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倌王妃》杜曼卿

2、二

　　村子里百年来突然出了我这么一个灵秀人物，顿时炸开了锅。临上京的日子里，满村的男女们都动员起来，为我准备临行前的行李。村民们都很朴实，恨不得将自家最好的东西统统拿出来。姨娘们聚在一起帮我晒棉花，缝棉被。姑娘们帮我印花布，缝衣服。小伙子们帮我打首饰，叔伯们没事可干，便给我讲些人生道理。其实乡下人能讲出什么大道理来？不过是一班昏庸的老家伙没事絮絮叨叨磨磨嘴皮子罢了。我尽量装出一副贤良恭顺的样子，强打着精神聆听老人们的训诫。
　　晚上坐在炕上，娘亲就着小煤油灯帮我细细的缝制衣服。爹爹蹲在一边抽旱烟，一边还不忘絮叨着进京以后要注意的事项。他们何尝有机会进过京城？不过是我爱他们，所以愿意听他们胡乱而又庄重的瞎掰罢了。
　　我突发宏愿：“爹娘，我一定要嫁给皇帝，当个贵妃娘娘，也好让你们二老享福。”
　　娘笑笑，摇摇头：“算了吧，当个娘娘还不如当个女官。一来可以挣得钱可以拿回家来，二来婚姻大事可以自己做主。贵妃虽好，但是终是要跟那么多人抢丈夫，心里不得劲！”
　　爹也点头：“娘娘们熬出头不容易，娃娃，咱们还是老老实实混个女官当当就好了。你也不要当别的，就当咱们这里的县太爷，到时候把咱们家的田税免了，也好轻省点儿。”
　　我忍不住笑笑，一把抱住爹娘：“等我当了女官啊，咱们一家就都住到县城去，咱们顿顿吃肉，天天看戏。”
　　娘亲喊了声阿弥陀佛：“顿顿吃肉，太浪费了。不过你爹爱看黄梅戏，等到了县城，给他一个马扎，让他天天蹲戏园子门口看去！”
　　我翻了个白眼：“等到那一天，我把戏园子搬家里来，爹爹想看哪出看哪出。还搬个马扎子，这不是寒酸我嘛！”
　　爹娘呵呵大笑，很是喜悦。我也为这美好的前景所欣慰，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个月后，便有两名侍卫赶着马车来送我上路。我看那侍卫们很是严肃，所以也并不敢多说一句话。母亲吩咐我私下孝敬侍卫们的五十两银子，我也不敢送出去。万一他们最厌恶贿赂这等事情怎么办？
　　然而我总是将人心想得太好，没有提前打点的下场就是我进宫都已经一个月了，始终没有得到正确的安置。
　　眼看着其他的御女们都已经开始训练开来了，我还是被晾在那里，无人过问。
　　也对，原来的世界里我就是不起眼的一个人。到了这里，也不能指望我一步登天，一下子变成了皇后娘娘。至于其他那些“厉害”的姐妹们，估计是在那个世界太憋屈了，到了这个地方便豁出去一般的可劲的折腾，能不出名吗？
　　而我，只要好好的活下去，就好了。当然，若是真的当上吃皇粮的女官，那就是我毕生的心愿了。
　　其实，就算是被忽视，待遇还是不错的。皇宫里的东西自然好吃，我有没有事情可干，于是便整天整天的闷在屋子里，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宫女们有做不完的活计，我也总是帮着干干，渐渐的，竟然在宫女间混出了一点儿样子。她们大都很喜欢我，管我叫海心。
　　我们工作的地方是颖慧院。其实就是后勤所在地。我相当喜欢这个地方，尽管我的手艺在里面算是最拙劣的，但是经过宫女们赶鸭子上架似的逼迫，一个月后，我竟然也可以像模像样的拈针绣花了。
　　其实，我是真的想这样在宫里过下去就算完了。但是那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媛儿突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不得了了，一个掖庭被打死了！”
　　我冷不丁的打了个颤，却听见其他宫女毫不在意的笑笑：“咦，这次怎么这么晚才死了一个？”
　　“就是就是，去年才半个月呢，就死了两个了。”
　　“看样子她们也算是老实的了。”
　　我实在忍不住，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姑姑宫燕喝了一口红枣莲子粥道：“还能有什么？不过就是见了皇上忍不住了呗。该！都是太后的人了，居然还敢打皇上的主意！”
　　其他的宫女也赶紧跟着点点头，顺便扒了一大口饭菜。
　　我也赶紧挑了一根金丝酱瓜（这是我最爱吃的酱菜，每次都极为抢手），咬了一口才问：“她不是傻吗？掖庭多好啊，干嘛非要去勾引皇上呢？”
　　没有抢到金丝酱瓜的纯纯气呼呼的盯着我的饭碗，嘟嘟着嘴说：“好笨呢！皇上不会主动去碰她吗？”
　　我啊了一声：“那是皇上的错啊，怎么怪罪到别人身上！”
　　她们听到我这话，忍不住笑了。宫燕戳戳我的额头，叹气道：“敢说皇上，不想活了吗？在咱们紫荆城里，皇上是没错的。如果真的是像纯纯所说，也只能是怪，怪她们自己命苦罢了！太后最看不得这样的狐媚子了。”
　　“尤其是读过书的狐媚子，譬如掖庭。”媛儿郑重其事的加了句。
　　“谢天谢地，我没去！”我不禁祷告了句。
　　“你呀，”她们细细的打量一阵，突然笑笑，“就算是你愿意，皇上还未必肯呢！”
　　“好啊，皮痒了是不是！”我捋起袖子，就要朝她们香腮上拧去。
　　“饶命啊，饶命啊！”
　　“饶命，好吧，过来我香一个！”
　　“做梦！”
　　正在胡闹的时候呢，门外突然传来太监细细的嗓音：“温公公到！”
　　温公公是大总管，平日难得来颖慧院，今天来，当真不知是福是祸。
　　大家连忙起身，敛身行礼。其中居然夹杂着不少兴奋地窃窃私语。我不知道为什么，只得低头。
　　一时间温公公进来了，淡淡的说：“免了。”我听见这声音暗哑低沉，浑不似一般太监那般尖刻，便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
　　温公公个头稍高，便微微有点儿驼背。然而幸而骨架匀称，兼之年轻，倒也不显得老儿昏庸。虽是太监，但竟然隐隐带有出奇的风骨。眉毛很是稀薄，我妈常说这样的人薄情寡义。一脸的沉稳凝重，丝毫不见半点儿总管太监的势利欺人。
　　我暗暗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边宫燕赶紧上前去给温公公布椅子，温公公一挥手，道：“免了，我今天来这里，也不为别的。你们这里是否有个御女兰海心？”
　　我心里咯噔一跳，心想果然死了人不够人了也想起我来了。
　　“公公，奴婢便是兰海心。”我上前，低头道。进宫才一个月，奴婢这两个字我已经可以很流利的说出来了。
　　“嗯。既如此，跟我来吧！”他似乎连看都没看，直接转身出门去了。
　　我连忙跟上，心里却知道恐怕以后再也不能来这里帮工了。这么想着，脚步便是一缓，刚想回头再看看姐妹们，宫燕悄悄的跟了上来。
　　“快走吧，以后再来看。”她悄声说，顺便将一个小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刚想回头说些什么，她却在我背后悄悄一使力，把我推了出去。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若是犹豫，不免又要被人说些闲话。于是，便悄悄的跟了上去。
　　路上，偷偷的看了看她给我的东西，原来是一个碧玉小盒子，里面装的是专门使人脸色变暗的粉。
　　哦，宫燕！她唯恐我被皇帝看上，于是给了我这个，教我得以保全。
　　不合时宜的眼泪差点儿飚出来，然而当选掖庭这等“喜事”，我若是哭，恐怕就说不过去了。
　　这宫里，还是很森严的。看看那个死去的掖庭就知道了。多少关都熬过来了，差点儿就成了吃皇粮的了，谁知竟然在美色上败下阵来！
　　啧啧，真傻！男人算什么东西！尤其还是天下第一等的负心汉皇帝！跟男人相比，我更爱白花花的银子！女人，要是指望男人，此生休矣。
　　我一边嘲讽着，一边跟着温公公到了慈安宫。太后就住在这里。
　　到了门口，温公公停下来吩咐我：“你先等等。”
　　“哦。”我点点头，乖乖的笼起手，缩到一边。
　　他却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惊觉，刚刚没说“奴婢！”天哪！多么“了不得”的错误！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规规矩矩的行礼：“奴婢知道了。”
　　他这才甩甩衣袖进去。我朝着他的背影，使劲的做着鬼脸。
　　一会儿，殿内传来召唤，宣我进去。我早已将脸上涂上了厚厚的一层粉，将原来的好肤色遮了个严严实实。
　　进得殿来，行完一整套大礼，早已晕晕乎乎的。幸好太后赐座，我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太后是一个长的很刻薄的老女人。满脸的褶子，灰白的头发，细长的眼睛，干枯的身体。她太过于瘦小，以至于像是整个人陷进了衣服里面。最重要的是，太后全身的气质并不像是一个福泽深厚的人所拥有的。在她的身上，我只看感觉得到刻薄寡恩以及，恶毒。
　　没错，恶毒！
　　太后虽是皇上的亲娘，然而因为她是一个浣衣女，出身低贱。所以皇帝一直有伊皇后教养。她从来没有亲自抚养过皇帝。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孩子，一直也很不受先皇重视。然而先皇驾崩，她跟伊皇后同时被尊为太后，可还是被伊皇后压制着。直到伊皇后死了，她才算是熬出了头。
　　这么个人，这么多年的煎熬屈辱，一旦得以宣泄，如何能不恶毒！
　　再说，她嫉妒，嫉妒我们拥有她再也不能拥有的青春年华，还有她不可企及的才华。她得不到，于是，便要摧毁。
　　说实话，虽然我也很想当女官，捧着铁饭碗过日子，但是，我可不想被一个善妒的老板给害死。再一次，我庆幸自己抹了一脸的黯淡！
　　“这模样怎么这么不标致！”太后细细的打量我一番，抱怨道。
　　该死的老刁妇！长得标致然后被你蹂躏吗？
　　“算了吧，还是考考你吧。不过看你的样子，也未必能答得上来。”太后撇撇嘴。
　　狗眼看人低！
　　“也不是很难，我手里有几颗珠子，你猜猜有多少颗，猜对了就行了。”太后笑笑，万分“慈祥”。
　　晕了，这还叫不是很难？靠，她为什么不去死？
　　我故作镇静的努力思考着，实际上却在使劲的骂着老刁妇。眼光一转，突然看到站在太后身后的温公公悄悄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顿时明白了：他在放水！他肯定早就知道太后手里拿了几颗，现在给我递手势呢。
　　于是我信心十足的说：“一颗！”
　　太后摇摇头：“三颗。”然后摆摆手，貌似疲惫的说：“下去吧，我也累了。再来个蠢货，我可没心思管教了。”
　　我叩头谢恩，恭谨的退了出去。
　　哦也，自由了！忍不住小小的欢呼一下，恨不得飞回颖慧院，跟姐妹们继续吃晚饭！
　　“你，且等等。”温公公冷漠而淡定的话在背后响起。
　　“是。”我头皮一麻，还是乖乖的站下了。
　　“刚刚，为什么不说三颗？”他走在前面，示意我跟上。
　　“因为，奴婢没有选择主子的权力，只好让主子不选择我。”我决定摊牌，因为我知道温公公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有时候，越是真话，杀伤力便越强。
　　其实，最为隐秘的是，我竟然有点儿喜欢温公公。
　　我知道这有点儿变态，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他这样冷漠自持，即便世故也带着隐隐优雅感觉的太监。
　　我知道我疯了，但是我确实希望他对我刮目相看。让他不至于很快的忘了我。
　　我知道宫里有对食，是的，我知道。天哪，我一定是疯了！
　　“你，”他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奴婢失言了。”我自梦境中醒来，转身要走。
　　“慢着，跟我来。”他开口道。
　　我转身，却只是看到他的背影，长长的，瘦削的，执伞的，沉默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接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