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琴挑

17、蓝雪鸿

　　莫姐把赵一高领到内堂，叫仆人重新换了新茶，自己退了出去。
　　赵一高刚从福建坐了几天的火车轮船赶回京城，本打算先喘口气，回仙寿馆吸两口大烟提提神，再去万花楼睡个女人，次日才向黄自荣汇报，没料到他竟等不及亲自跑来问话，立刻打消了私心，战战兢兢地肃立在旁等着回话。
　　黄自荣托着瓷杯，慢悠悠地朝盖儿里吹冷气，一边问道：
　　“人呢？”
　　赵一高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颤若寒蝉：
　　“三爷，我赶去福建，王督军的部队遭了援闽军孙、周二部的埋伏，往江西撤兵了，要寻个人太难了，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
　　“难？”黄自荣剑眉陡地倒立，睁目道：
　　“事到如今，你告诉我难？我给你一个月期限，你连个毛儿都没让我见着，难？难在哪里，你到是说说看！•”
　　赵一高瑟缩起脖子，只觉得呼呼地冷风直往领口里灌，咽了一下唾沫说：
　　“没成想，福建那边局势动乱，今天打个枪明天放个炮，今日姓王，明日就不定姓孙姓吴了，您让我找这么个十年没消息的小人物，一个月的时间真不够用。。。”
　　“放屁！”
　　黄自荣巴掌拍得震山响，茶水杯盖扑了满桌，赵一高吓了一大跳，惊得连退三步，结巴道：“三，三爷，您息。。。怒，息怒，我明就去江西，一定把这姓杨的找着还不行么？”
　　黄自荣忍着怒火，骂道：
　　“放你娘的狗屁，我要是不发这个火，你就不去江西？当初你怎么保证的？一个月准把人带回京城，啊，现在知道不成了，再和我讨价？信不信我这就把你崩了，再换个利落的？你跟了我不算短时，该知道我黄自荣想要谁五更死，他就活不过天亮！”
　　赵一高早吓得大腿抽搐，再站立不住，嘭地跪倒在地上求饶：
　　“三爷您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定尽二百分力气办，我明一早就起程去江西，不找着人就不回来。”
　　说完，捣蒜似的磕头。
　　“本来你就不该回来！”黄自荣怒道。
　　黄自荣的狠辣，赵一高没少见识，平素一副温文儒雅模样，其实内里暴风骤雨，对人若要好起来，恨不得把心掏给他，若要恨起来，逃到天边也得挖你心。赵一高不敢以身试法，豁出命也要冒险一行，寻得到，皆大欢喜，寻不到，就自谋生路，大不了再不返京城。
　　黄自荣要找的人，姓杨，名广昭，正是几年前，送怀玉出顾府，又把他托付给戏班的杨广昭。成怀玉离开顾府不多久，杨广昭在某天也神秘消失了，没知会任何人，只留字条一副：我走了——杨广昭。直到怀玉再回京城，多方寻找，依然不觅其踪迹，于是暗地里托了黄自荣，希望能找到这个当年的结拜兄弟。
　　黄自荣特别把怀玉的交托放在心上，表面上只是淡淡答应并不露声色，私下里着人四处打听，只探知当年有这么个姓杨的少年确实参加了北洋军直系部队，可后来四方军阀割据混战，从部队史料记载来看，要么阵亡，要么当了逃兵，大海捞针，无处可查。好不容易得知福建军王永泉麾下有个叫杨化昭的，容貌身世与杨广昭颇为相似，黄自荣就差赵一高到福建寻人，没成想正逢直、闽大战，王永泉中了孙椽芳、周寅人部队的埋伏，弃军逃跑，他麾下的旅长杨化昭也投奔江西，赵一高扑了个空，只好讪讪地返京。
　　黄自荣着赵一高明晨出发去江西，这一路凶险，又是跟当兵的打交道，赵一高就没想着能活命回来，从仙寿馆出来，直奔老家给老婆交待后事了。

　　赵一高走后，黄自荣也不想回家，忽记起蓝雪鸿。
　　想当初也到过金家听他的堂会，嗓子锃亮，也算是个有头脸的角，没想到竟沦落到要赊账抽大烟的田地。
　　他依稀记得一年前在金家听戏，金家似乎有个四少爷，名唤文锡的，在堂会上，与那蓝雪鸿眉目传情，心下便瞧他俩不起，戏子即是戏子，与婊子也没甚分别，都是等朝待日，攀高枝栖身，借此抬高自己，可再怎么风光，也是卖了尊严赢得的，赢的就不甚光彩，赢的也就短暂。才不过一年便被甩手，人红招祸，人不红，就自个闯祸，是福是祸，个个躲不过。
　　他原以为，男子大丈夫栽什么都可以，惟独不能栽在情字上，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干的坏事太多必遭天谴，此生注定孤独终老，终生无伴，不曾想，老天还算眷顾，赐了成怀玉如此登样的人物给他，虽是从前最瞧不上眼的戏子，还是个男人，但有什么？杀人放火他干得多了，还怕破了脸面，怕被别人搓脊梁骨说黄自荣黄三爷也玩儿起男人？玩男人不稀奇，自古有之，但他不仅要玩，还要认真地玩，不玩出个名堂来，就对不起他的名号。
　　所以，但凡成怀玉的事，他样样上心，事事牵挂，除了遵守承诺不公开他俩的关系，该他做的，不该他做的，他全做了。
　　即使是男女，也不过如此吧。
　　黄自荣也不叫莫姐，径自来到仙寿馆后街的一间十分隐蔽的地下室。
　　这间地下室十丈见方，四处无窗，专门用来圈人，绑架、残害、逼供、毁尸，基本都以此地作为地下犯罪工厂，由黄自荣统管，与他的爪牙一道，制造出桩桩不为人知的罪恶。
　　此时，关着蓝雪鸿。
　　蓝雪鸿被断一指，手上缠着带血纱布，目光呆滞，面孔灰败，头发蓬乱，五体不勤，大烟抽得多了，整个人再没了早先的意气，不见风光，只苟延残喘，熬时辰。
　　黄自荣上前道：
　　“蓝老板。”
　　蓝雪鸿慢慢抬头，用眼辨认：
　　“。。。是谁？”
　　黄自荣以往只听戏，从没与唱戏人有过牵扯，再加上他遮掩锋芒，深藏不露，表面上看只是普通商人，因此蓝雪鸿倒并不留意，所以认不出。
　　黄自荣忽地改变主意，念及怀玉，就爱屋及乌，心想若是放了他，说不定能博怀玉感激。
　　“蓝老板，您别问我是谁，只说说您自己。”
　　“我？”蓝雪鸿黯然，垂头低眉，心底涌入阵阵悲凉，“我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丢人，不如不说。”
　　“您不说我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筵席，您该看开些。”
　　“您知道什么？”
　　“我听过您的戏，看过您的堂会，您造诣深，嗓子坏了可惜。”
　　蓝雪鸿冷笑道：
　　“呵，嗓子坏了？您倒是关心我。。。却不知我如何坏了嗓子。”
　　“怎么坏了，我倒真不清楚。”黄自荣好奇。
　　蓝雪鸿想了半晌，终长叹一声，摇头：
　　“不谈往事，与您无干。”
　　“好——您不愿就不谈。”
　　黄自荣不勉强。
　　“您是何人？能入得这里，定不是普通人。”
　　“我不愿谈您也别问。我给您通个风，您就说，如果找人赎身，该找何人？”
　　“找何人。。。”
　　蓝雪鸿抬头，出神：
　　“他恐怕，恐怕。。。早不待见我。他现在，早有了。。。新的。。。”
　　新的玩乐，心刺痛，他没说出。
　　黄自荣目光炯炯，一语中的：
　　“金文锡，金家四少爷。”
　　他笃定，蓝雪鸿如惊鸿一雁：
　　“你，你到底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黄自荣凑近，幽幽地说：
　　“别管我如何得知，您只说，若我救您出仙寿馆，您打算如何谢我？”
　　“如何谢？。。。我。。。一无所有。”
　　“您还有自己。”
　　蓝雪鸿猛然一震，下意识抱住双肩，瑟缩。
　　“你到底是何人？”
　　“黄自荣。”黄自荣侃侃而谈，“熟悉我的人，都叫我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