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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惟愿来生落入寻常家,有他无他 ...

  •   故都仍旧被弥漫的硝烟笼罩,近来人心惶惶。宽阔的街巷空荡无人,只有午门外的断头台最热闹。尸体垒了一圈又一圈,鲜血覆了一层又一层。朝中大臣被黎赐箫将近斩了三分之一,不服者斩,有怨者斩,黎子易的同党斩!

      黎子易入土不过十日,整个故都都乱了。我被黎赐箫拘在这别院,出不得门,又听不到任何关于文澜同夏念真的消息。夏念真恨我,怨我,到底还是帮我一把,她应该是凶多吉少了。文澜虽然逃走了,也不晓得他是否真的安全了。

      今日下着大雨,雨声凄凄,院里的树叶落了一地。原本平静的池塘此刻涟漪四起,片刻不得安宁,正如此刻的故都,正如此刻的我。皇帝昏庸,一直被奸臣左右,黎子易最得民心,战功最显。如今皇帝退位,七王战死,杀强踩弱,但凡有点眼力的人此刻应该都依附了黎赐箫。

      迎面吹来的风是利的,吹得我心疼。黎子易给我玉佩,我日日揣着,他说过的话我也全都记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至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黎轩,我很想你,现下已过了三个月,你何时才能回来?

      五脏六腑又疼了起来,我收了玉佩拿出代以安给我辅药。都说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我本就是一个该死之人,想来应该是阎王爷手软才叫我多活了这么久。活着便罢,却不曾想我活成了一个祸害,害了以春与以安,害了黎轩与柳半烟。脏腑越来越疼,家仆一面搀扶我,一面道:“快去找大夫。”

      “不许去!我没事。”我就地在廊中坐下,不服辅药,脏腑每日都要疼一次,近来痛意越盛。众亲皆离,我独活又有何意。漫漫长夜冷,迢迢人生苦,倒不如放手去搏一个痛快。我努力抑制着手上的颤抖,将瓶中辅药尽数倾于池塘,黑色的药粉融于池水,那一抹黑色转眼就消失不见。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道:“扶我回屋。”家仆扶着我便走,腿上无甚气力,冷汗溢满了手心,心口骤然一闷,此番呕出的血已成墨黑。时日无多,时日无多。家仆大惊失色,慌忙叫大夫。
      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时屋外已黑。黎赐箫身着华服守在我跟前,即便夜晚灯暗,他依旧光鲜亮丽得紧。黎赐箫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道:“即便你将药倒了也没关系,我早已谴人去西域取药,再过两日便可抵达。”

      我努力支起身来,“杀亲杀友,通敌叛国,谋权篡位。黎赐箫,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干不出来的?”黎赐箫没有应声,我怒从心中来,“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所有因我而死的人,我怨过天地,我恨过皇帝,我甚至还对黎子易起过杀心,我唯独没有想过是你黎赐箫,我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是你黎赐箫做的!”

      “玉仟,处在这个位置上我也没有办法,我有我的不得已。”黎赐箫的语气依旧冷漠,依旧陌生。我推开黎赐箫的手,厌恶得紧:“因为你的不得已,以春死了;因为你的不得已,柳半烟死了;因为你的不得已,黎轩死了;还是因为你的不得已,以安也死了;因为你全家的不得已,我凌家三百零八口,还有那些无辜的三千多人全都死了。”

      “玉仟,你今日累了,早点歇息。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等你好起来以后,我就带你出去散散心。”黎赐箫转身就走,毫不犹豫,毫不含糊。我已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他耗下去,掀开被褥,双脚方落地,我整个人就栽倒在地。“玉仟!”黎赐箫闻声赶忙回来扶我,抓住黎赐箫胳膊的那一瞬间,我拔下发上玉簪直刺黎赐箫的脖子。

      手腕兀地被黎赐箫牢牢抓住,他的眼里似乎是闪过一丝心痛。“玉仟,你这是第二次了,事不过三。若有第三次,你此生就别再想出这个门。”黎赐箫夺了我中玉簪,将我抱回到床上后才愤然离开。

      卧了几日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时辰。每日家仆都要定时来送饭,只要我不吃,他便在我床前痛哭,什么上有老下有小,想是黎赐箫逼得紧。万般无奈,我只好勉强吃几口,让他好去交差。近几日吃了黎赐箫送来了辅药,脏腑不再疼,呕血的情况也随之减少。黎赐箫得空会来别院坐一坐,许是我近来不与他作对,他竟然破天荒地允许我出门走一走。

      肃清了半个多月,朝中大体稳定了下来,街巷上的人不多,行人皆是匆忙之色,想来还是不怎么安宁。文华街的代氏药铺已经关了门,就连匾额也被拆卸了下来。绕了一大圈,我绕到了黎子易的王府。府门前凄冷无一人,门口处隐约可见血迹。不容我久留,家仆忙催我走。刚下石阶,突然听得一阵哀嚎,这个声音凄厉而沙哑,倒与我先前嗓子坏了时所发声音相似。

      我循声而去,又听得女子哭泣之声。声音越来越清晰,拐过街角,在王府后边的院角下坐着一个女子,此女不是旁人,正是夏念真身旁嘴巴毒辣的芊罗。我走近一看,夏念真躺在芊罗身旁。人不人,鬼不鬼正是夏念真此刻的写照,她手脚皆被砍去,眼上蒙着的白锦满是血诟,口里咿咿呀呀听不清一个字。

      “公子别看。”家仆拉着我就走,我甩开家仆转了回去。芊罗见我来此吓得直直发抖,不停地朝我叩拜,嘴里念着的全是饶命一语。听见响动,躺在一旁的夏念真哀嚎的声音更大了,她晃动四肢想起身,奈何怎么都起不了。我上前将她扶起靠在墙上,夏念真拿胳膊触着我的手,两道血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芊罗跪在一旁泪如雨下,不住发抖。夏念真一直哀嚎,虽听不清一个字,不过她想表达的意思我却明白。我道:“王妃放心,虽然我怨你三年前对我的所作所为,但是你是黎轩明媒正娶的王妃,这个忙我自是会帮你的。”

      夏念真笑了,那两道血泪涌得也越渐厉害了。我横袖擦去流到夏念真唇边的血,拔下头上的玉簪,道:“王妃,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夏念真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开心。我闭上眼睛一簪而下,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我的手,我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夏念真靠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芊罗再次向我叩拜,“多谢凌公子,多谢凌公子。”

      我将玉簪从夏念真的脖子里拔了出来,将家仆身上所带的银钱全都给芊罗,“把王妃好好葬了,别留名姓。”芊罗连连道谢。家仆忙上前替我擦去脸上血。这只白玉簪是个好东西,现如今染了血,白里透红,愈发好看。

      回府后我睡了一天一夜,醒时吃饭喝药,看鱼赏花,一切看似都正常。最近夜里我又开始做梦了,没有梦到以安,也没有梦到黎轩,反倒是梦到了我十分讨厌的夏念真。梦里她依旧华贵傲慢,十岁的她古灵精怪,下学后经常跑来同黎轩踢蹴鞠,一看见黎轩夏念真就轩哥哥轩哥哥的叫,黎赐箫经常开她玩笑说:念真,怎么总听你叫轩哥哥,不听你叫我一声润哥哥?夏念真是丞相的独女,被丞相养得十分蛮横,黎赐箫在她面前没少吃苦果。在众多皇子中,夏念真最喜欢黎轩,然而她却最讨厌身为黎轩侍读的我。儿时不明白其中缘由,长大方知原因。

      半夜肺腑剧痛,梦碎人醒。不过片刻我又开始呕血,家仆忙燃灯过来瞧我,烛光一照,我才发现血里还有东西扭动。家仆吓得忙去请大夫,还未跑出房门就闷哼一声倒了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文澜,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是让你别再回来了吗?!”

      “你不走,我如何敢不回来?”文澜信手撕裂床帐,将我绑在背上。他一手持剑,一手护着我从窗口处翻了出去。天甚黑,伸手不见五指,我身上无力只好趴在文澜肩膀上。刚出别院不久,街上就突然生了许多火光,嘈杂声四起,文澜背着我一路东躲西藏。

      “文澜,放我下来,带着我你是逃不掉的。”文澜不应声,自顾自地背着我翻墙串巷。天逐渐放亮,街上的将士也越来越多,我们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众人围攻而来,文澜奋力扬剑砍杀,一刀又一刀,文澜满身伤痕,床帐也被砍断,文澜拉着我不松手:“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我们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遍。文澜满身是血,我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他的血。只为了一个无法完成的命令而搭上一条命,这根本就不值得。一支长箭从我眼前飞过,削断了我一缕头发,文澜应声而倒。

      长箭穿透文澜胸膛的那一瞬间,我仅剩的信念彻底垮塌了。“文澜,文澜!”万籁俱寂,此刻我只能听见文澜粗重的喘息声,我忙搂他在怀,“文澜,你别死,求求你别死。”

      我双眼模糊,只能看见一片血色。众人慢慢散开,黎赐箫上前拉我,我早已顾不得其他,死死抱着文澜不松手,“求求你不要死,文澜,你睁开眼睛好不好,文澜……”

      黎赐箫强行将文澜从我怀里拽了出去:“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怨不得我。”眼前的黎赐箫怒目横眉,我好像看见他了嘴里嗜血的獠牙,我很怕,“放手,你放手。”

      “凌玉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止是代以春、文澜等人,你若是再敢逃,我会让代家村以及麻河村所有人,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我不敢作声,一声令下,几个将士拖走了文澜,黎赐箫抱了我就回别院。大夫搭了我的脉,扎了我数针,我很疼,却不敢出声。

      天黑了,天又亮了,一轮数日,我不晓得外边怎么样了。自文澜死后,我没再出过房门,甚至没下过这张床。家仆送什么我便接什么,他送药我便喝,他送饭我便吃,一切都和谐。

      黎赐箫每每来此,我都卧床不起。我闭着眼睛装睡,只有不看他,我才不会害怕,也只有不看他,我才不会去想黎轩,不会去想文澜,不会去想以安、以春,不会去想柳半烟和夏念真。

      一日复一日,一月轮一月,春去秋又来。我闷在屋里成了个呆子。不说话,不应声,只终日捧着黎子易留给我玉佩与钥匙。我头疼,心疼,整个身子都疼,然,我却不敢说出口。身旁的家仆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不晓得被换下来的家仆去了哪里,可能是走了,也可能是死了。

      “公子,院子里的秋菊开了,奴婢陪公子去看看可好?”今日又换来一批新丫头,丫头们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我看了觉得刺眼。我又摸出黎子易的玉佩,一看就是一天。晚间时候吃了粥,喝了药,我又开始看玉佩。丫头端来热水为我擦手:“公子,这块玉佩您都看了一天了,现在歇一歇,别看了。”

      我收了玉佩,丫头突然道:“公子,你这手怎么伤成这样?”另外两个丫头上前瞧过后急忙拿药来替我敷上。今早上我的心莫名疼得厉害,在手腕上抓了几道血口子后那股子痛意才消退下去。

      一连几日过去,屋里这几个丫头也不似先前那般爱说话了。今日午睡毕,小丫头们不晓得我醒了,我听得她们小声嘀咕道:“你们说公子会不会是傻子?他从不说话,从不出门,就整日整日地盯着那块玉佩和那把钥匙看。”

      “我觉得公子是傻子。渴了饿了他也不晓得,每次我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给多少他就吃多少。我看公子瘦弱,所以每次也没敢多给他,不晓得他是否吃饱了。”

      “我听旁人说,这位公子的来头大,且极不好伺候,当时我还害怕得紧,害怕丢了脑袋,如今看来传言有假。”

      “外面都是瞎说的,我听的这个才是真的。”
      “你听到了什么?”
      “你们千万别拿出去说啊,这可是要杀头的。”
      “放心,我们不会拿出去说。”

      “他们说我们公子和那位死在边疆的七王爷有纠葛。七王爷喜欢我们公子,公子也喜欢七王爷,只是天意弄人,七王爷去了边疆就没再回来,我们公子受了刺激,几经辗转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不定公子日日看的那块玉佩就是七王爷送的。也多亏了皇上仁慈,看在七王爷的面子上就将公子养了起来。”

      “那我们公子可真是可怜了,不过能得皇上庇佑,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儿时的我们谈论着话本里的爱恨别离,现如今自己却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资便是闲谈,旁人不会在意它正确与否,戏中人皆已离场,我也就没必要去在意看戏人对我们的评判。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还要冷一些。屋里的碳火烧得彤红,小丫头给我裹了一件白绒大氅后又将暖壶塞到我手里:“公子,你的手太冷了,把这个拿着。”另一个小丫头冒着雪给我剪了几枝腊梅进来:“公子公子,你看看今年的腊梅如何?是不是开得比昨年好些呀?”

      一丫头道:“公子,等过几日雪停了,我们出去堆雪人好不好?我堆的雪人可好看了。”另一丫头赶忙笑道:“你昨年堆的可丑死了,公子看都懒得看呢。”这两个丫头喜欢互相拆台,正如儿时的黎子易和黎赐箫,另一个小丫头喜欢现在一旁看她二人笑,正如儿时的我。

      时光荏苒,命运兜转。在岁月深处我总能在别人身上看到属于我们的倒影。我又拿出了玉佩,小丫头道:“公子,今日可不许你看久了呀,玉佩虽美却比不得这腊梅娇艳,您应该多看看这些有生命力的活物。纵使前事再好,它也都归作了尘土,不必再去留恋,珍惜眼前人方为正道。”

      “你今日的话太多了些。”另一个丫头赶忙呵斥,“快去把你的腊梅花插好。”小丫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话,忙跑过去插花。

      前事再好,也都归作了尘土,不必留恋,珍惜眼前人。此番话本来没错,却不适用我,我没有能珍惜的眼前人。喉咙一痒,我咳出一滩血来,染红了身前的白绒。丫头们大惊,忙去唤大夫,我忽然听得黎子易唤我,忙挣扎着起身去开了一扇窗,屋外的雪很大,飘飘然之间,我好像看到了黎子易朝我而来。我攥紧了玉佩,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黎轩,在无尽的轮回之中我们还会相遇吗?

      这一梦好长好长,梦里的一切都好像是真的。我梦到了儿时帮黎赐箫抄书;梦到了黎赐箫上课睡觉被太傅抓了现形;梦到了黎子易带我们去偷御酒;还梦到了黎子易对我说,玉仟,我喜欢你,你千万别离开我。

      人生如梦,梦里繁华尽有,梦醒黎明对空。此生富贵成囚,惟愿来生落入寻常家,有他无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大安,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多谢陪伴。
    《叛臣》本来还有一颗速效救心丸,想一想也算了,说到底也是毒/药,不贴也罢。
    接下来主写《神川有狼》还请各位吃言情的大大多多支持。
    顺便一说,《灭仙》已完结,正在修改,要是各位大大有兴趣可以看一看。《灭仙》《斩妖》《屠龙》这三本是一个系列,我文笔有限,加之各种因素,《屠龙》可能不会出,《斩妖》更得慢,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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