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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不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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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离西始崖还有一日路程,上午下过一场大雨,在两人经过又一条泥泞山路后,眼前一变。
耳边是“轰隆轰隆”的水流冲击声。
殷、暮二人所走石路的左侧出现一帘高约七丈的瀑布,殷翊沉默地凝视眼前之景,驻足了一盏茶的功夫。
暮秋啸手牵两根缰绳,安静地站于不知在想什么的主任后侧。
说来这十余天的朝夕相处,他已经习惯了变得阴晴不定的主人。
至于主人是如何知道自己认识的枯骨圣手薛筎,他不曾主动问也不会去质疑。
“走吧。”
暮秋啸听到殷翊出声,静待殷翊迈步,忽然察觉到瘦削的背影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拿着幂蓠的手更是青筋毕现。
行动快于思想,暮秋啸前跨一步,抱拳先行告罪:“请恕属下斗胆。”
松开缰绳,两匹马儿乖乖地站在原地,不逃不叫,暮秋啸用手臂环住了即将倒地的人,殷翊好似控制不住的,身体本能地紧绷,惊弓之鸟般看过来。
暮秋啸本被主人过于阴鸷的表情惊得一震,下一刻,捕捉到怀里的人身形微颤,内心的惶惑不安瞬间变成担忧,眉峰间不禁凝成一个川字。
主人或许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狠厉之色更像是色厉内荏。
殷翊脸色苍白,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紧紧抓着暮秋啸的衣服,全身发颤,额头冷汗滴滴,但他的神情却无比冷静,声音微颤且无力:“你已经发现了,是吗?”
或许是瀑布溅出的水珠溅到了暮秋啸的脸上,一滴水珠从他额头滚下,随后从鬓角微卷的发梢滴落。
暮秋啸因为出身塞外,脸型轮廓分明,五官深邃,尤其是眉目因常年不动声色,在他人脸上略显妩媚的泪痣长在他的左眼角,反而有着奇异的冷硬感。
暮秋啸眼神纠结,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属下之后甘愿受罚。”
未等殷翊拒绝的机会,猝不及防的,暮秋啸将殷翊背到了背上,只觉实在是太轻了。
暮秋啸早就发现了殷翊的问题,到了晚上就极度忍耐的剧痛,偶尔会在山洞火光的映照下映入自己的眼帘,除此之外还有吃了不少野味,脸庞与身形却越来越消瘦……
种种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却不敢问发生了什么。
他们从来主仆有别,殷翊既然不愿意说,且又表现出一副竭力隐藏的样子,暮秋啸又怎会揭穿。可这次不一样,他看得出主人已痛得连挣扎的力气也无。
如果继续骑马,马匹太过颠簸怕主人承受不住,暮秋啸直接弃马不用,运起轻功一跃而起,迅疾又平稳地在林间前行。
架在脖颈处的手忽的一松,殷翊整个人倒在他背上,显然是痛晕了过去。
暮秋啸再次提起内力,加快速度,本就锋利如猎鹰目光更为冰冷,而其中暗藏的焦躁只有本人知晓。
不知从何时开始,暮秋啸心跳如鼓,丹田好似有股火在灼烧,喉咙里涌现一股腥甜,强忍着将冲上来的腥甜咽下,双耳嗡嗡作响之余开始疼痛。
暮秋啸毫不在意,继续前行。
足足五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西始崖的半山腰,按照记忆中走过的路,他选择了其中一条被草木遮蔽起来的羊肠小道。
羊肠小道的尽头出来阵阵清风,飞速前进,总算看到一条高约五丈,宽三丈的光滑岩壁,而岩壁的右侧石缝中长着一根分出两根树干的翠绿松树,其中一根树干横陈在岩壁前,好似为之装点的色彩。
他站定于岩壁前方,低头看了眼底下色彩斑斓的岩体以及三个干涸的水潭。
这里便是被枯骨圣手薛筎命名为“升天任海枯”的干涸瀑布,而薛筎的居所便在岩壁的顶端。
暮秋啸纵观全景,瞬间运起翻搅的丹田之气,一窜而起,落足之处便是树干边缘,随后脚尖又轻轻一点,步履轻疾,几乎是转瞬,已带人来到了岩壁顶端的一块凹陷的岩体。
而在岩体的前方,一座茅草屋坐落于其上。
此时,一个人影正坐在家门口,弯腰单手挑拣着地上竹篮中的草药,而这人的右手就如同世人所给的称号一样,竟是一副白骨。
暮秋啸五脏六腑绞痛不已,眉目冷凝,步步沉稳地走到薛筎一丈之外,道:“薛前辈,叨扰了,我有一事相求。”
薛筎抬头,露出一张有着深可见骨伤痕的脸孔。
看似只有而立之年的薛筎,左脸透骨的伤痕看上去着实可怖,普通人看一眼大概就噤若寒蝉了。
薛筎扫了眼暮秋啸,看到背上之人的容貌时,愣了一下,随后收敛异样,将挑拣出来的草药放到另一个竹篮里,淡淡道:“带他进屋吧。”
茅草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榻和一套木桌长椅,还有几个箱子。
暮秋啸轻轻将殷翊放在床榻上。
这一刻,殷翊苍白的脸整个皱起来,看上去异常痛苦。
薛筎走进屋,倒了杯茶水喝了口道:“你知我救人从来有三问,如果无法让我满意的话,就算是皇帝老儿在我面前,御前侍卫把刀递到我脖子前,我也不会治。”
暮秋啸:“我知。”
薛筎坐在椅子上,背靠椅背:“第一问,他是你什么人?”
暮秋啸站在床头,低着头,目光牢牢盯着殷翊的脸:“我的主人。”
“咕噜咕噜”的倒水声再次响起,薛筎毫不遮掩自己的白骨,抬起右手,白骨指尖抵着杯壁:“第二问,为何要救他?”
暮秋啸语气毫无起伏:“我的命是他给的,所以只有他,不能死。”
薛筎打了哈欠,兴致缺缺,似乎已经对第三问的回答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按照先前所说,问出了第三问:“最后一问,救谁?”
暮秋啸一点不意外薛筎看出了自己的异样,扭头看向百无聊赖的薛筎,没有丝毫犹豫:“救我主人。”
“可惜了,你的回答我都不满意。”薛筎眼皮微微耷拉下一半,对于暮秋啸刹那变色的脸色视若无睹,“不过我倒有点兴趣看看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眼睛半睁半闭地站起身,薛筎来到暮秋啸身边,听到对方急忙问道:“什么样的回答才会让你满意?”
薛筎漫不经心:“我也不知道。”他伸出完好的左手,稍稍一把脉,“原来是生蛇蛊。这蛊可是会一点点破坏人体内的一切,就算是武功高强的人,也将逐渐无法使用内力,最后一日会将人体内一切啃噬殆尽,只留下一具空壳。而中毒的四十九日,也只能靠吃些大鱼大肉来缓解些许痛苦。就我所知,这毒出自万毒老怪毒无榭之手,但现在这世道,能让他出手还是这样的年轻人也不多啊。不过嘛,这毒还是无聊得很,无聊啊无聊。”
语毕,薛筎转身便走,“铮——”的剑吟响起,一把剑横在他的脖颈处。
锋利的剑刃对着薛筎的脖颈,显眼一条刀痕,冰冷的目光与薛筎仍旧半眯的眼睛对上,暮秋啸道:“当年我救前辈一命,前辈说会报答我,现在正是时候。”
“可你当初并没有接受,所以我也说了,这个回报得我说了算的。我知你不会杀我,你还想让我救你主人。”薛筎又打了个哈欠,脖子因为细微的动作而与剑刃摩擦,细微的血珠立即出现,但他仍旧不慌不忙。
似乎是暮秋啸的神色太过坚定,薛筎嫌弃地撇了撇嘴:“我是为了救你还你那一报啊,暮秋啸,你可真是有眼无珠。”然后一抖袖子,数起了数,“一、二……”
暮秋啸赶忙以袖子捂鼻,却已来不及。
他人浑身一软,黑暗袭来,瞬间倒地。
薛筎整了整衣襟:“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抖袖子罢了,真正的迷香早在你进入这屋子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否则我干嘛第一时间要喝茶嘛。”
他转身,再次看向床上被生蛇蛊折磨的青年,眼眸深邃:“这模样倒是生得标志,可惜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生得好看的人。”
一声夸张的叹息发出之时,嘴巴半张,还未合上,一粒东西忽然从应该昏迷不醒的青年指尖弹出,瞬息之间进入薛筎的嘴巴里。
被内力推进口中的药丸即刻滑入喉咙,由此被咽下。
薛筎眨眨眼,双腿逐渐酸软无力,神态却是淡然:“浑噩丹?”
假装昏迷,从进屋开始一直都屏息以待的殷翊坐起身,慢腾腾地往桌边走去,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重新呼吸,坐回床榻。
他右脚搁在床榻边缘,左脚踩在地上,坦然地面对薛筎,一袭粗布麻衣竟穿出了几分风流。
一双狐狸眼微微下弯,殷翊笑道:“薛前辈,晚辈与您又再见了。”
此句话中的言外之意只有殷翊才知其意。
薛筎因无法站立一屁股坐到地上,姿态看似狼狈又透着疑惑:“我第一次见你,谈何又?”
殷翊置若罔闻道:“薛前辈,江湖传言,只要到了‘升天任海枯’,回答了三问,若你满意对方的回答,便会答应回答问题之人的救治请求。前提是必须二人同行前来,只能救对方,不能救自己。”
“滴答滴答”的雨水从天而降,不一会儿,细雨绵绵变成了大雨倾盆。
越来越响的雨声遮盖了茅草屋内的细微的人声,叫人听不真切屋内的人说了什么。而后,只听一声嘹亮的笑声刺破“啪嗒啪嗒”的雨声。
殷翊盯着枯骨圣手薛筎。
这一刻,本应连说话的力气也越来越小的薛筎笑得格外大声,坐在地上的人缓缓站起身,轻拂衣摆,然后兴致勃勃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会救暮秋啸。”
殷翊懒散又敷衍地拱了拱手:“谬赞了。薛前辈不愧为江湖人人敬仰的枯骨圣手,半颗浑噩丹果然不能把您怎么样,还是说,薛前辈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你何尝不是,殷翊。”薛筎收起夸张到使得可怖容貌越发扭曲的笑容,目光好似要将殷翊剥光了一样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恢复漫不经心道:“阮冥与我提起过,他有个小师兄,也叫殷翊,是个没有一点武学天赋也无心学武的人。另外这人又是个耳闻则诵,过目不忘喜欢看书的书痴。
“五年前,谷中藏书楼遭逢大火,损失了无数武学秘籍,殷翊便挑起责任复原编纂,日日不停。三年前,殷翊被过世的上任谷主选为新谷主,却不想,一年前擅自离谷,三个月前,与外人勾结,差点令轮迴谷被灭,也使得一直隐世于江湖的轮迴谷变得人尽皆知。”
薛筎就像是背诵了烂熟于心的一段文字,说完后还点评了句:“你可一点不像个书呆子。”
殷翊不可置否,拱手:“晚生不过是会一点三脚猫功夫的书生罢了。”
薛筎瞥了眼地上的黑衣男子,耸了耸肩,拿出一把匕首,似乎是准备做点什么,又问道:“所以你想让我解暮秋啸身上的毒,干嘛要假装昏迷不醒?”
“三问已过,晚生有权不回答。”殷翊揉了揉额角。
因为如果殷翊不昏迷,暮秋啸又如何会强逼着运行真气。而暮秋啸身上所中之毒,越是运行真气越是发作得快速凶猛。如果他们按照原计划平安无事见到薛筎,只能在两个人里面救一人,暮秋啸死也不会选择自己获救。
忽然,殷翊的狐狸眼里显现震惊,微张的瞳孔里映现薛筎背后蓦地站起来的身影,那人嘴角渗着血,手持长剑,横在薛筎脖颈边。
薛筎万万没想到,暮秋啸竟然仅靠意志挣脱了迷香。
这到底是何种怪物?
此刻的暮秋啸就像一把无情的剑,眼中只有手拿匕首的薛筎。
他并没有听到殷翊与薛筎的谈话,醒来的一瞬间看到的便是殷翊即将遇害的景象,脑袋还没恢复理智,手中却已经有了动作。
一抹血光自暮秋啸冰冷的瞳孔中划过,殷红的鲜血溅在衣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