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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生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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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二回到自己房中,洛遂青将房门一栓,低着嗓子追问道:“你当真?”
“当真。”苏小二在桌边坐下,微扬起头,看向他。
洛遂青眉毛一挑,不假思索地拒绝,原本漾着暖意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怎么,你放不下紫微宫主的宝座?”
苏小二冷嗤一声,摇头,却不作答。
洛遂青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也知道自己刚才出言不妥,就放软了语气:“那你为何又突然要回去?”
“虽然是被你拐上贼船,但好歹我与紫微垣的人也有了一星半点的主从之谊,何况现在这一团乱的局面是因我而起,我起码要将这个烂摊子给收拾干净了再走。”苏小二面露倦意,撑住自己的额头,“我不想看同衾他们为了我惹出来的麻烦而焦头烂额。”
“你就放心吧,虞同衾、裴风他们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们几个加起来不比你一个人差。”洛遂青走前一步,离开了门边,“收起你那无谓的同情心,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才好。”
“后路?我还能有什么后路?小皇帝都跟我跟到了这里,除了仰仗你洛公子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后路?”苏小二挑起秀眉,“就怕我想继续回去做我的账房小二,也没得做了。”
洛遂青抖了抖衣衫,端正坐下:“若是你愿意,我带着你远走高飞。”
苏小二愣了一下,大笑了起来:“远走高飞?一边是叱诧江湖的紫微垣,一边是权倾天下的一国之君,你能带我去哪?洛阁主,洛长老!”
“琅玻、桑梓,远走他国,只要你愿意背井离乡。”洛遂青云淡风轻地说。
苏小二又是摇了摇头:“不愿意,太麻烦。”
“难道你回紫微垣去就不麻烦?”洛遂青终于也露出了怒气,纸扇咄地一声猛敲上圆桌,“你看看当下形势!北辰被三大漠北门派团团围住,天罗教、倚霞楼、苍狼山!荆云锡又带着六吉星投去了天罗教,紫微垣现在声势单薄,朝不保夕,别说会有什么盟友来救援,不再多几个来趁机分一杯羹的污糟东西就该谢天谢地了!你回去?!还真是挑的好时候!”
“那从一开始你就别把我拉进这泥沼!”苏小二吵架从来不愿输了架势,她一拍桌子,喝道,“现在你我都已泥足深陷,你却想甩甩袖子一走了之。是!你澜沧阁是保住了,真保住了么?难道你不是想躲起来,好掩饰自己的无能?!”
“……”洛遂青张了张嘴,却又无奈地合上了。过了许久,他终又启开口唇:“好吧,既然你想回去,我便陪你一起回去。”
“你不想回去,又何必勉强。”苏小二执拗地拒绝道,却只是负气。
“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你。”洛遂青的固执告白让苏小二故作冷淡的表情动了一动,那是苏暮烟不会有的慌乱情态,在洛遂青眼里,是那样的羞涩可爱,值得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翌日的早饭时间。
景儿把饭菜都端了上来,丰盛地摆了一桌。苏小二的筷子在小笼包和叉烧包之间来回逡巡。
“昨天把刺绣霞帔做好了,遂青你呆会帮我挂出去。”苏小二一筷打掉洛遂青夹住的玉兔包,捡回了自己的碗里。
洛遂青抽动着嘴角,筷子直接伸进了她的碗里,一气将玉兔包小笼包与叉烧包都戳成一串,送上自己嘴边,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吃完就去、吃完就去。”
苏小二呼噜呼噜把粥都喝完,抹了抹嘴巴,“吃完了!去吧去吧,我们去挂霞帔!”洛遂青见她兴致如此之高,唇角也泛起笑,三口五口吃完抢来之食,被她拖着手就跑向铺子。
叶悠还没有来,苏小二站在下面仰头看洛遂青小心地往墙上钉钉子。
“这里可以么?”
“再左一点点……好!就这个位置!”
“这样行了?”
“行了!”苏小二开心地说。
突然,心头滑过异样的感觉。好像有只手在轻轻地搔着她的心。
“苏老板。洛老板。早。”叶悠踏了进来。
“啊,阿悠,看看,这个我做好了!”苏小二得意地指着霞帔,叶悠瞬间僵了一下。
“干嘛?不好看么……”苏小二不解。
“啊!没有!”叶悠回过神来,“我只是在想,这么漂亮的衣服要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
“你这话就不对了,只有衣服配不上人,哪有人配不上衣服的说法。”苏小二拍着他的肩膀,“所以你记住,卖衣服的时候要夸的是人,不是衣服,明白否?”
阿悠的头上下点着,苏小二满意哼起了小曲,得意地晃回内院去了。
那天晚上,苏小二是被烧焦的味道弄醒的。平时很警觉的洛遂青正歪在榻上呼呼大睡,苏小二觉着一丝诡异,立刻清醒了过来。她翻身下床,用力地摇着洛遂青,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却没有醒转的迹象。苏小二正要扇他耳光,脖子里却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来,耳边有人低低地说:“别动。”
“阿悠?!”
苏小二转过身,平时总是一脸无害神情的叶悠,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里的匕首。
“你……”
“苏老板……哦不,苏宫主。”叶悠还是那副老实人的样子,只是神情让人很不自在。
“谁派你来杀我的?”苏小二镇定下来,看着他身后,房门外正在熊熊燃烧的屋子。
“苏宫主啊苏宫主,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江南叶家,你还记不记得?”
“我不是苏暮烟,怎么会记得?”叶悠到底不是机灵人,一时语塞,但随后也就淡然地说:“没事,反正你今晚也得死。”
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朝着叶悠说:“全部点着了。”
“景儿……”苏小二也不惊讶了,只是看着她,“会摆下这么一道的,也只有死皇帝了。”她笑了起来,“阿悠,我猜的对不对?今天就是你挑的好时机么?”
“你没必要知道。”
匕首落下的时候,洛遂青终于张开了眼,掌风轻轻一带,那把匕首就转到了他的手里,潇洒地一拉,阿悠便脖颈里飚出鲜血,颓然倒下。
“鼠辈。”洛遂青站了起来,把苏小二揽在怀里,看着被喷了一脸血的景儿,声音像黑铁一般硬,“你想怎么死?”
景儿倒也没有含糊,咬碎了牙齿里嵌的毒药,直挺挺地仆了下去。
那天剩下的半夜,苏小二和洛遂青是在赶回北辰的马车上度过的。她带齐了全部金银细软,不过挂在店堂里那件霞帔是没救了。似乎点在铺子里的那把火就是在它上面烧起来的。苏小二肉痛着,从料子到绣花,花了多少的时间和钱哪。而且,程府尹快出嫁的闺女没霞帔可用了,苏二绣庄只怕从此再无信誉可言。
洛遂青似乎无法理解苏小二居然还在盘算铺子的事情,想对她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遂青,皇帝这是在逼我。”苏小二点完银票,加了又减,总算把帐算清以后,对着驾车的洛遂青开口道。
“怎么说?”
“他知道这两个人取不了我的命,他只是想逼我,逼我回到紫微垣。”苏小二揪着自己的裙子,“他想干什么,他想得到什么,我不明白,我好怕。”
洛遂青没有说话,马蹄的声音越来越急。
“遂青,我好怕。”苏小二隔着帘子环住他,“无论我躲到哪里他都可以找到我,无论我躲到哪里我都逃不掉,只要我还顶着苏暮烟的名号。”
“乖,有我陪着你。”
有水珠滴在她伸在外面的手上。
“遂青,下雨了么?”
“嗯,下雨了。”
“你被雨淋了要病的。”
“没事,我身子壮着呢。”
“遂青,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马车停了。
苏小二心跳得很快,她以为他会挑着眉毛说“我绝不会喜欢你”,用温柔但是如刀子一般锋利的声音,就好像燕锦天和欧阳贺做过的那样。
可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了马蹄声,她可以听见她和他的心跳。渐渐地,渐渐地,同步。
洛遂青深吸了一口气,用苏小二听过最让她安心的声音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其实,她一直都在期待这句话而已。
挣扎着,逞强着,寂寞的时候,委屈的时候,软弱的时候,只是希望有个人能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说“有我在”。
起码,说明还有个依靠。
火,终于烧到了叶悠在的那间屋子,那曾是苏老板的闺房,熏着淡淡的零陵香,现在却只有呛鼻的烟气。叶悠不知道自己会先被烟呛死,还是先被火烧死,抑或是先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看见了景儿发黑的面庞,不合时宜地想起,他还是叶家大少爷时候的事情。
阳春三月,春归翠陌,垂杨金浅。
叶悠看着布置停当的喜堂,眸中掩不住的欢喜。
“少爷。”贴身丫鬟景儿怯怯地叫他。
“什么事?”叶悠的笑由心而发,马上,林家小姐就要嫁入叶家了,将会成为他叶悠举案齐眉的妻。
“少爷,您的荷包……”景儿缓缓地把手伸了出来,掌心中躺了一个有些脏污的荷包,“是被柴房躲着的野猫叼去玩了。”
“哦?是你给我的那个啊。”叶悠瞥了一眼,“破成这样……扔了吧,轻暖会再给我做的。”叶悠笑了起来,眼都眯成一线,“轻暖应承我了。”
“是……少爷。”景儿的眼神暗了一暗,勉强撑出笑脸,“恭贺少爷今日大喜。”
“多谢。”叶悠脸上微微一红,“景儿,以后要好好照顾轻暖,她身子不好,有不少忌讳。”
“是。景儿自然当心。”
“你做事细致,明日起——轻暖嫁进来之后,你就去服侍她吧。”
“可是少爷……”
“景儿,要小心伺候着轻暖哪。”
“是,少爷。”
低眉顺眼,一切都听从叶悠的吩咐,是景儿一如既往的脾气。看着他为林家小姐神魂颠倒,看着他为林家小姐辗转难眠,看着他……娶妻……
老爷曾经说,若是叶悠点头,那就让景儿做他的通房丫头。可是少爷,只是摇摇头说,他这辈子的女人,只有林轻暖。
在叶悠心里,景儿从来不算什么,卑微到尘埃中去。
高亢的唢呐响起,叶悠的目光瞬间被点亮:“来了!”整了整大红喜庆的新官服,叶悠清爽的面庞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满足。那是景儿永远也不能给他的表情。
偷偷躲在偏厢里看着新娘林轻暖被媒婆引入厅堂,景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这个风光一时无两的林家小姐,身上穿的霞帔,一针一线都出自她的手下。是她,好好地装扮起这个新嫁娘,把她送去和自己心爱的男人拜堂。
这是怎样的嫉妒,怎样的痛楚。
那件花团锦簇的霞帔烧灼着景儿的双目,她被绣针刺出的血珠混入了金银丝线里,死死地钉入她的嫁衣中。
呵,她穿着,是否合身如意呢?
他连一个通房丫头的名位都不肯给她。把她小小的爱情毫不留情地碾碎践踏,而她,却仍如此卑下地爱着他。也只能像这样躲在一旁,怨恨着这个将享有他的全部的女人,怨恨着这个有着恶毒眼神的自己。
“夫妻对拜——礼成!”
林家的小姐举止得体,一拜一躬身都透着羞涩又大方的风情,红盖头下的那张脸,是怎样的娇艳如花?以至叶悠一见忘情,让这个自诩无情的多情剑客泥足深陷。
“呼,看来礼成了嘛。”
还未等新娘被引入洞房,一个诡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喜堂之前,大摇大摆地走入厅堂之上,眨着细长的眼睛,用阴毒的声音说:“终于可以动手了。”
景儿躲在偏厢,身子颤抖着,看着眼前的地狱景象发狂地压低了声音在笑。
死了,死了,那女人死的好惨啊!她的血将霞帔染得发黑,好丑陋啊!好丑陋!少爷,你快看啊!这个女人,比起这个女人,我是不是美得多呢?少爷!
这时,一个更美的女人缓缓走了进来。她漫不经心地让绣花鞋踏入血河之中,裙裾拖出暗红色的痕迹。她高傲地俯视着叶悠,叶家仅剩的活口。
“这是要让你们叶家记住,谁都惹得,紫微垣,惹不得!”女人的声音如寒冰之剑一般插入叶悠的胸腔,“叶少爷,为了挑你娶亲这天,我手下这班兄弟可候了不少时候呢。”
娇媚的笑声刺入叶悠的耳中。
“宫主,真要留下这个活口?”甩去刃上的鲜血,男人踏上林轻暖残缺的肢体,在霞帔上蹭着鞋底的血污。
“不留着就不好玩了。”苏暮烟微微地笑着,倾城倾国的笑容,妖孽一般,“叶少爷,伤好了之后记得来寻我玩哦,你也算有个不错的皮囊。”
一收笑靥,苏暮烟转身离开:“回宫。”
“遵宫主令!”
火,从喜堂开始点燃。转瞬间吞没了整座叶宅。
将叶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是景儿,将叶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是景儿。可是叶悠带在身边的,始终是从林轻暖身上解下来的,那只沾了血迹的荷包。那本该是成双成对的鸳鸯锦绣香囊。
少爷说,白越像极了林轻暖。几日里连着魂不守舍,直到一位贵人把少爷找了去,说如果少爷能杀一个人,就让白越跟了他。
见了那个要杀的人的面,叶悠心中一声冷笑:苏暮烟。我寻你来了!
少爷,那位是白先生,不是白姑娘。
少爷,那个贵人只是利用你,无论你杀不杀得掉苏暮烟,你终究得死。
但是少爷,这样的日子景儿不想过了。所以就随你去吧。这终日里只有报仇的日子。
少爷,仇,是你一个人的仇,莫要再拉着景儿一同受罪了。
少爷,你就安心地去吧,景儿会陪着你的。三生三世,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