣、脱簪净面都记得很模糊，第二天本该六宫妃嫔、封号命妇来朝拜皇后，公仪钰想给徖音长个脸面，下了朝特意赶过来，想陪着徖音一同接受朝见。
　　白莺见公仪钰来到凤梧殿内殿，慌忙跪下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公仪钰睨一眼还未挂在金钩上的床幔纱帐，“徖音还没有起来？”
　　“请皇上恕罪，是奴婢没有叫皇后娘娘起身，实在不是皇后娘娘......”
　　白莺为徖音辩解的话才说了一半，公仪钰摆了摆手，白莺只好闭上了嘴巴，公仪钰缓步走到床前，将床幔挂起一半，他坐在床边，望着还在熟睡的徖音，他理了理徖音额前的碎发，“你去告诉諴妃，让她带着妃嫔命妇先去畅春园听戏，皇后与朕有事商量，晚些时候再受她们的请安”
　　公仪钰给徖音掖了掖被角，缓慢起身去了卧榻外的西厅的矮榻上坐着，榻桌上放着徖音近来在读的《论语》，《诗集》，还有一些墨迹已干的宣纸，上边誊写着有关桃花的诗词，公仪钰勾动着唇角，拿起毛笔，翻开诗集，接着徖音的字迹往下誊写。
　　梁九溪送了七分热的龙井到公仪钰跟前，“皇上，您还没有用早膳，奴才替您传膳吧”
　　“等皇后醒来再传吧”公仪钰眉眼未抬，只专心誊写。
　　梁九溪也识趣地不再说什么，偷眼瞧了瞧沙漏，辰时一刻，素日嫔妃须每日卯时三刻至定坤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潜邸时也是辰时要至王妃所居牡丹阁请安，怕是徖音嫁入王府到如今这十一年来，都没有睡到这般时辰还不起身。也是冗繁的典仪礼制累坏了她，才会这般贪睡误了朝见的时辰。
　　“白莺”徖音懒懒的声音软绵绵地飘了过来，公仪钰搁下笔，大步地走了过去，徖音背对着外边，合着眸子，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无人应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走近，徖音便又唤了一声，“白莺”
　　“她去畅春园替朕做事去了”
　　听到公仪钰的声音，徖音咻地睁开了眸子，瞬息就坐了起来，瞧了瞧殿内，只有公仪钰和梁九溪与她三人，她看不到滴漏，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公仪钰摸摸她的脑袋，“没事，朕让諴妃陪着她们看戏去了，你若是还困乏就再睡会，刚巳时”
　　“巳时？”徖音惊讶的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卯时三刻便该出现在前厅，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她还在寝殿睡着。
　　公仪钰瞧着徖音的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可要起身了？”
　　“梁九溪，快把素问、灵枢叫进来服侍本宫起身”徖音掀开被子，踩上鞋子，没有提好，她一边起身往梳妆镜前走一边柔声细语地与公仪钰说话，“还请皇上去前殿等着臣妾吧”
　　“多年夫妻，你还害羞？”
　　徖音也不理公仪钰逗她的话，转而吩咐梁九溪，“扶皇上去前殿”
　　“好，朕去太极殿等你，等着朕的天仙出阁”公仪钰捏捏徖音的鼻子，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才迈步往定坤宫前殿走去。
　　“皇上还是这样疼爱娘娘”素问端着玫瑰花瓣水进门，笑吟吟地与徖音说话。
　　镜子前面的徖音敛起笑容，是公仪钰从未见过的清冷模样，她栗色的眸子投射出丝丝寒光，她摸起象牙梳子，梳顺她的一头如墨长发，“冷宫？”
　　灵枢接过徖音手里的梳子，小心仔细地顺着她的头发，“差不多了”
　　“好”徖音冷笑着哼了一声，“那件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只怕华妃......”
　　徖音扬起手指扶了扶额角，“三年也够她活的了”
　　素问服侍徖音洁面漱口，灵枢服侍徖音上妆，素问送回金盆后回到镜前为徖音梳发髻。
　　灵蛇髻，一字肩茜素红色团龙纹凤袍，绣着桃花，金镶玉钩东珠耳坠，九支凤头金簪，龙凤对镯，百鸟朝凤的和田玉佩，金线镶珠的苏锦湘绣鞋子。
　　她有着绝色的容貌，绰约的身姿，高贵的出身，她望着镜子里这个如今大丽最尊贵的女人，唇边泛起一抹只有她自己知道个中滋味的浅浅弧度，“终究是我，凤仪天下”
　　畅春园看戏到夜幕，难得公仪钰有空闲，全天都在畅春园陪着，直到正乾宫內侍来请说三公有朝事与他商议，公仪钰才坐轿离开，徖音便兴致索然，留了諴妃看顾，带着婢子出了畅春园。本想再等几日再去，既然今夜有机会，那便今夜。
　　冷宫在凤岐城的西北角，前边是法华殿，祭祀祷告之用，后边是重华楼，羁押审问犯罪宫人之用，周遭是太监宫女住的耳房，鱼目混珠，嘈杂不堪，和尚念经的声音合着犯人鬼哭狼嚎的声音，别样地刺耳。
　　夜幕低垂，轿子从角门抬着徖音进了冷宫，她来冷宫不必任何人知道，除了管事的张嬷嬷，她不得不要一个人在冷宫做事，不然连张嬷嬷也不会知道她出入冷宫。
　　徖音只带了灵枢，素问和灵枢都是她的陪嫁，是她在宫里难得的信任之人，定坤宫也需要个稳妥的人看顾，便只带了其中一个来。
　　要去的是冷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荒草乱石将那里几乎掩藏起来，便是那些关在这里多年、乱走的疯妇都不往这里走。
　　张嬷嬷有些臃肿的身子在前边提着灯笼带路，“娘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昨个儿是娘娘封后的好日子，近日实在是不应该来这污秽的地方”
　　“难得有空”徖音仰脸望了望天边的圆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果然如此。月色皎洁，本来是一派美好的景象，这样好的月光落在冷宫，真是可惜了。
　　“她怎么样了”灵枢低声问道。
　　“撑不了几天了”张嬷嬷口吻冷漠，听着像是深冬里刺骨的那股子寒风。
　　“才三年多就熬不住了？”徖音幽幽出声，“真是没用”
　　余下的话，徖音没有说出来：我熬了四个三年才等到你的这三年，你以为你熬过这三年，我便会让你好好地死了么？你欠我的，这一生，你都无法偿还。
　　这处院落，只有最外边的门，里边的木门已经腐烂，倒是省去了开门的麻烦，徖音站在台阶下，睨了眼屋子中央铁链子拴着的姑且还可以看出是个人的那团肉，心里其实并没有一分的喜悦之情，“你下去吧”
　　灵枢去送张嬷嬷出门，留在大门外没有进来，素来都是徖音与她独处，不叫第三人在跟前，徖音站在那里，并不急着进去。
　　那团肉在那里蠕动着，费力地扬起新伤加着旧伤叠加纵横的脸庞，似乎想看清月色下站着的是什么人。她的面容狰狞的伤口猩红翻着，有的还在滴血，她的眸子模模糊糊，早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她的头发已经白的没有一丝黑色，在这里久了，变成了泥土和血迹混合的颜色，一些都和她的伤口长到了一起。
　　她的手腕和脚腕都被铁链锁着，她的手筋脚筋早已被挑断，这铁链本就是无用的东西，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月白色的棉服，上边绣着凤舞九天，当然，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模样，只是她进来时是冬天，便四季都是这件衣服。
　　徖音上了一级台阶，便停住了，屋子里难闻的味道，徖音实在是不想靠近，“司徒淑，我又来看你了”
　　那团肉便不再动了，整个人都伏了下去，把头扭向另一边，算是对徖音的出现做了她能做的最本能的反应。
　　徖音不恼反笑，她意料之中，又何必恼怒？如今是她郑徖音凤仪天下，她又何必和冷宫的一团臭肉置气？“正月初八，皇上下旨册我为皇后，昨个儿是四月十五，举行了册封礼，想必你离得远也没有听到礼炮的声音”
　　“你也该开心，你死了三年，皇上才重新册后，也对，又有谁知道皇上的嫡后孝淑皇后究竟死的有多不光彩呢？皇上自然要厚葬他的结发妻子。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皇上的孝淑皇后。你听听你的谥号，孝淑，大丽建国百年来，何曾有一位皇后寒酸的要用自己的名讳做谥号？司徒淑，你说是不是？”
　　徖音在廊下来来回回轻轻地踱着步子，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冷宫，自然要把想说的话都要一股脑地说清楚，说着说着，她也说累了，最后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你的舌头，做成了佳肴，和忱吃的很开心”
　　身后呜呜不清的从嗓子眼发出来的嘶吼声，徖音听得很清楚，她的嘴角缓缓上扬，司徒淑，永别了。
　　定坤宫的侍卫长麒麟带着轿夫候在冷宫角门外等着接徖音回宫，轿夫压低轿子，灵枢扶着徖音坐稳，徖音眸子向着麒麟，声音不高不低，“烧了吧”
　　“是”
　　麒麟留在原地，目送轿夫抬着徖音走远。
　　灵枢回身望了望冷宫的方向，“娘娘，那张嬷嬷？”
　　“麒麟知道怎么处理”
　　灵枢会意地点点头，缓缓又道“只怕大火会引起皇上疑心”
　　“本宫有亲子和恺，养子和忱，怕什么呢”徖音单手扶额，她有些乏了。
　　自裕隆五十五年入潜邸做侧妃到如今已是十一年了，十一年，那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倦乏。但如今这样的日子便结束了么？不会。只要她活着，这样的日子便永远不会结束。所以，她觉得倦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