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骨》君假名

37、遽变

　　放眼望去，郁紫的花田一直无止尽向四方延伸，直到与天边相连，与白云相映。
　　哪里吹来一股清风，夏日当中的一抹并不驻留的清凉，却拂矮了整片花田，露出翠色的野草。
　　薰衣草恬淡的香气，似乎抚平的不止心中莫名辗转的焦躁，还有扬起的发丝，眉间的浅褶，以及翘起的衣袂。
　　啊。原来那衣袂并不是他的。
　　清白而飘逸的衣尾，柔和发亮的黑发，还有阳光散落下来，连边缘都白软的身影，正向前奔过去。
　　千里黑骏的鬃毛，甩着响鼻，看着她朝着自己跑来。它撩开蹄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然后她回过了头。
　　那张精致稚嫩的面容上，有着欢喜，有着雀跃，时带着些平和与深沉。
　　他想，一个人的脸上，怎能一下子露出这样多的表情。
　　于是他也向前走过去，想离她更近一些，看清她脸上其他他还没能看懂的神情。
　　一步。再一步。
　　她绽放出一个再纯真不过的笑容。笑声如雀鸟，又如小泉，在徒和的脸上，也吹出一丝波澜来。
　　“你来呀。”她咯咯笑着，冲他招手。
　　……来了，来了。
　　他眼里只看得见她被浓密的薰衣草围在中间，白净得像一朵出水芙蓉的莲花，对着自己笑眯了眼。
　　他脚如同踩在棉花上，飘软地歪歪倒倒走过去。
　　他一脚踩空。
　　薰衣草突然遮住了他的视线，她仍笑盈盈，却伸出如蔓藤一般的手，想要去接住骤然坠落的他。

　　徒和一下子惊醒，烛火只剩一个薄薄的底。
　　他扭头去看身旁的人。
　　她安稳地睡着，双唇微启，一手轻轻攥着他的衣袖。
　　徒和突然有些想笑，希冀中，竟盼着这夫妻的游戏，能够永远不要结束。
　　可他冥冥中却有一种预感。这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将随着那位朝廷贵客的到来，最终落下帷幕。

　　山谷鲜少迎来外宾，很快也引起山谷之上的人之注意。
　　简朴的马车，只有一名车夫，低低扬着鞭，抽在马屁股上。
　　邗季久的佩剑已脱了外绸，露出不凡的剑鞘来。
　　浮光削尖了木箭，若终究免不了一战，光有精弓不够，充足的箭不可或缺。
　　阴雨绵绵，时而劈下来一道惊雷。
　　山谷内沉闷，外面的电闪雷鸣徒增心头焦躁烦闷。
　　“帮主，人来了。”
　　门被四名弟子合力拉开，发出巨大的呜咽声。
　　门口站了两人，皆掩面示人。
　　假面立即从宝座上站身，亲自下来迎接此二人。
　　张霁艾神经紧张起来，锐利的眼神似乎要直穿那黑布之下。
　　假面谄媚地将二人领到上座，喜笑颜开道：“偏逢梅雨时节，阴雨连绵不断，这一路真是辛苦二位了。”
　　上座的人挥了挥衣袖，背脊挺得笔直：“大老远跑来，不是来听鼠辈绕弯子的。东西呢？”
　　假面一僵，紧张地轻咳一声，朗声对身后的弟子喝道：“去，把东西来过来。”
　　那位弟子总台子上取下一只镶了五色宝石的木盒，双手奉到假面手上。
　　假面抑住心头不安，交至那人手上：“还请大人过目。”
　　稳重地揭开木盒盖子，里面躺着一颗颜色极为亮眼的珠石。石头小巧无比，却隐隐泛着幽光，似是一种神迹，令上面交错融合的黑赤青白黄五色，尤其显得分明。
　　那人查验过后，合上木盒，便起身要走，被假面匆忙拦住。
　　假面见那人的随从面色不善，忙为自己的鲁莽认错。
　　“拦住阁下没别的意思，不过您这神神秘秘，我怎知不是有歹心之人截了消息，而冒充抢走宝物的呢？”假面笑容满面，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人的随从刚要抽刀发怒，却被主子拦住。那人停顿片刻，抬手解下遮住面容的黑布。
　　黑布揭下，徒和身旁的张霁艾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反应令徒和心惊，忙回头去看，哪知她面上既是大骇，又是难置信。
　　“……霁艾？”徒和试探地唤她，抬手温柔地扶住了她。
　　张霁艾却恍若未闻，两眼无神地盯住那人的脸，惊骇犹如滔天巨浪，将她里外淹没在冰冷之中。
　　她喃喃自语出声：“……你怎么……”她两眼通红，似乎下一秒就会掉出血珠来，“……怎么会是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还是令徒和胆寒，生怕被人听到。
　　可她却话不自知，眼中却不再空洞无神，而变得悲愤交加，几乎是一种苛问：“你怎么会来？”
　　徒和来不及阻止，那人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那人看到张霁艾，显然也十分惊恐与荒唐。他快步走过来，极为担忧地问张霁艾道：“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他凶恶的目光立刻移到扶在张霁艾身后的徒和，与随从一同抽刀直指徒和，“放开小姐！”
　　张霁艾却一把推开那人的长剑，面上是徒和看不懂的神情：“你难道……是我爹派来的么？”
　　那人被噎住，只好上前去拉她，道：“这……此事待小姐随我们回去，老爷会同小姐一一道明的……”
　　可张霁艾用力地甩开他的手，眼中全然不敢相信，竟翻涌起了泪意：“我爹他……通联江湖□□，受赂不说，扰乱天下秩序……伤……”她话语中突然一哽，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伤人于无形，害人以利己……他如何……他怎么敢……”
　　思及石安受尽凌辱折磨的模样，张霁艾突然不堪重负，捂住脸瘫倒在地上。
　　徒和已愣在一旁，汗毛倒立，脑中像雷电霹雳作响。
　　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大明白。
　　他怔怔地蹲下去，将张霁艾拢进怀里。
　　那人不知所措间只慌乱地小声道：“小姐……属下……”
　　徒和已不知此时应该先做什么，只是觉得怀中那个轻若绵云的身体不住地发抖，脸色发白得可怖。

　　假面自张霁艾出声，便心里大惊。
　　他忽然想起两日前，狱前的秉莘被湿泥溅上的裤脚。他注意到这个细节，埋到心里，心中无数猜疑无从证实，如今却似乎终于解开了绳结一端。
　　浮生身上没有珠子，可浑身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寒意。山谷内不受雨水侵袭，虽算不上干燥，却也不足以令他身上沾染如此浓厚的寒水味道。浮生突然性格大变，若是受了打击，也不应对石安如此不闻不问。
　　石安刚咬断了舌头，却能够进食，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除非他不知什么是痛，不怕伤口发炎致死。甚至脸上的血口也迅速结了痂，留成疤的模样。
　　一个荒谬的念头乍现在假面的头脑里。
　　——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个念头愈滚愈大，终于在每个疑虑都因此成立后，他怒极反笑，几乎笑弯了腰。
　　徒和蹙着眉抬头看他如此反常的行动，不安愈发强烈。
　　“给我抓了这徒和夫妻！还有狱里的人，活抓不成，就把死的给我带来！”
　　假面这话掷地有声，像是一种暴戾的喜悦，更是一种嗜血的快意。
　　所有弟子早有此意，哪里管这来龙去脉，话音刚落便刀剑出鞘，齐喝出声，俨如被激怒的百万只恶鬼，直取二人心口。

　　灰空当中，雷将天空劈成了两半。
　　山谷震动，犹如十万冤魂哭啸，刀戟相碰，是窜入骨髓的冰凉。
　　浮光将外衣裹住沉睡的石安身上。
　　他站起身来，与手握银剑的邗季久对视一眼，毫不犹豫，纵身奔入细针泼洒的大雨瓢泼之中。

　　既然无可避免，不如拼死抗争。
　　刻入骨髓的君义之交，乃哪怕刨根剔骨也能浴火重生的执傲。
　　人有君骨，不怕它十八地狱全枷，不怕你万丈青天谴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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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终于更完啦！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读者们！天·宫朝很快为大家呈现，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