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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13:无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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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水心亭上站着的人换成了宸莲与梦灵,只不过这一次的结果,更加没有悬念。
先前无暇派子弟还在心中为梦灵祈祷,希望掌门不要伤她,没想到却是奉天死在了她的蝶舞祭花魂之下,此刻的心情难免就非常复杂。谁都知道梦灵不会是宸莲的对手,梦灵还是本派的仇人,但要人眼睁睁的看着这样活色生香的仙子死于业火剑下,大家还是心存不忍。
夜行门的人则早已乱了阵脚。无涯真英君已逝,鬼相海若连同杀手十二飞将也全部殒于宸莲剑下,就算宸莲君当真算了,夜行门声势也一落千丈。看如今情形,霓裳郡主也再无活路,夜行门百年声威竟要毁于一旦。想到这里,一些聪明人便悄悄退后,看看无人注意,便脚底抹油,溜出了凤兮的别院,打算先回幽灵山,将值钱东西洗劫一空,不能为门派陪葬——否则此战之后,知道夜行门今非昔比的江湖宵小定会寻机生事,鬼王宗主的遗物,就算他们不拿,也总会有人眼红。
然而抱着这种想法的子弟,出门之后便傻眼了。不知什么时候,白衣宫装的年轻男女早将长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的冷艳女子樱唇轻启:“帝君有令,长离院内胜负未分,若有人擅自离开,杀无赦。”
她身后便闪出两名额上刻着血红‘卍’字的男人,一言不发便拔出兵刃。
这样出众的特征,谁都知道是天道宫中的传音仙子和伽蓝天杀。
只是那时留在长离院内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想要逃命的,却先送了性命。
长离院外变故陡生,水心亭上的对局亦是令人目不暇接。
业火宸莲说:“我可以让你十招。”
蝶舞梦灵仍在沉吟,却有一人飞身插入战局,执剑护在了她的身前。
怀涟手中非道泛起青红剑芒。
他还是那样干净、俏丽而神色懵懂。
只是坚定地脸上,却露出一种说不清的痛苦,仿佛要哭出来了。
怀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宸莲的对立面,会这样悲哀:“宸莲,你已杀了太多的人,为什么不能就此罢手,惹起江湖动荡,是那么有趣的事吗?”
宸莲冷眼瞧着他对自己拔剑相向,踏前一步,挑起了眉:“如果我不出关,修罗城就会放过你们吗?”
怀涟往后退了一小步。
“霜林凤就会安分守己吗?”
怀涟再退。
“无暇派与夜行门的宿怨就会烟消云散吗?”
怀涟退到了亭边,猛然察觉已没有退路后,才陡然止步。
宸莲咄咄逼人,屈指弹剑:“江湖动荡,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孤玄那王八蛋的口吻,我告诉你,并非是我宸莲招来的腥风血雨,而是江湖本多风雨。至于为什么人都要把江湖动荡算到我宸莲头上,那是因为,寻常角色惹来的祸事,有人可以平息,我宸莲要做什么,没有人能阻拦,所以,他们怕我!”
“他们要杀我,是因为怕我!”
宸莲说完这句话后,好像吐出了常年郁结于心的怒气,一声轻啸:“你要杀我,又是为了什么?”
怀涟手足无措:“我,我并非要杀你……”
宸莲再次逼近:“不要杀人,拔剑好看吗?”
怀涟退无可退,只得抬起了手臂,剑尖指向宸莲:“我决不能让你杀梦灵,她,她是我的朋友!”
宸莲冷冷一笑:“那你还搬出什么‘江湖动荡’的大道理来显清高,若非我要杀的人是你朋友,再死多少个都无所谓吗?”
怀涟被他一席话说得满心迷茫。
不能允许‘江湖动乱’的确是孤玄说服他的理由。
他护在梦灵身前却是因为梦灵是自己的朋友。
那么自己与宸莲作对,到底是因为什么?
如果此刻宸莲要杀的人与自己毫无关系,是不是自己可以无视?至于江湖乱不乱,对自己来说,的确不如孤玄君看的那样重吧?
怀涟想不明白,他却知道此刻绝不能乱了心思。不论事情是否如宸莲所讲,此刻之局已没有假设。
梦灵是他的朋友,梦灵是宸莲的对手。
所以他只能护着梦灵,拔剑相向。
敢于拔剑对着宸莲的人,有太多前车可鉴,然而这一次,宸莲君却破了例。
无论怀涟的出手在他眼里如何笨拙、缓慢、不值一提,宸莲却并没有招架,也没有还手,他只是在那两丈见方的亭顶上腾挪避让,任青红剑光锁定了周身,却无法刺着他一片衣角。
宸莲想让他知难而退,谁知这傻小子既已豁出去了要护梦灵,即使被如此忍让都不得不缠死了他。怀涟不能退,开了杀戒的业火宸莲,是决不会顾忌梦灵是不是个女孩子,是不是个美人,是不是该死,自己一旦收剑退后,迎接梦灵的便是那天上天下无双无对的一剑。
就这样耍猴似的给人看了大半天,宸莲君也终于不耐,反手一剑荡开青红非道,飞身就要直取梦灵。怀涟忙赶在他前面,架住那柄深红血剑,两人的兵刃抵在一起,宸莲君终于动气:“让开!”
怀涟在他烈烈气势下已没办法开口说话,只是死命摇头,哀色明显。
宸莲却也有些恼怒:“昔日拔剑相对之人,除了你大哥星璃,我不愿和他动手外,余子在业火下未有三合之敌。我记你之情,一再相让,你竟不知好歹,一味相逼,霓裳郡主既不能死,莫非今日你也要我死而后快?”
怀涟在他强大的气场笼罩下苦苦支撑,这时再也忍不住,勉强开口道:“我……我不……不想你死……只是……也不想……不想她死……”
宸莲君心下苦笑。
若说这世上有两个自己杀不得的人,其中一个是星璃,另一个便是星璃的胞弟。
星璃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解人至交,当初不得已与他成仇后,看到水镜挟怒飞来时,他甚至不愿意抵抗,亦没有解释,可以说是心甘情愿败在星璃手下,也不肯伤他分毫。
而怀涟,却是第一个不顾生死也要助自己破关之人。这份心意太过难得,他又冒了生命危险,虽说并非自己开口求救,但总归是欠了这个情。业火宸莲从不欠人情,一旦欠下了,就要想尽办法去还。
然而‘性命’这样重的情谊,他显然除了同样的‘性命’交换外,没有任何一样可以还的清。
孤玄看的很准。宸莲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下手。
怀涟当初救宸莲并非要他报答,后来知道救的人是仇人后心情还很复杂。此刻却不得不要挟于这一点恩情,迫使对方无法下杀手,怀涟的心里也很难过。
尤其是,怀涟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事,就难免更加有愧。
他并不是胁迫宸莲的杀手锏,只是这个局里的诱子。
宸莲与他双剑相交,僵持不下时,一旁的蝶舞梦灵也已出手。
谁也想不到她这时会出手。
蝶舞梦灵本身武功就在怀涟、奉天之上,可说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而且站的又近,出手的时机又突然,即使是宸莲君,也没有来得及还击。
何况,蝶舞梦灵这一次出手,并不是冲着宸莲去的,蝶舞祭花魂的蝴蝶雕链缠上了僵持中的业火与非道,等宸莲发现有人插手,已经晚了。
与此同时,一把剑从后而至,穿过了宸莲君的琵琶骨,剑尖上的血珠才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襟上。
宸莲君不可思议的看着怀涟,目光又移向蝶舞梦灵,最后低下头注视着那一截带血的剑尖。
浮云离恨剑。
“我真没有想到,堂堂江湖至尊,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要旁人拖住我,才敢暗算……”宸莲没有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若不是孤玄,谁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接近水上亭而不被拦下,谁能到了他的背后而不被发觉。
虽说当时他被怀涟与蝶舞牵制,但若孤玄的修为差上些许,自己都不可能被一击得手。
身后果然响起了孤玄软绵绵的声音:“宸莲,琵琶骨被浮云刺穿可是重伤,虽然不至于要命,但你一年之内绝对无法提气用武,我答应怀涟留你一命,便说到做到,至于你养好伤之后想要报仇,那也由你,天道宫敢做就不怕人欺。”
说完,孤玄抽回浮云离恨剑,‘铮’的还鞘。这时梦灵也收了蝶舞祭花魂,宸莲便反手将业火回鞘,转身,与他面对面站着。就如孤玄所说,被他一剑刺穿的地方冷冰冰、木木然,也不知他浮云离恨剑到底是何材料所制,竟当真让人真气溃散,若孤玄下手再重三分,恐怕亦是一剑夺命,绝无悬念。
“孤玄,”宸莲吐了口血,几乎难以直立:“你算的我好……”
孤玄道:“自然好,你不是要我十日之内定下时间地点吗?我告诉你,时间便是今日,地点便是这长离院。结果是你败,一年之内,你都没有再跟我比拼的本钱,你要想报仇,就乖乖离开,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养伤,之后我在天道宫等你,第三次对剑我定会如你所愿,迫我出手的下场,便是如此。我想与很多人正面比高下,但他们都死了,一醉封缘,青蛇公子,都是这样一剑杀了,我虽然遗憾,却绝不会犹豫,你也一样,如果今日你还要逼我,我就破誓杀你,虚名于我,不值一顾。”
宸莲咳了几声,声声泣血:“孤玄,你枉自称天道,做的却是小人行径!”
孤玄面色一凉,眼略垂,黯然之外,却十分萧瑟。好像秋风凋了碧树,满园花落,吹得人心都寒了。
孤玄一字一句的道:“我执掌天道宫,调解江湖纷争,却并非自诩绝对公正,代天制裁,而是——天道无亲,天道无常!天道是什么?你以为,江湖人都以为便是绝对的正义,以为我孤玄要做正义化身,但我告诉你,上天视众生为蝼蚁,哪有什么眷顾可言。头上有天,上天有道,天道自在,无亲无常。你觉得我不够磊落,‘天道’却亦只有铁打的结局,风云不测。”
这些话,他是站得很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宸莲说的,即使左近的怀涟与梦灵,也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宸莲的脸色则越来越苍白。
到最后,孤玄也不再管他,一把解开外面罩着的黑披风随手掷落,露出里面那桃菊乱绣的青衣,他转身拂袖,扬声道:“业火宸莲已败,无暇门人听着,夜行门与无暇派百年恩怨实乃武林浩劫,非我所愿,今日天道宫孤玄诏令江湖‘无暇剑派就此解散,无暇门人离开长离院,速返断沧峰收拾停当便即下山,不得以任何借口延缓,若有异议,便上天道宫向本君理论’!”
无暇派子弟乱成一团,得孤玄君扬声示下,天道宫围住院子的传音仙子与伽蓝天杀便纷纷涌入,举目望去,这长离院四周竟密密麻麻全是白衣宫装的男男女女,平日一位传音仙子现身江湖,已是头等大事,此刻显然孤玄君为了控制局面,天道宫竟倾巢而出,在这等声势之下,别说宸莲君已不能动武,即使他全盛之时,恐亦难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天道宫抗衡。
面对这绝对威压,无暇派门人一哄而散,竟连尸骨未寒的掌门人奉天都顾不得,纷纷逃离长离院。
孤玄也不管宸莲心中在想什么,托了他的胳膊带他下去,若非众人亲见是他一剑刺伤宸莲,否则定会以为他们乃是多年好友。
怀涟与梦灵留在亭上,相视苦笑。远远的,宸莲君直起了腰,带着他的业火剑,一步一步转身离去,长袖飘飞,火莲艳艳,他竟拖着重伤,走的那么直,那么骄傲。
夜行门的弟子随即得知郡主梦灵与天道宫主早有婚约,不禁欢呼雷动。虽然真英君过身,鬼相海若与十二飞将也杀身成仁,但夜行门有天道宫主支持,必能恢复往日声威,每个人都不觉有了信心与勇气,更为自己当初没有偷偷溜掉而庆幸。
只有温秀之跪在玄女奉天的尸身旁出神。
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剧变竟一快如斯。
霓裳郡主得到了和平,孤玄君稳固了他天道宫的统治。
夜行门能够保真英君之余威而不坠。
甚至无暇剑派,也只是被勒令解散,对于一般的弟子而言,他们出身名门,拥有正宗玄门武功,以后即使去保镖、加入帮派,都很容易混口饭吃,无暇派的解散对他们损失并不太大。
只有温秀之,失去了师父,失去了父亲。
而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师父、父亲,此刻却没有一个弟子想起要先安葬了他再走。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宸莲君到来的时候,他们喜极欢呼,好像是他们自己武功超群,可以奠定胜负。
而宸莲君一落败,不论他被多么阴险的布局所设计,不论他败在了如何不磊落的伎俩之下,也没有人敢站出来痛斥孤玄,亦没有人想得到,宸莲君既重伤,他仇家众多,如何活着走出长离院,走出这个江湖。
设计他的人是想得到也没有立场上前助他。
包括孤玄,包括梦灵,也包括怀涟。
他们看着宸莲君一步步维持着往日骄傲,默然离开,心里的感慨却不尽相同。
到最后,却是孤玄请子弟帮着温秀之火化了奉天尸身,装到了骨灰盒中,告诫他‘玄女奉天不愧无暇派一代掌门,将他供奉进剑冢吧。你可以晚些再走。’
温秀之失魂落魄的抱着父亲的骨灰,踉跄的走出了长离院。
院门外,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只是他什么也不愿意再看。
回断沧山的路,凄凉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