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以后》六梨

8、第 8 章

　　三人一同沉默着穿过研究院林林总总的实验室和银白的回廊，在生科院内站台搭乘特殊通道快轨，列车在地下寂静地向中央大楼驶去。

　　特殊通道列车只有两节车厢，明业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列车是中央大楼与各研究院之间来往的专用通道，一般只有院长和中央的人才会乘坐。

　　列车停稳，两位安保部工作人员带着明业进入了中央大楼。大楼内部与朴素简洁的研究院截然不同，装饰的富丽堂皇，空间利用十分阔绰，随处可见高大的雕纹立柱与修剪精美的绿植摆件。

　　都是些不实用的东西，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命运的来自基层研究院的朴素科学家明业如是想。

　　一路上经过了六七次身份盘查和扫描，路过了许多看名字并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部门，安保部到了。

　　安保部对面是稳定部，在等待身份核实时，有几个工作人员边讨论边走出来。

　　“所以现在按照上面的意思，到底要不要取消掉游戏这根支柱，只靠乐丸能行吗？”女同事忧心忡忡地说。

　　“两根支柱也够稳妥了，不取消危害更大，现在自由度过高了。”男同事笃定的说，“何况两个方面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吗？”

　　他们说着明业听不懂的对话走远了。

　　明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想听到更多。然而身份核实已通过，他被身边的两个人带了进去。

　　绕过了大大小小的房间和工位，明业被带到了一扇黑色的门前。门前的金属牌上写着“部长室”。

　　明业坐在部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一路上参观大楼内部的些许荒诞的放松感此时溜得干干净净。

　　安保部长武刚坐在办公桌后，表情严肃。他宽脸方额，浓眉凌厉，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明业。

　　明业能感觉到，这个人跟他平时接触的科学家们有明显的不同。

　　那是一种他听说过但没见过的“苍老”感，尽管这个人看上去并不老——当然，在明业的概念里，并没有什么关于“老”的明晰的定义，他只是回想着对公元世界的了解，翻找出了一个可能有些恰当的词。

　　而除了这种不同，明业还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无从解释的熟悉感。只是现在，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探究这些奇怪的感受了。

　　武刚摆摆手，让屋里的保卫人员都出去，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明业坐得笔直，挺起胸膛准备接受讯问。对方单刀直入：“你知道二区的事。”

　　用的是肯定句。

　　明业硬着头皮说：“什么二区？我只是个搞科研的，不明白。”

　　武刚的眼神越发犀利，直勾勾地看着明业。

　　明业回以坚定的目光，尽管他的后背在悄悄冒着细密的冷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明业想着，这个时候对面的人极有可能一怒之下叫人来把自己抓走。至于抓走之后会遭遇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武刚却奇迹般地没有继续逼问，反而面色稍霁，忽然近乎是和蔼的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最近在研究T命题，进展怎么样了？”

　　这样突兀的转变让明业一愣，随即将神智拽回来回答道：“目前卡在了一些关键实验数据上，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还需要多久？”

　　“这个不好说，顺利的话两三周，不顺的话归期前……可能也没成果。”提到归期时，明业觉得非常不自然，尤其是在这位捉摸不透的安保部长面前。

　　因为他突然想到不久前两位新生人讨论总统时，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怪念头。现在想来那个念头一点也不怪，甚至神奇地契合了真相——这些中央大楼里的统治者们，也许并没有所谓的归期。

　　那么，在他眼里逾越不过的巨大关卡，在这个人眼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

　　安保部长了然地一笑，明业只觉得十分讽刺。

　　他站起来走到明业旁边，指着办公桌后摆满了书的书架说：“有兴趣看看这些吗？”

　　书架占了一整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摆的密密麻麻，蔚为壮观。

　　当然，明业觉得壮观，很大程度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多早已绝迹的纸质书。他瞥了几眼，认出了许多本禁书。

　　对方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明业不好琢磨对方的意思，只能先顺着他的话题来。

　　“人越是老，越是喜欢念旧。”武刚似乎在自顾自的感慨，可目光里却夹杂着几分考量射向明业。

　　“什么是老？”明业做出不解的表情。

　　武刚盯着他两三秒，旋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意味不明地说：“小伙子，戒备心很重啊。”

　　不等明业说话，武刚又看着这些整整齐齐的书脊说：“当然，我也还不算老。收些纸质书是因为真正的老人们都在看，你懂的，融入其他人才能活得更容易。”

　　对于这种快要促膝谈心的架势，顺着回答怕是要被带歪，闭口不答更是容易被猜疑，明业便挑拣了些不痛不痒的官方套话来附和：“是啊，毕竟人是团体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尽力，社会才能发展，每个人才能过得更好。”

　　“不，”武刚转头看他，眼里亮着激动而愤慨的光芒，“过得更好的只有‘他们’，不是‘我们’。”

　　“我们”这个词像一条冒着火星的线，刺啦一下点亮了明业几天前站在生科院的走廊里第一次看到那则消息时的记忆。

　　这种眼神让武刚的脸有了更“年轻”的感觉，意气风发，浓眉大眼，微抬的下巴张扬着傲气和不屑。

　　电光火石之间，明业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觉得他很面熟。

　　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就被他自己的理智强行按压住了——

　　就算他曾经是柯伦一行人的领头又怎样？曾经带头激烈地反对这套制度又怎样？

　　现在的他是安保部长，负责抓捕那些曾经的伙伴、维持秩序稳定的安保部长。

　　明业在心里默默反驳：你已经成为了“他们”，不再属于“我们”，还有什么好愤慨的呢？

　　而对方也适时地证实了明业的猜测。他压低声音说：“不公平的制度需要被推翻，你的加入对我们很重要。”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像是在对着什么做出庄严的宣誓，“我们是燎原的一簇火，新世界将在旧世界的余烬中诞生。”

　　这句话一下子将明业拉回了那天夜里，在昏暗的地下通道，他看着那个升降台上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向他挥舞着双臂，然后逐渐远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

　　以及更早一点的时候，那个年轻人一脸崇敬地赞颂着那个他并没有见过面的组织领头者。

　　“他是个真正伟大的人，”虔诚的信徒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是的，伟大的人。”

　　武刚似乎总是能轻易看穿明业在想什么，转而眼皮低垂，颇为沉痛地说：“这次是我没能保住柯伦……你已经在这里见过他了吧？”

　　明业认真审视着安保部长的脸，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明业盯着手里的实验器材，一个多小时都没有动弹一下。从安保部回来之后，他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和武刚聊了很久，又独自想了很久，明业梳理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他想做点什么。

　　具体要做什么事情他还没有决定，但立场上已经很坚决。他不想再缩着头欺骗自己，不想在惶惶不安中被愚弄揉捏。

　　况且，他并不是一个人，他是有同伴的——或者说，先驱。

　　明业为之前对柯伦些微的埋怨情绪感到羞愧。柯伦没有错，错的是懦弱无能的畏缩的自己。

　　隐约间，他觉得有什么重担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我们虽然渺小，但也有权知道真相，有权捍卫自己最基本和最宝贵的东西。我们被困在一个吃人的机器里，燃烧自己的生命维持它笨重的运转。我们本该有更好的不一样的生活。”

　　他当时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看懂，只觉得神神叨叨。现在他看懂了，才体会到这些文字背后埋藏着怎样的愤怒苦楚。

　　小白鼠急了，也是会越狱、会咬人的。

　　明业摆弄着显微镜的镜筒，像是在架起一支炮，移动，瞄准，只等着目标出现，然后发射。

　　下午，激活室的小助理来敲门，请明业去授权，分配并审核各新生人的去向。

　　在明业来之前的这段时间，已经算是老员工的罗西和维塔利和新生人已经有了一定的沟通，他们一唱一和地阐述着研究院的层级与工作的光荣，然后在新人们赞叹敬仰的目光中用板正的表情掩饰心里的喜悦得意，像模像样地请明业部长继续指示。

　　明业看着面前的一张张懵懂好奇的脸，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尤其是看到那个熟悉的凌奥——就在几天前，他还叫做柯伦，是个机灵桀骜的反叛者。

　　而现在的凌奥，和周围的新生人一样，仰慕着层级高的部长们，满眼都是对荣誉和晋升的憧憬。

　　明业张张嘴，往常那些烂熟于心的场面套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于是便对他们点点头，说了句：“努力工作吧。但是也别只看得到工作，忘记探寻其他可能性。”

　　罗西和维塔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新生人更是一头雾水。两个小助理只好生拉硬扯地解释了一番，然后用寻求肯定的眼神看向明业。

　　明业却只是摆摆手，去授权，然后离开，不再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