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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趟河 ...

  •   1.
      “好,我们回家。”

      2.
      送进医院的时候乌泱乌泱一群人,坐着轮椅出院的时候——骆闻舟头顶着绒线帽,下半张脸藏在口罩下,身上穿着羽绒服,腿上盖着厚毛毯——身后只有费渡一人,推着轮椅,俯下身问他冷不冷。

      骆闻舟转过头看着费渡的眼睛,而后慢慢摇了摇头。临近小年,他在执行任务中头部受了重伤,术后在ICU浑浑噩噩地躺了二十天,醒来时都开春了。又转到普通病房躺了一个多礼拜,气管封了,鼻饲也停了,各项检查指标数值趋于正常,骆闻舟受挫伤的脑神经需要时间慢慢恢复,他术后失语,“嗯嗯啊啊”地讲不明白,但费渡知道:他想回家。

      医院内道路旁的迎春花已经冒了头,这一年的冷空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费渡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隔着羽绒服,轻轻绕在骆闻舟的脖子上。骆闻舟安静地接受,只在费渡指尖碰触到他额角的时候,嘴躲在口罩下痴痴地笑。

      穆小青说请假来帮忙,费渡直接说不用,他一个人完全可以搞定:骆闻舟瘦了将近二十斤,真成一根电线杆子了。

      昏睡的二十天还好,苏醒后的骆闻舟,亲戚朋友见不得,队里同事也见不得,连医生、护士和护工都抵触,歇斯底里地吼着闹着,宣泄自己不明所以的焦躁,只有费渡一人能近身……镇静剂一针针地打下去,骆闻舟平静得仿佛从未醒来过,费渡怕他生气,就这样睡下去再也不肯睁开眼睛。

      “认得那个吗?”四平八稳地推着轮椅来到停车场,费渡弯着腰贴在骆闻舟耳边,抬手指着他那辆高到没朋友的SUV。

      骆闻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良久视线才锁定了SUV,不确定地点了点头,他试图开口进行补充说明,结果只能发出“啊啊呜呜”的音节——费渡在骆闻舟崩溃前按住他的肩膀,没有为自己给他造成的困扰道歉,只是一字一句地向他介绍车的型号和来历,然后推着轮椅,绕着SUV慢慢地走,让骆闻舟去确认他本应熟悉的东西。

      “啊啊!”转了一圈,他们停在车身右侧,骆闻舟堪堪举起手,指着后车门下方“没见过”的装置。

      “忘了跟领导汇报了。”费渡语调轻快,拉着轮椅向后挪了挪,而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类似车锁的控制器,按下了上面的开关,后车门下方的装置随即伸展开来,铺在轮椅前,“属下小小改造了一下车厢,方便领导乘车,外面装了一个轮椅用的升降梯——没想到你会瘦成这样。”

      骆闻舟皱着眉头,打了折扣的智力并不能听懂费渡的玩笑,急得他攥着轮椅的扶手,癫狂地摇晃着身体。

      “宝贝儿!”这是一句咒语,能平息骆闻舟的狂躁,费渡绕到骆闻舟的身侧,躲着他的脑袋,将他紧紧环抱,给骆闻舟解释他听不懂的话语,“宝贝儿,我怕你出院的时候我抱不动你,才擅自装了这个升降台。你现在太瘦了,我抱你去副驾,把轮椅放后面,好吗?”

      三十大几的人,被迫“睡”了一觉,醒来后成了四五岁的孩子,羞耻感和失控感折磨着骆闻舟,他什么都握不紧,却拼尽全力拉住费渡,怕极了最终连他都失去。

      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骆闻舟,瑟缩在费渡的怀里,离得那么近,他悄悄数着费渡睫毛的根数:一、二、三……一、二、三……

      关于“把骆闻舟抱上车”这件事,费渡此前从未期望过,左不过是两个人到了七老八十,连刹车油门都踩不动,还谈什么谁抱谁上车?如今真的做了这件事,却是连自我安慰的玩笑都开不得,费渡只是摘下骆闻舟的口罩,轻啄他浸着药物酸涩味道的嘴唇,笑着说要回家赶紧把他喂胖。

      3.
      这是费渡第三次见到市局刑侦队的刘警官。第一次在医院,骆闻舟躺在抢救室里,刘警官和其他警察一起,面如死灰地守在门外;第二次还是在医院,骆闻舟被推进ICU的第三天,刘警官跟在陶然身后,这时费渡才知道,骆闻舟是为了保护他——入队不满一年的新手,才挨下了险些致命的那一棍。

      刘……什么来着?见过三次面、经人介绍过两次,费渡都没能记住这人的全名。他嘴上说着不怨,还安慰小警官说你们骆队肯定也不想看到自己战友受伤,但潜意识不会骗人,费渡的确在逃避事实,并未诚心接受对方的歉意,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愿牢记:怎么倒霉的就是骆闻舟?

      “别来了,也别往家送这些吃的了。”费渡摘下眼镜,低着头,用衣角的布料擦着并未染上灰尘的镜片,“老骆现在吃不了这些,我一个人也吃不动这么多。”

      刘警官抿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陶然看见了,无奈叹息,代为说道:“孩子的一点儿心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队里有的是人。”

      他不缺这点儿心意,他要那人还骆闻舟倒霉挨下的那一棍!

      “嗨,都是一家人,我真需要人帮忙肯定不会忘了队里的兄弟姐妹。”费渡戴好眼镜,翘着二郎腿,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轻松,笑得很随意,“可你们还有工作,这次给闻舟治疗,局里已经帮了大忙。我这儿闲人一个,术后康复怎么还好意思让组织太费心。”

      “我——”小刘好不容易张了嘴,却犹豫还能说些什么好。他进队的时间不长,只听说过骆队长的家庭情况,也沾光得了不少嘴上的便宜,但从未正式见过传说中的“费总”,更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会是那种情况——因为他的莽撞行事,满心愧疚地向领导家属致歉。

      儒雅,谦逊,和善,落落大方,温情到无情,是费渡给他的第一印象。没有想象中的埋怨,更没有期望中的指责,是生而为人的教养,还是作为警察家属的素养?小刘说不清,但隔着纤薄的眼镜镜片,他辨不清费渡表现出来的善解人意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觉得这个人冷静得令人畏惧。

      “你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其实呢?”费渡始终在笑,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压低声音,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像是在讲什么很有趣的事情,“骆闻舟是给自己放了个带薪的长假,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再也不用早起或是熬夜,美得他做梦都在笑。我也有了正式翘班的理由,家里还有个帅哥治疗师来帮忙——陶然哥,你就别隔三差五地带着队里的人来视察了。”

      出格的语调和内容,听得陶然心里发慌,他突然意识到费渡看似没心没肺的话语里,可能藏了怎样不可言喻的心情。这人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得体,没有常人那副因亲人受伤住院而熬憔悴的模样,仿佛骆闻舟嘴里秀出来的恩爱都是一厢情愿,让人不由得怀疑费渡是否有付出过真情。

      可若是没有情,又怎么会每次去探望骆闻舟,都能看到费渡的身影?宛若他这个人的灵魂和身体都住在了医院,从未离开。

      还是那句话:需要帮忙就开口。说完,陶然就带着小刘离开了,出门前他拍了拍费渡的肩膀,总觉得那里纤细得已经担不起什么重量——可是真的帮不上什么忙。这两个人亲密无间,没有让外人去担忧的空隙。

      4.
      “他们走了。”

      蜷缩在床上的骆闻舟,闻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骆一锅紧随其后——老猫被骆闻舟揉搓得疲惫不堪,逃出钳制后也不急于梳理毛发,而是第一时间跳下床,远离突然变得不知轻重的大个子两脚兽。

      “……诶!……诶!”骆闻舟掀开被子,见费渡走上前,便不再去稀罕猫,张开手臂,成人的力气,孩子的心思,将费渡紧紧揽入怀中。

      出院一周后,复查结果良好,骆闻舟很听话,积极配合各方治疗,恢复得也很快。尽管还不能喊全“费渡”这两个字,但费渡明白,那个听起来很没礼貌的“诶”,是骆闻舟对他的呼唤。

      “我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别再来了。”费渡用手搓着骆闻舟的后脖颈,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颗冒出头发茬的脑袋。

      骆闻舟不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缩在费渡的怀里,无比地依恋。

      封闭自我不利于术后恢复,但远离刺激源比什么都重要。费渡一边期望着一觉醒来,就能听到骆闻舟清晰地喊出他的名字,一边又觉得慢慢来也挺好,没必要用那些过度的刺激去伤害骆闻舟受损的神经。他的耳朵轻轻蹭着骆闻舟的耳朵,两片纤薄的胸口紧贴在一起——费渡贪恋骆闻舟依赖他的模样,却也怀念那人稳健的臂膀。他在自我矛盾中,仍旧不敢触碰骆闻舟爬着伤痕的头颅。

      “宝贝儿,”这是一个暗号,能引起骆闻舟的注意,也能平复他的情绪,让他相对平静地去听费渡将要说的话,“头皮痒吗?让严哥给你擦擦吧?”

      ——“严哥”,费渡给骆闻舟请的康复治疗师。和刘警官一样,都是骆闻舟不想见的人。

      他同样叫不出“严哥”这两个字,只是“啊啊唔唔”地乱喊,失控地勒紧怀里的费渡,以此表示自己的抗拒。

      那条疤……那么长、那么深,蜿蜒在骆闻舟的头皮上,撞进了费渡的眼睛。他只会在无眠的黑夜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骆闻舟的脑后,庆幸自己不是猫这样的夜视动物,并不能在夜色将它看清。

      “我怕我弄不好,扯到了伤口。”谎话,全是谎话——好在现在的骆闻舟听不懂,费渡才能肆无忌惮地撒着谎,“那么贵的护理费,咱不能真的只拿他来养眼吧?”

      听不懂,骆闻舟也不想听懂。不仅是费渡心虚的谎言,还有他避重就轻的玩笑,骆闻舟全都无法理解。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往费渡怀里挤,嘴里不断地“……诶”“……诶”,明明拼劲了全力,可还是叫不全费渡的名字。

      “好、好,不叫他给你擦,咱们也不差那俩儿钱。”费渡倾倒在床上,搂着枕在他胸口的骆闻舟,用一种最令人安定的节奏,拍着他的后背,进而想到了可以用于转移注意的话题,“骆闻舟,你小时候刚会说话,是先喊的‘爸爸’,还是先喊的‘妈妈’?”

      “爸爸”、“妈妈”和“费渡”,目前最能引起骆闻舟的注意,也最容易让他接受的人物。他在费渡的安抚下,逐渐找回平静,学着费渡的语调,磕磕绊绊地念叨着“爸爸”和“妈妈”。

      思考和学习是恢复智力的必经之路,费渡从未如此感谢过费承宇给他驯化出来的冷漠,才能让他在骆闻舟濒临崩溃前始终保持镇定,将枯燥且痛苦的复健过程继续下去——纵使慌乱的心跳会透过皮肉撼动骆闻舟的胸膛。万幸,这向来通透的人不用装傻,反正也是真的不明白现状。

      “对,‘爸爸’,‘妈妈’。”“肯定”是重建信心的灵丹妙药,费渡从不是吝啬赞许的人,尤其是对骆闻舟,“他们跟你说过吗,你先喊的谁?”

      这种毫无意义的求证,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问”的这个过程:要让骆闻舟知道费渡对他的事情感兴趣,不会因时间和境遇而改变。骆闻舟或许无法理解费渡的用意,但是他可以在思考的过程中寻回些许不幸走失的自己,更可以在交流时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啊……唔……”骆闻舟讲不明白,他压着费渡的胸口,有点沮丧地晃了晃脑袋。费渡用手指蹭着骆闻舟的脸颊,确认他不会再像刚苏醒来时的那样,因无助和恐慌而流下眼泪,便温和地结束了话题:“这没什么,等爸妈来了咱们再问他们就是了。”

      骆闻舟侧头,张嘴含住了费渡的指节,婴儿似的吮着,带出“啧啧”的声响——色情的动作,纯情的心态,令费渡心猿意马,胡言乱语:“你知道吗,大多数婴儿都先会喊‘爸爸’,因为‘b’的发音不需要用气流震动声带,而‘m’的鼻音对婴儿来说有点困难。”

      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过去在一起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是骆闻舟“教”费渡活着的道理,费渡没想到,有一天会换他去当那个有耐心的老师,哄着骆闻舟重新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更没想到,这一切原来是这么地难。

      “你知道吗?”费渡兀自低语,不知在问谁,“你怎么会知道……”

      5.
      随着病情的好转,骆闻舟对费渡的依赖性也慢慢降低。从最初只能由费渡搀扶才愿意进行下地行走复健,到接受在治疗师的陪护下去室外散步——不过又一个二十天的工夫,他终于可以喊全费渡的名字。

      费渡,费渡。骆闻舟在费渡下班回家后,不断叫着他的名字,越叫越清晰。费渡笑着回应,他笑得得意。

      骆闻舟的情况趋于稳定,费渡也没有了翘班的理由——治疗师建议他恢复正常的社交,给自己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孩子,你受苦了。”穆小青曾托着费渡的手,支吾半天,说不出其他。

      苦吗?费渡不觉得。至少和骆闻舟拧着眉头服下的那些药物相比,他还不算太苦。不过是悄悄跟着骆闻舟一起失眠,偷偷在他反胃恶心之后胃痛到呕吐,然后无数次地感谢强迫装出来的无动于衷,让费渡可以看起来不会那么无助,总能耐心十足地哄着骆闻舟努力去康复,最后把自己熬到灯枯,却还想着要去照亮对方的路。

      “不苦,只要闻舟能好起来。”费渡挤出笑容,回给穆小青,也回给他自己听。

      出院一个月后的复查,各项指标表现良好,医生建议看情况在入夏前进行修颅手术。费渡转达了医嘱,骆闻舟听明白了,很高兴,甚至在没有他人搀扶的情况下,坚持从医院大楼走到了停车场——那条一个月前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走”完的路。尽管最后还是瘫软在费渡身上,哼哼唧唧地让费渡抱他坐到副驾上。

      “宝贝儿,”费渡的动作有些吃力,但语气却是轻松的,“你胖回来了,我快要抱不动了,下次你一定可以自己上车了。”

      费渡的鼻息落在骆闻舟的耳畔,比仲春的风要温暖,吹得骆闻舟心里痒痒的,于是他勾着费渡的脖子,贴上去一个轻吻,把承诺藏在四片唇瓣分离后的缝隙之间。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约定复查商讨确定修颅手术日期的前一天,费渡接到治疗师的电话:骆闻舟因继发性癫痫送进了医院。

      “我陪骆队在小区散步,他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有两条没栓链子的小狗,经过骆队面前,突然嘶吼打闹成一团——”

      尚处于恢复期的脑部神经,突如其来的刺激,过度紧张的情绪,强烈期望复原的心情……费渡隐约察觉到骆闻舟在跟自己较劲,从他重新“明白”的那天开始。而因为某些自私的心愿,费渡的确有意无意地纵容了骆闻舟好胜心的“犯罪”,所以他算是促使骆闻舟发病的从犯。

      这一次入院复查,医生确诊了癫痫这项后遗症,抗癫痫药物追加到骆闻舟日常用药的列表当中,入夏前怕是无法进行修颅手术了。

      费渡坐在病床边,拉着骆闻舟的手,向他复述病情和医嘱,骆闻舟只是歪着头,对着窗外泛绿的杨树发呆,久久没有给出回复。

      “老骆,你能讲话吗?”费渡强装不出从容,寂静的特需病房里只有他和沉默不语的骆闻舟,他趴伏在床头,凑到人的耳边,不能更轻地央求,“你别吓我……”

      一颤一颤的,骆闻舟找回些许属于手掌的力道,他虚虚地将费渡的手回握,踟蹰良久才磕磕巴巴地开口——说的不是“能”或“不能”的承诺,而是“对不起”的悔过。

      对不起,他做不到下次自己坐到车上。

      6.
      术后第82天,骆闻舟第二次癫痫发作,持续十分钟左右。

      术后第85天,骆闻舟第三次癫痫发作,持续五分钟左右。

      第一条发病通知发过来的时候,费渡还在前往申城的飞机上。强烈的颠簸令他头痛不已,飞机落地后收到通知,他揉着太阳穴,给治疗师回了句“劳您多费心”,没再问其他。

      第二条通知发过来的时候,费渡正在SPA房里昏昏欲睡。做完三个小时的护理,他感觉神清气爽,仿佛终于摘掉了困了他将近三个月的镣铐,然而在拿起手机的一刹那,他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

      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费渡好像忘记了如何打字,更想不起来要向治疗师传达些什么——“我知道了”、“您费心了”亦或是“他还好吗”,不论哪个,都没有意义。

      最后,费渡选择收起手机,假装没有看到。

      骆闻舟术后第86天,费渡回到燕城,与治疗师商讨骆闻舟后续的康复治疗计划。

      “第一次癫痫发作后,骆队复健的积极性大不如从前,康复的进展也明显变缓,这很正常。”治疗师经验丰富,耐心地宽慰着费渡,“家属也难免受影响变得消极。但术后前三个月是病人康复治疗的黄金期,骆队的癫痫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我们要鼓励他按时用药,稳定住病情,尽早完成修颅手术,继续后续的康复治疗。”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费渡极度不适。好像生病的不仅仅是骆闻舟,还有一直在强装镇定的他。而他……费渡也的确是“病”了,在外人看不到、他自己也注意不到的地方。

      其实在病症爆发的瞬间,费渡就意识到他已是“病入膏肓”。然而当时骆闻舟的情况更紧急,年迈的父母,慌乱的同事——骆闻舟被下了病危通知,躺在抢救室里浑然不知,费渡没有时间去被病魔击垮。

      他常年与心魔做斗争,自认为拥有超于常人的自我调节能力,并且随着骆闻舟病情的好转,费渡也是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忽视了伤痛对他的打击,直到……悲剧重演。他明明知道那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可费渡的精神力好似一根被拉扯过度的皮筋,在这煎熬的三个月里被拽得失去了韧性,逐渐无法收缩回到原型,最后“啪”地断成了两截。

      “好,我知道了。”费渡面色凝重,眼眸低垂,他盯着治疗师拖鞋的鞋尖,回答的态度像个受教却不服气的孩子,“全听您的安排。”

      多沟通,多互动,要有信心,对自己还有对方。治疗师讲给费渡听的话,同样也对骆闻舟说过。

      那一晚——费渡出差回来的晚上,和骆闻舟一起平躺在床上,两个人盯着天花板,保持沉默,都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你……”费渡乏力叹息,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主动,从未感到过疲倦,今日却格外地累,“吃药了吗?”

      冷漠的语气,无聊的话题,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但除了这些,骆闻舟也不知道费渡还能和他说些什么,于是平静地“嗯”了一声,而后悄悄转过头,看着费渡的侧脸发呆。

      “怎么了?”注意到骆闻舟的视线,费渡悠悠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在看什么?”

      费渡的神情是木然的,语调是平淡的,和他们过往每个入睡前闲聊时的慵懒姿态别无二致,看得骆闻舟心头一暖,不由得笑了出来,憨憨的,像极了他“不明白”时期的表情,回费渡说看你好看。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不能再敷衍的态度。费渡暗自腹诽,一个眨眼思索话题的工夫,骆闻舟就蹭到了他的身旁,下巴压着费渡的肩膀,口鼻呼出的热气撩拨着他鬓角的碎发。

      骆闻舟在试探,费渡懒得去推拒。有了他的默许,骆闻舟便有了勇气。他轻轻地,费渡没有回应,只是纵容他的深情。

      费渡闭着眼睛,他感觉到骆闻舟的变化,骆闻舟也感觉到了他的停驻,于是停下了动作,看到了费渡脸上的麻木。

      “你——”骆闻舟有些难以置信,“这样,多久了?”

      多久了呢?费渡像是困极了,很艰难地抬起眼皮,倦怠地看着骆闻舟,说他也不知道。

      “是因为我吗”这种话,就是愚蠢的明知故问,所以骆闻舟只是傻笑,亲吻费渡的嘴唇,而后俯下身子——吮吸着,色情的动作,纯情的心态,宛若他真的一无所知,什么也不在乎,只是喜欢与费渡有关的全部,所以都要捧在手上,含在嘴里。

      7.
      日光充足,是初夏的清晨。骆闻舟操作着电动轮椅,中气十足,笑得张狂,揶揄费渡“开”个轮椅都那么墨迹。费渡浅笑不语,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只等看护大吼着跑来,试图将骆闻舟呵住。

      “想得到美,”费渡腹诽,“骆闻舟这匹老不正经的脱缰之马,坐上轮椅也不改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初心,岂是你们能降得住的?”

      彼时他们皆已垂暮,相伴在养老院里度过不知还剩多久的余生,只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看待——如是想来,仿佛也算浪漫?

      那么不浪漫的呢?

      骆闻舟穿着警服,盖着党旗,在鲜花的簇拥中孤单地睡去。

      红色的旗面,熨得格外平整,庄重地铺在骆闻舟的身上,为他惨白的脸庞映上了血色……血,鲜红的血液,分不清是谁的,染红了骆闻舟的衣裳。

      头晕、恶心、目眩、呼吸困难,费渡的血液恐怖症仿佛从未痊愈。

      他从恍惚的梦中醒来,或许从未真的陷入深深浅浅的梦境,只是和过去的三个月一样,失眠到胡思乱想,然后自我催眠假装获得了休眠。

      胸闷,明明晕血症状只是臆想。费渡沉吟,动了动躺僵的脖颈,扭头的时候下巴碰到了什么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原来是骆闻舟,像个孩子,压在他的身上,呼吸平缓,睡得正香。

      黑夜里,人类并不透亮的眼睛,并不能将什么东西看清。骆闻舟铺满黑发的脑袋,有或没有盖住疤痕,反正也看不到,也不想看到,费渡小心翼翼地换气,骆闻舟在他胸口上起起落落,频率过于平缓,产生了催眠的作用。费渡不确定,他是否有陷入睡眠,或者还是在朦昧中幻想。

      “早。”骆闻舟坐在餐桌旁问好,起得竟然比费渡还早,指着餐桌上的咖啡,磕磕巴巴地说,“给你,冲了,咖啡。来,尝尝。”

      费渡走上前,摸了一把骆闻舟的脑袋,黑色发丝穿过手指的缝隙,柔软得人心里发痒。他笑着道谢,而后端起咖啡杯,小抿了一口。

      “怎样?”骆闻舟问。

      “唔。”费渡咽下咖啡,手里端着杯子,笑意比方才更浓,“糖放多了,甜得要人命。”

      “怎么会?”骆闻舟不信,按住费渡拿着咖啡杯的手,倾身向前,欲亲自品尝,“我明明,只放了,两块,糖。”

      费渡的另一只手挡了过来,骆闻舟的嘴唇贴着他的手背,问他干嘛,费渡说,你现在还不能喝这些东西。转而捏住骆闻舟的下巴,扬起他的脑袋,俯下身,与骆闻舟亲吻在一起——舌头卷着舌头,交换了糖的香甜和咖啡的苦涩。

      “怎么样?”费渡站起身,端着杯子的手很稳,咖啡没洒出半滴。

      “啊?”骆闻舟好像是被吻懵了,本就说不利索,这下开口更费劲了,“什、什么,怎、怎么样?”

      费渡挠着骆闻舟的下巴,问他是不是该把命上交。

      久久没有人回复,费渡有些心慌,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擦亮,日光透过厚重的窗帘,勾画出室内物体的形状,不允许人类再找逃避的借口。骆闻舟近在眼前,慌乱地咬着下唇,目光闪烁,偷瞄着费渡,问了声“早”。

      “躲什么呢?”费渡定定地看着骆闻舟,问他在怕些什么。

      “没……”骆闻舟摆了摆头,想要远离费渡,却被他按住了脖颈,随即嘴唇贴了上来,完成了一个轻吻。

      “早啊,”费渡的手掌慢慢向上,手指穿过骆闻舟的头发,触碰到头皮上那道正在变浅的疤痕,强迫自己念完整句咒语,“宝贝儿。”

      骆闻舟听到了,笑容闯进了费渡的眼睛,被病痛折腾得憔悴的面容,却还是那副每天都在衰老的模样。

      8.
      “怕你,生气。”骆闻舟说,“昨天,有话,没跟你,说……”

      费渡倒好一杯白水,递给骆闻舟,提醒他吃药,顺便问他忘了说什么。

      “欢迎,回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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