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同人》池硯

57、路漫漫

　　燕城的春季太短暂，以至于人们还没有意识到春姑娘已经来到，就已经在初夏与她吻别。

　　为了处理费承宇的事情，费渡自己驾车东奔西走数月，尽管车技已经十分娴熟，他曾经的陪驾还是不放心，总会隔三差五地打来电话——费渡知道，那并非完全出于担心。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时节里，费渡的生活逐渐回归正轨，可是他没有太多时间停下来去嗅闻盛放的丁香，也没有太多精力着眼于脱下厚重冬装的美人。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只陀螺，鞭子更是绝不离手，时刻不停地抽打着自己，待到夜深无眠的晚间，他又不断地质疑自己：何至于此？

　　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许多个独自一人的夜晚，费渡都是这样度过的，直到晨曦褪去了黑夜的衣裳，布谷鸟的叫声穿过窗缝挑开了耳帘，他才算是彻底“醒”来。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时间就是金钱”，费渡对于害他堵在路上的春雨，虽不至于埋怨，但也很难产生感恩自然的心意。

　　车外是接连不断的雨声和时断时续的喇叭声，车内的音响里循环着最令费渡平静的四四拍旋律。晚高峰本就难逃堵车的命运，偏偏又赶上了突降的暴雨，费渡因焦躁而胸闷，他扯下了领带，解开了衬衫的扣子，不着痕迹地调整着呼吸，症状却还是得不到缓解。

　　风太过放纵，雨水借势狂欢，人则不得不缩回了脖子，不敢再跳着脚挑衅天地。费渡稍稍放下副驾驶门上的窗户，促进了空气的流通，舍弃了副驾驶位的座椅。

　　感觉好多了，费渡想。车外的嘈杂听得愈发清晰，后方的车辆不耐烦地鸣着笛，费渡的手指迎合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敲着方向盘，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很好笑——所以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焦虑些什么？他又什么可焦虑的？费承宇的公司有职业经理人帮忙打理，学校的课程对费渡而言也是游刃有余，明地里的事情尚且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暗地里的计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费渡嗤笑，笑自己的急功近利，笑自己没了旁人就忘记了伪装。

　　他揉了把头发，手指顺着发根滑到发尾时才注意到，头发的长度超过了他的预估。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费渡透过挡风玻璃和雨水，盯着前方车辆的后车灯发怔，脑子里划过诸多不同时期的记忆片段，最终抓取到了最贴切的答案，费渡却为此感到无语。

　　有个人曾说他“头发长一点别有一番韵味”，可是费渡却连那个人的面容都记不清了。

　　是出于某种目的才有过几次鱼水之欢的陌路，互相利用完毕早已和平“分手”。费渡不是因为那个人才留长了头发，只是恰巧在他没什么时间打理头发的时期碰到了对方，那些调情的话语也不是促使他变成现在这样的根本原因——他只是懒得去理发而已。

　　这个浪荡纨绔的造型很能迷惑对手，最信以为真的还是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他们喜欢勾着费渡及肩的发尾，说着暧昧的话，却未见得有几分真情实意。费渡学着他们的样子，修正自己的画皮，时间久了，自己都当了真。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费渡有时候感到困惑。他仿佛被困在倾盆大雨中，没有遮蔽的东西，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它们与雨水联手，企图阻住他继续挺直腰板地站立，四周只剩繁密的雨帘，难辨东西。每逢此时，关于“我是谁”、“在哪里”、“要去何方”这些问题，他根本无从找到答案。

　　人生旷野，世事仓皇，能证明他是谁的人和物越来越少。现实中的暴雨没有减弱的迹象，车流亦没有前进的可能，费渡无所事事，一个不太着急回家的人，自然没有必要为了浪费在堵车上的时间而生气。他开始用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日渐消瘦的费承宇，试探他态度的董事会，考察期的女助理，不太信任他的暗线，市局的陶警官。

　　后方车辆的喇叭突然响个不停，费渡倏地缓过神来，这才发现前方车辆已经开出去了一辆车的距离。他缓慢地向前行驶，思绪也缓慢地推进。

　　陶然是个神奇的存在。费渡对自我的性别认知很明确，性取向也比普通人更开放，他明明知道“陶然不是他的菜”，可是却忍不住向对方靠近。

　　起初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寻求一丝慰藉。陶然就是那么一个人，费渡对他而言就是个小孩儿，自然也没有什么防备，不像骆闻舟，总是对费渡充满警惕。这种排斥的感情是双向的，最后自然而然变成了针锋相对。

　　有多久没联系过陶然了呢？车流又恢复了停滞不前的状态，费渡在脑子里飞快地做着计算：从费承宇出车祸开始。

　　他不确定陶然的取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也不一定能猜准。陶然显然没把费渡当成“男人”，纵使真有那方面的倾向，也不会对一个孩子有所表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时光抽长了费渡的身量，深厚了他的思想，此时面对陶然，他不用抬头仰望，更有资格以“男人”的身份向他发出某些方面的邀请——如果对方愿意。

　　不论是出于情理还是出于事理，都不应该断了与陶然的联系。费渡忍不住哂笑，笑自己果真继承了费承宇的血脉，批了多少层人皮都无法掩盖怪物的本质。

　　期间，陶然倒是给他打来过电话，大概是听说了什么，意意思思地说着关切的话，和以往没什么区别。费渡记得自己当时的表现还算平静，没主动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叫陶然放心，而后便草草地结束了通话。

　　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如果是“我没事”，会不会让对方认为他在逞强或是太冷漠；如果撒个娇，他说不出口，更怕说了后让陶然感到为难。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根本没有对方期待的那些心情——恐慌，无助或是悲伤。

　　镇定，果决甚至兴奋，好像此生就为这一刻而活，费渡忘不了自己如何颤抖着双手接过费承宇的病危通知书，却不是因为惊恐。他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低着头，垂下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没有个人上前安抚，只是站在两三米外窃窃私语，违心地说着什么“可怜的孩子”。可是他们不知道，那孩子没有哭泣，而是在自己头发的掩护下笑得不能更肆意。

　　那是一段异常矛盾的时期，费渡意识到了自己的分裂，于是提高了“矫正”的强度，然而收效甚微，倒是失眠的情况变得愈发严重。

　　四四拍的旋律将费渡从深思中拉回到现实里。他跟随着无人声的音乐，低吟着You Raise Me Up 的歌词——眼前霓虹车灯闪烁，在雨水的干扰下变得朦胧，费渡蓦地发现，他已想不起最鼓舞自己那人的音容相貌。

　　甚至连费承宇的面容都开始变得模糊，明明他为了完善“孝子”的设定，隔三差五就要去探望。

　　他自己又是什么模样？费渡对“自己”没什么兴趣，他不希望也不需要去了解。长时间地应激训练，让他自动会对不同的人摆出不同的嘴脸，鲜少有能让他破功的人，真遇上了他也会下意识地趋利避害。比如某个心比天高的“小警察”，骆闻舟。

　　以前费渡去找陶然，总会受到骆闻舟的干扰。那人成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费渡此前没见过这样的成年人，每次见到骆闻舟就感觉自己真的高估了成年人的双商，但也默默认领了自己曾经错付的希冀。

　　或许他不应该怪罪于骆闻舟，而是怪自己当时年纪太小，预估错了成人世界的风险，才偏执地认为天理一定会站在正义的一方。

　　这本就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也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与其凝望深渊，不如成为深渊，这是费渡在数以千计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白昼和辗转反侧的黑夜中，替自己决定好的道路。

　　这条路不论成功与否，都只有孤独。

　　费渡扯了扯嘴角，嘲笑自己难以剥离的软弱——那是不健康的血，流经他的四肢百骸。

　　You Raise Me Up 的旋律戛然而止，原来是有人打来了电话。费渡扫了一眼车载蓝牙上的来电显示，竟然是陶然。他轻轻笑着，不带嘲讽，只有欣慰，按下了方向盘上的接听按键。

　　是费渡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通过音响外放有些失真，亦或许是被雨声干扰，才会听起来不那么真切。不过含糊的态度依旧是陶然的风格，听得费渡笑出了声来。

　　“怎么了？”电话那边，陶然在问。

　　“啊，没事。”费渡回说，“就是被堵在路上了。”

　　有点撒娇抱怨的意味，费渡抛出了话引子，陶然自然顺着往下问：“这么晚了，你还没到家吗？”

　　“是啊。”费渡面前是望不到头的车流，他却不感到绝望或是无助，依旧笑得怡然自得，“哥，你呢？还没下班吗？”

　　陶然支支吾吾，不说“下了”也不说“没下”，费渡扫了眼中控显示器上面的时间，确定已经过了市局正常下班的点儿，又追问道：“雨太大，没带伞吗？”

　　“哈哈……”陶然干笑过后，语气有点尴尬，“嗨，没、没事，正好有些资料要看，我——”

　　“我去接你。”费渡打断了陶然的话，态度不算强势，但的确打算替对方做主，“这雨指不定什么时候停呢，你又要在市局过夜吗？我这边下了主路就不堵了，再拐几圈就可以到市局，估计等我半个小时就好。”

　　“别介，这大雨天的，你别折腾了。”陶然连忙拒绝。

　　“哥，我挺久没见你了。”费渡放低了姿态，近乎央求，“我挺想你的。”

　　陶然叹息，顿了顿，最后只得说好，并让费渡开车注意安全，他不着急。

　　费渡表示一定，而后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他知道，这一招对陶然绝对管用。

　　他不是活地图，尚未到达通晓燕城每一条道路可以通往何方的地步，但是有那么几个地点，到达此处的道路费渡却是了如指掌。

　　燕城春季的雨水总是来得很突然，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笑话着被搞得措手不及的人群。好在费渡养成了未雨绸缪的习惯，才不致让自己狼狈不堪。

　　四四拍的旋律再次响起，费渡此行终于有了目的地，也有了焦急的理由。他学着周围的车辆，配合着You Raise Me Up的节奏，按着喇叭，希望车流赶紧动起来，却也希望大雨不要太快离去。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没骆闻舟什么事，19岁费渡的那些可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