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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出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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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唐寅
夜风大了起来,烛台的蜡燃飞快,已成残灯。
小屋暗沉下来,从窗户里倾斜而进的月光,如星辰如银河,正好笼罩着楚南风和少年。
微弱火苗最后的跳跃,在不归有些偏灰的瞳孔中,显得激烈而妖艳。
和面前调笑着的楚南风,相互纠缠着交错出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
不归猛然闭眼,火泯灭了,笑消失了。
虫鸣,蛙叫,在他耳中空灵一片,再睁开眼时,周遭事物已归于平静。
只是眼前还有依旧勾唇笑着的人。
终于不归笑了,转身,跨出门去。
外面风的确很大,吹得他僧袍刺啦作响,使得不归往常轻而稳的步伐沉了些许。
他走向空旷佛堂,在佛主悲悯的注视下,跪坐于蒲团之上。
菩提子从不归右手指尖一一滑过,每一粒都是一句佛经,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一百零八句经文,掐到最大那颗时,他翻转佛珠,又重新开始默诵佛主箴言。
几番轮转,不归眉心却不曾舒展。
一念即起,魔障便生,是以意难平,是以心绪纷乱。
独坐佛堂,如枯木,不动不移不能发芽。
枯朽的树枝在这个夏天沾了雨水,漏进生机,有人不坏好意,偏要将它丢进腐叶断草,岂料竟是沃土,死了的木头该当如何?
夜已深,外面的风在发狂。
佛堂内,不归放下佛珠,敲响木鱼,翻开清心咒,轻声诵读。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
木鱼声声穿墙而过,待到不归的小屋,早已被一屋拥挤的繁华消泯。
若说还剩些余音,楚南风也总是听不见的,他今夜心情很好,躺在大而软的床铺上,入眠时面颊还是笑意,直到清晨。
在万佛寺的第二天,楚南风绝无仅有的在天刚蒙蒙亮时醒来。
早起的人,神清气爽,便拿起玉箫伴着清脆鸟叫,随性在寺中到处观赏,游客一般品评。
无意间走进一间佛堂前,里面香烛延绵。
只右侧矮几上,烛台的蜡似乎是刚灭,余下几缕青烟还在往上飘散,边上放还有一串佛珠。
楚南风随手拿起几案上的佛珠把玩,仰头望着庄重的佛像,没了平时的嬉笑之态,恭谨作揖,小声祈祷。
“佛主显显灵,让我快点找到贺知年。”
“施主······”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楚南风转头见昨天的小和尚正拿着笤帚,愣愣的看着自己。
嘴角的笑僵了僵,轻咳两声站了起来,带上惯常的调侃之态。
“小和尚很勤快嘛。”
“施主可以叫我了空。”小和尚拿笤帚的小手,转来转去,都有些发红了。
“好。”楚南风用玉箫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了空小和尚,敢不敢去我的屋子?”
了空揉着额头,瓮声瓮气的说:“是不归哥哥的屋子呢。”
楚南风却早已走出门外,了尘左右为难,还是提着笤帚跟了上去。
房内各式摆设让人眼花缭乱,可哪有桌上精致木盒中,整齐摆放的点心,吸引了空。
他清澈的双眼瞪得溜圆,小心的呼吸着,生怕稍微用力,糕点就被吹走了,却没有提出要尝一尝的话来,只是看着。
“想吃吗?”楚南风凑上去道。
了空下意识的点点头,又马上飞快的摇着小脑袋。双眼仍然一动不动盯着糕点,带着稚音道:
“我不······不想吃。”
楚南风惋惜的盖上点心盒。
“这一盒点心昨天就送来了,已经放了一夜,再不吃就会变坏,可惜我现在太饱,什么也吃不下,只好扔了罢。”
说完他作势要盖上木盒往外扔,了空连忙用一双小手挡下,情急之下道:
“我能吃下。”了空不好意思底下圆乎乎的脑袋,“我······我能吃得下。”
楚南风如释重负般将点心盒放回桌上。
“小和尚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要不扔掉这盒东西还要废我几分力气。”
看了空吃得小心翼翼,一点渣也用手心接着,他唇角往上弯了弯,看着一处出神,道:
“不归那小子,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了空连忙摆手。“不归哥哥最好了,可不会偷懒。”
楚南风隐下溢出的笑意,板着脸道:“闷葫芦一个,哪儿好了?”
“他会给我买枣花糕吃,每次我被欺负,也是不归哥哥帮我。”了空焦急的替不归辩解。
楚南风不置可否,又道:
“既然不是和尚,他怎么会剃发?”
“为了表明要做佛家弟子的决心,不归哥哥自己剃的。
他每天都给寺里挑水砍柴,就算有时上山受了伤,第二日还是会把寺中要用的柴准备好。
方丈说,等这次回来就要给不归哥哥受戒,到时候他就是寺里的和尚啦。”
这小子真的如此想入空门?
楚南风不自觉得开始拨弄手中的念珠,他低头看了看,原来是刚才在佛堂随手拿起的佛珠竟忘了放回去。
此时还在晨间,寺里的钟声却不同以往的响了起来。
“方丈回来了!”了空将剩下的糕点胡乱塞进口中,转身就往外跑,嘴角的碎屑都顾不得去擦。
看起来方丈回寺必定是这山中寺庙难得的热闹,已经嫌此处过分静怡的楚南风,跟了出去。
走一段小路,穿过几个偏厅,便来到了正殿前。
眼前没有想象中的众僧听经的场景,偌大的厅殿中,只有不归一人跪于正中。
上位坐着两位老和尚,其中一人身披袈裟,长眉已白,慈眉善目,该就是万佛寺的方丈。
楚南风听到他对不归说:
“我现在不能给你受戒,你起来吧。”
“我还可以等。”
不归低头跪着,平静而坚定。
方丈从始到终,脸上的微笑不变,慈祥的眼中好似洞察万物,道:
“你屋中可是已经大不同前?”
等不归抬头望向他,又道:
“入空门之人,需得六根清净。尘缘未尽,我收不得你也留不得你了,你去吧。”
方丈挥了挥僧袍宽袖,意味着已经决定不归需得出寺。
躲在门角的小了空,连忙跑进去替不归解释。
“那些东西只是暂时放在······。”
稚嫩的声音十分焦急,小了空只当方丈误会他的不归哥哥私收捐赠。
可不归却知道方丈在说什么。
贵奢之物并无妨碍,重要的是他明知那人为何这样做,仍然默许。
幼时漂泊,到了寺中青灯古佛几年,他以为已经能寡淡如水,不想却还是贪了那热闹。
本该不属于他的热闹啊,就这样闯了进来,一夜的经文诵读,也不曾冷却。
方丈洞悉微毫,看懂了不归,看透了不归。他做不得和尚了,也不能再住在寺中。
突然的流离失所,不归早已习惯。但他总需要一个去处,天下之大,他又能去哪呢?
那些权利顶端,住在皇宫的人,从未放弃过找到他杀之而后快。
他们的爪牙,遍布周朝每个角落,十几年来紧追不舍。
泼天的权利,如同一张锋刀密网,朝他扑来。
向阳而生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奢望。
但他要活,哪怕只能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哪怕在阴暗的夹缝中,他也要活。
“不归愿做守墓人。”终于不归坚定的说道。
说这话时,楚南风正迎着阳光看他,突然就觉眼前光线无限扩大,眩眼得很。
周朝守墓人,受当地寺庙管制,专收无名尸,夜出昼伏,终身不得婚娶。
一遭守墓人,终身守墓收尸,离群寡居,孤身至死。
楚南风不明白为何不归会有此选择,一种莫名的情绪出现在他心中,最终化为愤怒。
愤怒到他要往殿中冲去,要阻止不归成为守墓人。
可他还未跨上通向殿内的石梯,就有一群和尚挡着什么冲进寺内的人,朝这边来。
被挡着的人骂骂捏捏,气急败坏,就差动手打人。
楚南风顿时楞在当场,五皇子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脑中一闪而过还在小屋中摆放的大床。
还说这床怎么如此称他心意,原来就是楚宅寝房那张。
鲁伯真是老糊涂了,让他弄个舒服点奢豪点的床上山,他竟然就把府里的床搬了来。
这不是鱼没吃到惹一生腥嘛?这么快就惹来了五皇子李翊梓这个祸害。
争斗人群越来越近,楚南风看了眼还跪在殿中不动不移的不归,只能一横心先从侧门出寺。
他刚出寺门,便直直往山下的花楼而去。
还是那日的花楼,五皇子已经来过,不必担心再有人来寻他。
酒是从白日喝到了深夜。
旁边管弦声声,有小倌儿唱着曲儿,有小倌儿起舞,有小倌儿给他斟酒。
嘈杂间,楚南风笑得开心,喝下一杯又一杯。
他想谁都会有自己选择,不归那小子也是,与人无尤。
他想自己还要去找贺知年,管不了其他人那么多。
他想了很多,却还是未挥散不归说出要做守墓人时的样子。
深夜夏风阵阵,不知又把几家女儿心事吹散,也将院中突然的打闹声吹入房内。
楚南风拿起酒盏走出门外去瞧。
还是那天的龟|奴,对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怒骂。
“你一个守墓的收尸人,怎么进到院子里来了!去去去,赶紧滚出去!”
龟奴声音越来越大,满脸嫌弃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他用袖口挡住口鼻,仿佛要挡住臆想中的厄运。
又不敢离得太近,只好拿了根棍子,使劲戳黑衣少年,口中也越来越不干净。
“他|娘的,前两天死了个男倌儿,就够倒霉的,今儿又跑进来个瘟神,现在收尸的人胆子越来越大。”
污言秽语楚南风没兴趣听,只是月光下少年死白的脸,让他迷醉的眼清醒了些。
之前见他穿常衣,肤白却有生机。今晚他换上守墓人的衣裳,却显出一种没有温度的白皙。
如同死亡的白。
袖口衣领用白线绣上了密密麻麻的骷髅。
骷髅像是正在生长的藤蔓,向不归延伸攀爬,将他紧紧裹挟不放。
这是周朝守墓人的统一着装,常人见了避之不及,只有死人愿与他们作伴。
早晨是最美好时光,而守墓人,只有黑夜,无尽的循环的黑夜。
龟奴还在用手中的棍子,使劲儿往外戳不归,一下重比一下,棍子头上的木头已经开裂。
而少年眼垂于地,一动不动,并未退让,平静的说:
“我要把男倌儿尸身带走。”
龟奴还要再骂,楚南风迎面将盏中酒泼了他一脸,转头看向少年,微抿唇角道:
“不归,这么快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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