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殇》仲心宛琴

1、残梦最真

　　深夜里，又一次狂风大作。
　　木制的窗扉不断地在风中呻吟，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带走。
　　屋子里一片漆黑，一点烛光早已被风吹灭，只余几缕轻烟袅袅升起，又淹没在了黑暗中。孤独与冷清，氤氲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苍白的少年独自蜷在角落，任凭风多么狂唳，他却只是隐在绝望的黑暗中，纤瘦的手紧紧抱着一把青剑，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心脏一点点冰冷下去。
　　少年，在哭泣。
　　泪水毫无知觉地滑落，溅在青剑上，似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碎去了，轻轻地响，却没有被咆哮的风掩去，回荡在少年心中。
　　护国亲王世子冷若寒，这个传说一般的少年贵胄，无与伦比的容貌，绝世的武艺，高贵的身份，世间的一切荣光都聚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这一切给予的，又是什么呢？在一片歆羡的赞美中，冷若寒独自远去，踽踽独行，茕茕孑立。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
　　不需要的，他无限拥有，甚至于不得不背负着；心爱的，却一一失去，无能为力也无法挽回。身边熟稔的气息渐渐淡去，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失去了挚爱依然不得不承担着责任，就连痛苦也变得需要掩藏。
　　一句“来生再见”，就那么潇洒地抛却十七年的誓言；一句“等我回来”，等了多少个日夜也不见兑现。
　　红尘里，他注定悲哀。
　　冷若寒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青剑上，修长的手指滑过剑锋的冰凉中，隐隐透出一丝温暖。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点的温暖，脆弱敏感的心才能够得到慰藉，才不会惧怕黑暗。
　　“子衿，你不会抛弃我，对不对？”明知青剑不会回答，冷若寒依然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一天又一天地问，只是想在心里，否定他永远不愿相信的事实。
　　亲眼看着那个青衣男子死去，一切过往美好全都碎裂，满地碎片，扎得冷若寒遍体鳞伤。可是他，依然不愿面对。疯狂地拼接破碎的记忆，固执地深信，他的子衿会回来。只因为他曾答应他，要永远守护他！
　　青衿已逝！
　　任凭冷若寒的心伤碎成哪般，事实已无法改变。何其残忍，韩子衿已经化入烈火之中涅磐，再也不会回来！只是他的灵魂，却已化做了青剑，依然守护着他的若寒，延续着他的誓言！
　　“若寒，为何你又哭泣？”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温柔似水，满怀着宠溺与怜惜。冷若寒冰冷的心顿时被奇异的温暖包裹起来，缓缓抬起头，暗影在他脸庞上慢慢滑过，泪凝眸，他呆住了。
　　黑暗蜷缩起来，淡淡的光辉映亮了冷若寒的星眸，他的目光不曾片刻转移，那浅笑的青衣男子，可是子衿？
　　柔光中，韩子衿像平常一样温暖地微笑，注视着独自哭泣的少年，递出手中殷红的玫瑰。他温柔地张开自己的怀抱，依旧宠溺：“若寒，你好吗？”
　　“子衿……”冷若寒的嘴唇微微翕合，艰难地吐出这魂牵梦绕的名字，已几乎忘记了呼吸。依恋着那近乎虚幻的面容，蓦然扑入韩子衿怀中，他像个孩子一样失声恸哭。
　　“子衿……子衿啊……”泣不成声！
　　轻柔地安抚着怀中的少年，托起他精致得没有一点瑕疵的面孔，韩子衿的笑容纯粹，笼着月光般的柔辉。修长的手指滑过冷若寒长长的睫毛，怜惜地拭去晶莹的泪珠，韩子衿俯下身，低低耳语：“若寒，答应子衿，再也不要为子衿哭泣。”
　　冷若寒紧紧抱着韩子衿，生怕一松手又再度失去。“只要子衿不再离开，我就不哭了……子衿，求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韩子衿依旧那么宠溺地笑着，抚摩冷若寒漆黑如夜的眸子，他看见绝美的瞳仁里，满是对他的憧憬与乞求。
　　“好……”吐出承诺，然而下一句话又令人心碎，“子衿不会不要若寒，就算死了，也不会……子衿……会在幽冥守护你……”
　　冷若寒怔住。他想起了那漫天冰冷无情的青芒，想起了在玫瑰丛中回眸的青衣，想起了儿时耳边不断走音的催眠曲……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却愈来愈清晰，一幕幕涌上心头。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失去，成为冰冷的回忆了吗？
　　那一袭青衣，带着无限的眷恋，坠入沸腾的熔岩之中，浴火涅磐，一刹那便失去踪影。从此阴阳两隔，今生今世，不得再见！
　　无论如何哭泣哀求，无论如何地呼唤，伸出的手，再也抓不住笑靥如花的青衣男子。他独自离去，渐行渐远，再也不曾回头！
　　“不！不要！”蓦地，冷若寒惊醒回神。他不想再一次失去，不想放弃，紧紧抱住了韩子衿，他要以生命为锁链，守住他的幸福！“子衿不要走！你没有死对不对？子衿，告诉我你不会走，你没有死！告诉我啊！”
　　几近疯狂地呼喊着，冷若寒第一次如此失态。他挚爱的子衿，从小到大不管他的要求多么荒谬，多么离谱，子衿他也会宠溺地答应。这一次，子衿，也一定要答应！
　　“若寒……”韩子衿的身体仿佛笼在了朦胧的烟雾中，青衣也显得飘渺而虚幻。他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冷若寒柔软的发丝，温柔的吻落在那绝美的额头上，哀婉旖旎。“若寒，请原谅子衿……”
　　泪水，已经无法表达那个少年心中的痛。他的爱已经被彻底地毁灭，可是依然斩不断情丝。明明约定了一生一世，可是曾经的幸福却掩盖了现实的残酷。天真地以为有太长太长的日子可以相守，然而蓦然回首，却发现上天已经收回了缘分。
　　“若寒啊，如果……你继续这样消沉下去，那么子衿就真的死了……但是如果你好好地活下去，子衿，也会一直活在你心里……”细语如斯，喃喃呢哝，是韩子衿最后的嘱托。他用生命去爱的孩子，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笑靥渐渐模糊，韩子衿的身体比风还要轻。带着温柔的笑容，无奈地离开他心爱的孩子。冷若寒拼命拼命想要抓住那青色的衣袂，可是伸出手，碰到的却只是虚无。
　　“若寒……不要怪子衿……”喃喃叹息，冷若寒再多的泪水与祈求也唤不回青色的灵魂，他独自远去，身体化入薄薄的雾中，一缕一缕地消失……
　　“子衿，不要走！不要走！”睁开美丽的双眸，泪水肆意淌下，原来一夜梦幻，竟不曾停止哭泣！冷若寒默默地站起来，依旧不曾放开青剑。
　　子衣青衿，笑靥扬扬。偕我之手，归我于城。
　　子系青佩，笑影幢幢。执我之手，归我于家。
　　言语于子，犹在我心。我心依旧，子何为远矣？

　　窗外的风已经停了，清脆的鸟叫声传来，冷若寒扫视屋内，冷冷清清，诉说着无尽的寂寞。
　　蓦地，冷若寒的目光滞住了，他分明地看见，在他面前的地上，正有一株嫣红的玫瑰！热烈绽放着，带着张扬地近乎狂妄的风姿，静静地留在他哀伤的视线里，真实地留着！
　　冷若寒三两步上前，小心地拾起了玫瑰，一时惘然。
　　昨天夜里，究竟是梦还是真实？若然是梦，又怎留下这一株玫瑰，如此清晰而真实；若然真实，子衿，你又在何方？
　　冷若寒带着玫瑰冲出晓楼寝居，后花园里，他看见了方文轩。
　　白衣翩翩的贵公子，眉宇间已经笼上了不可消除的忧伤，深碧的眸子里，有的只是对往日的追忆与自责。惟有面对冷若寒时，他才能勉强收敛他的痛。
　　看到冷若寒手中的玫瑰，方文轩下意识地攒起眉：“若寒，昨夜风这么大，你怎么还跑出来？”
　　“这不是你放的？”冷若寒诧然。知道他喜欢这抹殷红的，从来都只有文轩和子衿。那么午夜梦回，又是谁留下了这思念的印记？冷若寒下意识地抬头，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夜之间，满园的玫瑰都已凋谢。嫣红的花瓣铺了一地，凄艳哀婉。它们都是在开放地最灿烂的时候从枝头飘零的，来不及诀别，也不曾说留恋。
　　狂风之后，所有的玫瑰都燃尽了自己的生命，正如那个锋芒毕露的青衣男子，以最美的结局死去了。
　　残梦最真，痛彻心扉。
　　冷若寒望望手中一枝独在的玫瑰，娇艳的花瓣颤动着，早已脱离了枝头，却依然如此美丽，深邃的绛红，宛如碧血凝结，默默低诉着什么。它是否与自己一样地寂寞，痛苦？
　　方文轩望着迎风陨泪的冷若寒，他毕竟是那样敏感脆弱的孩子。碧眸微凝，方文轩亦非太上忘情，沙哑着声音安慰：“若寒，花落有时，你不要太过在意。”
　　“它们也很喜欢他呢。”冷若寒哀然而笑，决绝地转过身，他试着学会坚强。继承子衿的生命，为了他而活下去，即使痛苦或者悲伤，再沉重的命运也背负着，决不轻易选择死亡。相信即使生死相隔，心也紧紧相依！
　　这是冷若寒与韩子衿之间的誓言！
　　“文轩，把花瓣都收起来，埋在青衿冢。从此以后，这片花园里，只可以种玫瑰，每年都要开花！”
　　近乎任性的命令，冷若寒说得却极为认真。不忍再看见这一地残红，他木然地离开了花园。映在方文轩眸中的背影，依然如此孤独。
　　冷若寒从来不曾去过青衿冢，虽然是他自己执意要留下一方小小的坟茔，作为韩子衿曾经存在的纪念。可是他害怕，冰冷的墓碑提醒着他残忍的事实，因而在子衿离去的日子里，他只是一味地逃避。明明知道自己是脆弱的，又何必强迫自己？
　　天人相隔，吾爱已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