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润玉线]素心一片玉壶冰》十一月皎

2、第二章

　　这日破晓时分，茂霜从石室中惊醒，方觉外面正在下雪。

　　“是了，今儿个便是小雪了。”他喃喃道：“说起来，这几千年来天界未立霜神，凡间的降霜布雪之事都是由我家仙上代行......不知这上清天下雪，可也归仙上管？”胡思乱想之间，只觉寒意袭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顿觉困意全消——建木水域处于极西之地，苦寒时节即使有灵力护体，凭他这般微薄法力，却也仅能算是聊胜于无了。

　　‘不知我何日能如九容、文草他们那般，只着一麻衣便能在此间行动自如呢......'茂霜心里想着。又思及初见之时，自己还妄加比较，觉得九容灵力不高，不免赧然又气馁，索性便起身，披上前一日文草送来的黑色斗篷，走出了石室。

　　石室外依旧是黑与白的天地。

　　黑水如渐变色的丝麻缎带似的。离得近的支流已经结起薄冰，落了雪而呈浅黑色。它们忽而宽、忽而窄地穿过错落的雪丘，一路绵延，然后在那里汇成整片深黑的、尚未冰封的广阔水域，填满视线的尽头。

　　天正慢慢转明。下雪的云层遮挡着天幕，一片白蒙蒙的。唯有较远的群山山顶，有一处许是云开见日，可见雪光隐隐闪烁。

　　万籁俱寂。此地看不见树木，雪只会落在雪上，下得悄无声息。

　　尽管天色渐明，却无一物苏醒。

　　虽已在此处住了三日，茂霜走出石室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头一次是与九容一同前来。当时天色将暗，茂霜凝望着这片无边而静谧的黑白，只觉说不出的怆然、壮美。

　　但这回，他独自一人置身其间，胸口却徒然涌上一股不适。这种不适来自于一种空虚——意识无处安放的，无望的空虚。

　　茂霜废了好大劲才艰难地挪动了脚步。他在雪中，沿着黑水曲折的边沿慢慢走起来。远方依稀能看到建木的轮廓，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现在他怎么都不愿回到那石室中去了。

　　此刻，他的心中，某种被麻痹已久的灵性觉醒了，像只弱小的灵兽，正四处轻嗅着。

　　这片天地里，有一种新奇的恐惧包围着他。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一直待在那里，这片空虚或许就会将他吞没。

　　“......我不会一直在这儿。我只是来暂住的，马上便得回去。而且九容，还有文草，他们时常会到这儿来。也可能会有其他人......”他出声地自言自语道。他的话在死寂中尤为突兀，如同一粒石子被丢进水中。但只一瞬，一切便恢复了波平如镜。

　　静默却反倒显得比先前更为可怖了。

　　‘可是，如果我将一直在这儿，又会变得怎样呢......’他忍不住这样想,‘如果没有人会来找我，我将变成什么......’

　　直到此时，茂霜才隐约明白了追寻大道的代价。

　　事实上，茂霜内向而勤奋，很受水神洛霖的赏识。在洛湘府的百年间，他的手上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做着什么，眼中始终看着什么，耳中总是听着什么。他的生活永远塞得满满当当，修为却一日也没有拉下，丝毫不弱于栖梧宫，甚至天帝身边的仙侍。

　　即便如此，他此时却觉得，往日的修行毫无意义。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所有的“不同”，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有”。优秀的、恶劣的、勤奋的、懒惰的......在空虚面前，所有的“有”都率先被剥离了。他被迫以与所有人一样的面貌直面它。

　　于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勇气——剥离了一切“有”的他，已然被空虚吞噬了。

　　茂霜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又缓缓吐出。他的脚步未停，尽管时不时需要随着黑水和雪丘绕行，却始终在向一开始便确认好的建木的方向慢慢行进。

　　然而，很快便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从沉思中醒来。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远处，黑水水域之上起了一层浓浓的雾气，弥漫开来，几息之间将他所在的位置笼罩其中。远处建木的轮廓早已消失不见。茂霜回头看去，发现在他的身后，雾气稍淡处，竟不见来时的石壁，徒留皑皑白雪。

　　一时间，白色压倒了一切。这是此地独有的异象，而茂霜彻底迷失在了这片雾里。

　　但奇怪的是，他的心却很平静。虚无将“死”的概念也淡化了。

　　因而，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中，却只是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直到双腿疲惫，他找到一块低矮的雪丘，将积雪拍落，在上面坐下，用斗篷将自己裹紧，等待雾气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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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茂霜从斗篷中抬起头，感到似乎有什么在靠近，发出细微的响声。

　　雾淡了一些。虽依然不见建木踪影，近处的事物却已看得较为分明。茂霜环顾周遭，发现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似有一个身影正向这儿走来。那人穿着件几乎全白的衣裳，在雪中颇难分辨。

　　待走得很近了，茂霜方才看出，来的竟是个少女。她身量单薄，约与九容相仿，亦穿着与之形制一致的麻衣和木屐。衣裳颜色却是白色，只在领口、下摆处镶了黑边。

　　少女手上持了根杖形的物什，许是助雪域行走之用。她从石丘边走过，似是没有瞧见他。

　　“这位姑娘，请留步。” 茂霜边说着，边手脚并用地匆忙从石丘上爬下来。站定后，又对她作揖道：“这位姑娘，请问去建木怎么走？”

　　那少女看了看他，答道：“我正往那儿去，你且跟来吧。”说完，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继续向前走去了。茂霜道了谢，连忙抬步跟上。

　　‘看她的扮相，这姑娘应当也是魂冢中人，’他暗村道：‘之前遇上文草的时候，我便说错了不少话......这回还是别贸然跟她搭话了吧，免得惹人家生气。’

　　然而，走了一段路后，他却总觉得不对劲——这周遭的雪丘、支流，远处的山棱，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像是他来时之路。

　　犹豫了好一会儿，茂霜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娘......请等一下。你走的方向，似乎是我来时的方向，那儿并非通向建木......”

　　闻言，少女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

　　茂霜的话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了。

　　方才他并没有看清少女的容貌。但此时，他恍然发现，她不仅身形颇似九容，面目竟也与之有四、五分相似，只少了一分秀致，多了几分清和。她的眼睛颜色比九容稍浅，在雪光映照下更显清澈，此时正平静地向他望着。

　　‘真奇怪......’茂霜心想。

　　单论容貌，这少女并不是什么美人。与文草，或是九重天的仙子们相比，更差之远矣。但她给茂霜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与当初见到九容极为相似，却比九容更甚。

　　若要比喻的话……她就像是这片建木的天地。

　　这片黑白、寂静的天地，此刻浓缩成了一个人的样貌，站在他面前。

　　初见之时，她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

　　但无论是谁，只要注意到她，就一定无法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