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蝶》慕苏

1、离家——小蝶

　　我逃出来了，终于出来了！我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那假山边的八角凉亭，绿荫里的玲珑绣楼，长廊上的雕栏画柱。园子里一年四季开不败的花，一种接着一种地更替交换，从不会失了颜色。屋里，桌罩上，床帏上，绣架上，也总是各式各样的花，精致而虚假。众人皆言夏知府的千金人比花娇，他们看得见花褪残红青杏小，闻得见墙里秋千佳人笑，却不知，这一切他们眼中的锦绣繁华，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华美牢笼。
　　我是夏梨池。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我爹是江南水乡的香风暖雾里吟诗弄画的文人，便连我的名字，也起得如此精致秀美。我不喜欢我的名字，正如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自小诵读着“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这样的前人名句，却仍然，不喜欢江南。
　　我曾见过爹爹房前廊上那一排高高挂着的笼子里关着的各种鸟儿。鹦哥，金丝雀，白头翁，珍珠鸟……它们的笼子是爹爹从鸟市上寻来的，都是上好的木质，别致的样式，它们的吃食也总有下人时时刻刻照应着。它们没日没夜地啼鸣着，爹爹每次会客，总要领着那些豪绅巨贾们往那条廊子里绕上一圈，有意无意地炫耀他这些锦衣玉食的鸟儿们。他的客人们也总是一副谄媚的笑脸，附和着称赞鸟儿啼声婉转清脆，仿若天籁。更有甚者，第二天便又提着几只鸟笼子送上门来，爹逗弄一阵，便将它们也挂在了那条廊上。我看着院子里愈来愈多的鸟笼，鸟儿们初来时无辜而惶惑的眼神逐渐变得麻木茫然，它们悲哀的啼哭却被旁人当作了乐音，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即使有人看顾着，即使有个温暖华美的地方供它们居住，那又怎样？它们没有自由。自来到这看似美丽，实则冷漠森然的院落里，就彻底失去了自由。
　　就像我一般。美丽的名字精致的容颜，只不过是鸟儿五彩斑斓的织羽，惹来旁人注目，于是，我们就被关进了笼子里，做一辈子别人的欣赏物。
　　我从未怀疑过有一天我也会如那些鸟儿一般，毫无自主地被爹爹转手送人。或许对爹爹而言，我连一只鸟儿还不如。
　　“哟，知府大人，您的千金，可真是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呐。那张老爷的大公子，也是个样貌好的，丰神俊秀，与您这千金，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冷眼看着媒婆唾沫横飞的夸张嘴脸，那满脸的谄笑就跟堆上去的一般。赞美之辞我也听过不少，却从没有哪一次如今次这般，听得直欲作呕。
　　可爹爹爱听。虽然他面上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我知道，此时他心里定是巴不得立马点头应承了的。或许是因为那媒婆天花乱坠的说辞，或许是因为那前来求亲的张家。
　　那媒婆显然也是个极会察颜观色的，见了爹的神情，更是喜不自禁，添油加醋地又说道：“张老爷说了，若是能与知府大人结为亲家，那就是他三世修来的福分了。他们定是不会亏待新娘子的。”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打开来，却是两只鹅卵大的夜明珠，“张老爷还托我将这份薄礼赠予夏小姐，说是权当他们小两口的定情信物。还望知府大人与夏小姐莫要嫌弃才是。”
　　爹爹看着那两颗稀世明珠，眼都发直了，终是忍不住地弯了唇角，接过锦盒，和声道，“小女得蒙张大少爷垂青，也是小女的福气。那就有劳王婆代本官与张老爷知会一声，说我改日定然亲自上门拜访亲家公，共商婚娶事宜。”
　　“哎，老婆子定会将话递到，这就告辞去了。”王媒婆喜上眉梢，扭着腰臀快步走出门去。
　　张府是怎样的人家，我是从不知的。在爹看来，我也完全没有必要知道。我抬眼望着爹，他却只盯着那盒里的两颗夜明珠。
　　这只是首付，我的身价自然不会只值这两颗明珠。爹爹万般比较，终是找着了一个最能满足他虚荣之心的笼子，将我送了进去。
　　“爹……”我想反抗，十七年来我第一次积攒起勇气想要反抗，却还未及出声，便被爹爹扬手止住。
　　“张家生意极大，可谓家财万贯，这张大少爷明年又即将进京赶考，就算是考不上功名，以他爹的财势，也必能为他捐个一官半职。你娘去得早，张家是你最好的归宿，我也算是没有辜负了她。你不必多说了，这些日子多与你二娘三娘学学为妻之道，安心待嫁便是。”说罢，他也不再看我，自顾自地转进后堂离去了。
　　只剩我一个人坐于花厅内，看着窗子上雕刻出来的各种花样，有梅蕊初绽，莲展千瓣，蜂戏团菊，石榴缠枝。它们永远维持着这样盛放的模样，因为它们是死的。
　　我呢？我也要如它们一般以最美的姿态死在这里么？我的一生，就这样了么？
　　不，我不甘。我看够了这虚假繁华之下掩藏着的悲哀寂寥，娘的眼泪在无数个夜里静静落下，像江南三月的烟雨般，即使忿恨，也是软弱无声的。我不要像她那样，就这么过完了一辈子。
　　于是我逃出来了，在沉寂的夜里。我的绣楼后面有一棵梨树，茂密的枝干伸到了院墙外面。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很多次打开窗子跨坐到树杈上，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只要我再往外爬一些，就能够逃出去了。
　　无论墙外的道路上有什么人，无论以后的夏府小姐会被说成多么离经叛道败坏门风的女子，这一次，我不再是想想而已，我是真的出来了。
　　当我的脚踏在以前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我只对着身后那面青灰色的墙恨恨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身上穿的是早已准备多时的粗布麻衣，脸上的香粉胭脂也早已洗净。钗环尽褪的我，不再是夏知府的千金，我只是一个找到了自由的普通女子。
　　我一路狂奔到城门口，已经有打算趁早出城的商队聚集在了那里。我谎称是外出寻亲，掏了些银两给一个车夫，他便答应顺带把我稍到我想去的地方。
　　我挑的是目的地最远的一列商队。他们要去塞北，我只在书本里略微知晓过那里的风沙和大漠。
　　路上，车队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相互照应着，一位大婶问起我的名字，我说我叫陶小蝶。
　　我不再是那笼子里的金丝雀，我要做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