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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陵【已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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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还没换帘子,一眼望过去都是冷意,那门开了小半条缝,日光下灰尘染金在空气里躲跳。
晏长歌拿袖子扇了扇,踮着脚过去的,走到台阶上想推门,见里面突然安静了便悄悄捅破米白的窗纸。乌溜溜的眼睛对着洞,却猝不及防被吓得往后一倒。
因为屋里一个人也正在瞧她,一双剪水眸,琥珀色的眼珠子,长眉是用浓墨勾画的一样,偏生脸白的厉害,唇上燥的起皮,给人的最先印象便是营养不足。
晏长歌清了清嗓子,这才把门推开。屋里没有丫鬟,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边角泛黄。明间的榻上摆了一个黑漆凭几,后面是一扇木底的屏风,所绘之图已经褪了色,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先前看她的人坐在扶手椅子上,头发微乱,脸色苍白,不过搭在扶手上的那一双手却是又修长白皙,手背上隐隐看得到青筋。
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深衣,耳上没半个耳坠子,头发也只是捡了发带绑在头上,看起来干净利落。从侧面瞧去嘴唇抿的血色淡淡,眉眼灵秀。
高几上扣着一只茶杯,茶壶已空。他似乎又要咳,赶忙捂着嘴背对晏长歌。
“染了风寒可是?”晏长歌出声,走近了把苏静华的那张帕子塞过去,转身看着这屋子,不解道,“怎么连个丫鬟都看不见?五妹妹咳成这样也不请大夫过来。”
晏长陵拿着帕子,缓过来才对她道:“姐姐今日怎么会来看我。”
晏长歌本以为自己的嗓音是足够难听的了,谁知他的更是沙哑,或许是染风寒的缘故,本想给他倒杯茶,掂着空空的茶壶只好作罢。
一低头便看见他淡漠的眼神。十三岁的人不似她的阴郁,而是以防备姿态,带着种凛冽的神色。
晏长陵看见这个姐姐一时倒不知是哪一个,他上面四个姐姐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不过看这姐姐的着装,不是大姐姐那也是四姐姐。
“表姐过来了,带了些绣品分给我们姊妹几个,听说五妹妹病了,不方便出来,便想着我顺路,托我带给你。那一方帕子是双面绣,绣的还是睡莲,栩栩如生,好看的紧。”
晏长歌想了想道,不过她这五妹妹似乎不怎么感兴趣,把帕子捏着微微点头:“知道了,麻烦四姐姐了。”
既然是顺路,那边是这后面的听风馆了,住在听风馆的正是他那个四姐姐,听说死了姨娘,同他一般,不过待遇却是天上地下。如今见到真真是如此。
晏长歌微微一叹,忆起了上一世田庄里的凄惨岁月。这屋里又空又冷,这个五妹妹就是个闷葫芦,她把自己的比甲脱了不由分说给她套上,晏长陵一滞,眉头稍敛,开口才说一个字那四姐姐就拎着裙摆往外去,浅草绿的湘裙里露出鹅黄色的软缎绣鞋,他看了眼收回目光。
长青院里仆从早就被大夫人遣散走了,晏老爷不知他还有个庶子,可大夫人早就知道了,如今就等着他死呢。
他眯着眼睛看屋外的春光,松开手,苏静华的帕子就落在了地上。
一盏茶功夫后,晏长陵没料到她还回来了,带了一套新衣服。
晏长歌上来不说话,左看右看就把袖子撸起来,上前要脱他衣服,丹椒把门给关上挡风,主仆二人这样惹得他右眼皮一跳。
“你们这是……”他站起来后退几步。
晏长歌原本是想给他换上的,他穿的单薄,但不熟悉归不熟悉,看他那架势仿佛要打人,于是作罢,把衣服摆在明间的榻上,道:“你这衣裳太少了,多穿点,我近期也染了风寒,傍晚熬完药就给你送过来。生命可贵,怎配死在这个地方。”
最后一句话像是她对自己说的,晏长陵抬眼,笑声微弱无闻。他这四姐姐可有些可爱。
从长青院出来,她走的越来越慢,行至那个岔路口回身,却见这个五妹妹站在院门口的月洞门下在瞧她,瘦长的个儿,面容清冷,像个冰美人。
“姑娘,怎么不走了?这五小姐瞧着有些奇怪呀。”丹椒道。
晏长歌把腕上的虾须镯褪了下来,道:“好看吗?”
丹椒点点头,晏长歌接着道:“你傍晚把药送过来就给你。”
她当下就笑起来,口中道:“这五小姐也是可怜的紧,爹不疼娘不爱的。姑娘真仁慈。”
晏长歌笑笑,她向来仁慈,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最后还落得个死无全尸。丹椒上一世还算是个有良心的,看钱的同时也看着点人。她到田庄后她还给晏长歌送过点东西,接济过一阵子。
“他也是可怜,我们有多得用不上的便给一些给她,我那里还有一件厚实的新衣裳,明日再给他。厨房是个惯会踩地捧高的地方,他吃的想来也是残羹冷炙,我们这些饭菜到时候匀些给他,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晏长歌道。
丹椒颔首,心底暗暗觉得自家姑娘有些不同。
主仆二人慢慢走远了,最后那两个点从晏长陵的视野消失后他才拖着身子回屋。
*
这夜许久不做梦的晏长陵难得做了个梦,梦到了去岁的事情,醒来时瞥到窗外光秃秃的梅枝,揉着额角,喝过药,他身子总算有些力气。
梦里那人同晏长歌很像,但要比她活泼很多。他一时想了很久。
*
话说前一世听风馆里的冬日十分无聊,日头一落山晏长歌便要洗洗睡了。有一日下了一天的大雪,压断了院子里的几棵芭蕉,她在架子床上窝了一整日,何嬷嬷因为儿子的事临时走了半天,她任性了一回。晚饭都留给了两个丫鬟。
到了半夜,她翻来覆去被突然袭来的饿意整的睡不着觉,这才偷偷摸摸爬起来小心翼翼溜到厨房去。
冬季里地上的水都结了薄薄一层冰,一个小人踩着冰一不小心就滑到她面前把她撞在了地上。幸好穿的衣服多,她不觉得多疼,只是耳畔有抽气的声音,略显低沉了些。
晏长歌把这个人扶起来,借着朦朦胧胧的雪光,大致看清了轮廓。是个极其俊秀的脸庞。身子还软软的,他一双睁的大大的剪水眸里带着一丝镇定。
“你是来偷吃的吗?”晏长歌听见她说,那声音不大,且不如一般姑娘的清亮,反倒是有些像要变声的少年一样。
“你是谁?”晏长歌问道,把她的手拿起来瞧了瞧看看有没有擦破,那双手修长却略显粗糙了些,指腹有薄茧。
这时她不说话了,抽回手慢慢往厨房的方向去。
背挺的直直的,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瘦长的身形。
“厨房的钥匙我有。”晏长歌晃了晃从何嬷嬷那里拿来的钥匙,骗她。
“你过来,小心地上的冰。”她好意道,盯着晏长歌的钥匙。
晏长歌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冬夜太过于无聊了,厚厚的云絮压得低低的,细软的雪片从云里落下被风吹得四处都是。她走过去一把这姑娘给扑着,贴耳笑道:“我骗你,小耗子。”
晏长陵:“……”
他微微弯着身子承担这突如其来的体重,被饿了一天的晏长陵忍着没有抢过钥匙把她打一顿。
“下来。”晏长陵道,面无表情扳开她的手。
“好的好的。”晏长歌听出她隐忍的语气。夜探厨房,想来饿坏了,于是也不闹她吓她,便道,“那边厨房窗户约莫是没锁,我带你翻进去。”
晏长陵勉强同意,不自觉看了眼她的手,葱白细嫩,末了收回视线,跟着她翻窗。
“你经常来这里吗?”看她轻车熟路的样子晏长陵问道。爬窗的时候非要托他上去的小姑娘瞧着一派天真的样子,穿着亦是不差的,他想不出怎么就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上她。
这个时候的晏长陵已经懂事,常年藏在晏府的角落里,不曾了解过晏长歌。这晏家虽大,却是只一个男嗣。他姨娘生他时谎报是个女儿,为的就是不得罪刘氏。可随着他越来越大,愈发是见不得人了,姨娘死后刘氏不爱搭理他,晏老爷对晏长陵也只是清淡如水的父女之情,下人才敢苛待他,这一日饿狠了晏长陵便绕道了这边的厨房。
晏长歌摇摇头,偷完东西先把他喂得饱饱的,两个人蹲在台阶上看着雪光下的树木,晏长陵的余光瞟见她的侧脸,那双眼睛望着别处,长长的眼睫时不时扇一扇,轮廓优美的犹如工笔勾勒。
高高的院墙后冒出许多枝梅花。
梅香清冷,从四方天地涌来。
他那时候觉得,晏府还是有一丝暖人的温度的。
*
起床后晏长陵把被褥叠好,手摸到晏长歌昨日送来的衣裳,看见她连海棠红的小衣都夹在里面手一僵。
他又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随着年纪越大,这委实是个头疼的问题。
他眸光一敛,闻见外面的脚步声,是晏长歌跟丹椒两人。
她今个儿穿着一件璎珞纹的潞绸长衫,下面是蜜合色绣百蝶穿花的百褶裙,人还小,但显老气。和丹椒站在一起,明明要小她一岁,但乍看起来晏长歌要大她五岁呢。
“我这衣服小了,不过穿了一两次,希望妹妹不要嫌弃。”晏长歌进屋后先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不大,酒窝隐隐现出一个。
梦里的人有两个。晏长陵微微挑着眉尖,只觉眼角有些抽了抽。
他又看见了樱桃红的小衣在里面夹着,他需要?
瞥到她鼓囊囊的胸口,晏长陵不说话。
她说小,是那个意思吗?
晏长歌哪里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看到他平坦坦的胸口觉得这五妹妹过的可真是惨的紧,叫丹椒把雕漆的四节盒放桌上,里面装的饭食摆出来,一盏山药乳鸽汤是整的没动过,两样的素菜,还有一碟清炒的肉丝加了一碗饭。
“吃吧。”晏长歌道。
闻着味道,见她恬静的笑,晏长陵好奇,她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
不久后他才懂,这人是把他当做了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