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青龙》祝灵

1、楔子

　　皇帝将薄薄的纸片捧在手中，端详着其上飘逸清雅的字迹，见那只言片语写的是：

　　“何日悼烟雨，孤舟向晚晴。
　　金斝旧时色，奈何杯已倾。”

　　他将纸片叠在枕下，辗转沉入梦里。

　　那个人又在他梦里走来，背后是飘零萧瑟的秋雨，他仍如以往一样，身着墨色锦袍，长袖如云霞流逸，眉心是一道狭长的金印，那是龙族之位高者才能有的印记，他张了口唤他的名字。

　　他身不由己地前进一步，想要回应，却忽地灵醒：“先生，我是元昭应，并不叫做元成熙……”

　　烈帝成熙，玄惠一十三年十一月乙卯生，三十一年五月即位，同年六月辛卯，魔族陷中土一十七省，清壁火海，四野焚乱。帝借东方青龙君，举兵阻魔族于关外。七月壬午，崩。

　　四百又六十年后，天熹十二年十一月，哀帝之某嫔得一子，国师玉阳子醮仪天地，而后请哀帝赐名此子为昭应。哀帝异之，曰：“始有先祖烈帝成熙，名讳乃取缉熙敬止，光明耀世之意。又《开天卷十二序》中有‘灵感泽被，缉熙昭应’句，朕之子焉能比肩烈帝英伟？恐其福薄，不敢受之。”玉阳子真人曰：“无妨。”遂授名。

　　未几，哀帝舆疾不起，昭应被乃母送入护国教派青城山寻求庇佑，得国师之师兄陆霞真人亲收为徒。

　　后哀帝病薨，诸子争储，国内旱荒饥馑，三年内乱。百姓怨声载道，以此为皇家兄弟相残，引致天咎之故。于是，久避山中的末子元昭应被拥立为皇，迎回宫中，当年那逃避纷争的下策，如今说来，倒成了福报深厚的由头。

　　十二岁的元昭应身着冠服顶戴，坐在朝堂之上，看脚下百官山呼万岁，有些新奇，也有些怅惘。他什么也不懂，照着台本念词，对着百官演戏，要说什么全不由自己，看看身边朝臣，除了国师还算旧识，其他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但他仍尽力地履行自己皇帝的职责，登基之后不足一月，他被礼官求请，既御驾亲去西渊升龙台祈雨。祭礼步骤听了半天，元昭应十分头晕，问道：“为什么有五条龙神，我们偏却要拜东方青龙君？”

　　礼官恭谨答道：“陛下，其一，尊称五位龙神不可使用“条”字；其二，青龙君命主属木，其性仁，有所求者，必允之，故凡人多来求告；其三，此位龙君，与我朝颇有些渊源，陛下勤习国史，亦当知道此节，所以我们特地来求拜这位东方青龙君。”

　　元昭应一片茫然，但又假装了然地哦了一声，以免露拙，被人看扁。

　　礼官翻开玉简，继续念叨：“四百七十三年前，东方青龙神君助本朝烈帝收服疆□□抗魔族，其仁心格天，传为佳话……”

　　元昭应“嗳”了一声，点点头。他顺着船上风帆挥动的方向，望向远方，海风中带着的咸腥，夹着微濛的水气扑面而来，他站立在这茫茫汪洋的一片方舟之上，离实地那么远，飘飘荡荡地，没有支援，没有根基，一切前途都不可测。

　　就好像将小皇帝心中的茫然与忐忑实现一般，祈雨的船队在通向龙族西渊的海路上只顺利行驶到一半，而后遭遇前四皇子之叛军，截堵御船前行的海路，形成围攻之势。

　　刚刚登基的新皇，在远离国之中心，身无强援的情形下，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危机。事已至此，就连当初诚意要请皇上远来祈雨的各位官员，其居心也变得可疑。

　　仍保护在皇上身边的人，接连倒下或是逃离。少年拔起鞘中长剑，一边格挡漏过的流箭，一边慢慢退后。突然听到了前面向他冲过来的侍卫长的一声惊呼：“皇上！”

　　他讶异地回头，看到一张曾见过多次的面孔狰狞地扑过来，举着暗杀的匕首。他回手更疾，师尊所赠的软风剑斜斜从下往上刺入那人的喉中，喷泉状的血洒过来，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遮了眼睛。这是他今生所杀第一人。

　　然后，他听见远远流箭破风的声音，才想起自己腹背受敌的处境，他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地想再挥剑去挡，脚底下却踩了个空。

　　夹着热浪的箭风却只从腿边擦过，他像腾云驾雾一般，被一幅长袖卷起抛在空中，然后一个人影飞至面前，将他接住。

　　霎那间旗停风寂，金戈止鸣。隔了半天，元昭应的心扑通扑通重又跳起，他缓缓睁开眼来，看见顷刻前还在争斗的两方，在这边与那边的船上朝这方齐齐跪下。万籁俱静，人人都不敢出一声气，只剩残火还在燃着黑烟。

　　他们在搞什么？

　　他一使力，从抱着他的人身上溜下来，肃然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眼，看到那边船上跪下的叛军之首头低得快要扎进甲板中去，他抿了抿唇，于是仁慈地伸手，道：“认错了吗？你们先平身罢。”

　　所有人低低俯首，一动未动。

　　直到他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寒意与堂皇威严的声音：“若皇上无事，我亦不会治你们死罪。”

　　然后他回头，那人高高在上，面色泠然，他的墨青衣袍袖角随风摇曳，犹如海藻浮在水中。元昭应在心中默默地想，难道这就是青龙？他眉心那道金印，实在很帅又很拉风。跪着的人们僵硬的肩膀总算松垮下来，他在他身边半蹲下，语声却变得温柔。

　　“对不起，臣下是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