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鲁迅还乡 ...

  •   北平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冷冽的空气中飘起一缕梅花的幽香。窗前的花草树木均已萎蔫,仅墙角的一株老梅树上缀着数点腊梅,淡淡的黄色,与黯淡的天色颇为接近,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一个头上梳着三绺鬏鬏小辫的孩子在梅树下握着个小铃铛儿乱摇,逗弄得边上的小花猫喵喵直叫。屋子里窗边的竹椅上坐着一个少妇,她将一件绣有银色“寿”字的蓝绸衫摊开在腿上,右手拈着绣花针灵巧地穿梭着,还不时地朝窗外的孩子望一眼;她身后站着一个年逾五旬的男子,身量不高,面容清癯,嘴唇上两撇浓浓的八字胡。
      少妇一边补缀衣服,一边与丈夫闲嗑家常:“先生,我看你这次就别回去了。你身体本来不舒服,乡下医术又差,万一累倒,可怎么好?”
      “哎,不用担心,我身体很好。再说,如今皇上普施甘霖,城乡一体,是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他语重心长地拍拍夫人的肩膀,“广平啊,我们可不能给太平盛世抹黑呀!”
      许广平对这个若师若父的丈夫柔顺惯了,她微微一笑:“你总是满口的大道理,我也说不过你。你要去就去吧,只是呆的时间别太长,且须注意饮食起居。”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鲁迅精神抖擞地答道,“好啦,行李帮我备齐了么?可别误了客船。”
      “还早呢,误不了你的事儿!”许广平用牙咬断手上的线,从容地打点好衣物,又细细地叮咛一番,方送鲁迅出了门。
      鲁迅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阔别数年的故乡去。时已深冬,天气又阴晦异常,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直响。从乌蓬船里探出头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
      靠近鉴湖的时候,清幽的湖水变作乌黑一团,湖中杂草都不见一根,更不用说鱼虾;湖面飘起一层油垢,泛起五颜六色的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直冲鼻孔,鲁迅的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哇”地将吃下的早餐全部喷进湖里。
      鲁迅取出身边的水壶漱了漱口,方觉好受些,便向船家问道:“船家,这湖面怎会如此污秽不堪?”
      “老爷有所不知,自从四年前鲁镇造纸厂开业以来,这鉴湖里的鱼虾乌龟就死绝了。上游的鱼一到这片水域,转眼便翻起肚子浮在水面上。那次豆腐西施的男人贪嘴,拾上来一条尺余长的大白鲢,当晚家里人吃过后个个上吐下泄的,差点没闹出人命来,从此谁也不敢再去贪那便宜。”年迈的船夫望着湖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污染如此严重,附近百姓均深受其苦,难道官府就坐视不管么?”鲁迅又问。
      “那造纸厂的老板正是白县令的妹夫,蛇鼠一窝,管谁呢?”船家不再说话,只铆足了劲儿划船,似乎将这一腔怨气全都撒在手中的两支浆上;鲁迅只得紧闭了口。
      乌篷船终于靠了岸。鲁迅拜见了本家叔叔鲁四老爷,安顿下来之后,便去镇东头看望一位朋友。
      行在鉴湖边上,一个女乞丐与鲁迅擦肩而过。她一见有人到来,便拦着对方喋喋不休地说开了:“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狼在深山里没有吃的,会跑到家门口来;我不知道学堂门口的狼更可怕。我一大早叫我们的阿毛去上学,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下锅,直到蒸熟了豆,阿毛还没有回家。我急了,去学堂里找他,看见校门口一滩紫黑色的血,围墙边上还扔着他的一只虎头鞋……”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只是淌泪。
      “啊,这不是祥林嫂吗?”鲁迅感觉很面熟,心中一惊,经仔细辨别才认出她来。他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没有一个比得上她:数年前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
      “你是……哦,鲁大少爷。”祥林嫂也认出他来,拘谨地回道。
      “祥林嫂,你们家不是有房子有地,生活得还不错吗?你怎么变得如此窘迫?”
      “快别说了,那几亩地早就被县衙抢去盖房了。可他们还嫌不够,今年把房子也给拆了。”
      “强拆?啊,不过,你也要体谅国家,顾全大局。对了,你们家祥林呢?他身强体壮,就算做泥瓦匠,日子也总该过得去呀。”
      祥林嫂用衣角拭着红肿的眼睛:“白县令带衙役来强拆的时候,他爬到楼顶,浇上汽油,对衙役班头说:‘谁敢拆我家房子,我就自焚!’哪知白县令亲自动手,把祥林给点着了。”
      “这……竟有这种事?方才听你说着阿毛,他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阿毛,祥林嫂的眼泪又吧吧嘀嘀地往下掉:“有一天中午放学时,他在学堂门口被一个彪形大汉给砍了,那次共有七八个孩子遇难,好惨哪……”
      “这凶犯实在是太没人性了!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能拿孩子出气呢?”鲁迅怒斥道。
      “据说凶犯有个女儿给极乐城当丫头,不料有一天晚上被几个捕快给俯卧撑了,他上告无门,才出此下策。”
      “俯……俯卧撑?”鲁迅对此百思不解,心想,总不能仅听祥林嫂的一面之词,还是等自己调查核实后,再作定论。
      鲁迅告别祥林嫂,背了双手继续往前走,看到“咸亨酒店”四个字,不由微微一笑,踱进门去——当年他还在绍兴府的时候,可是这里的常客。咸亨酒店的格局依然没有变,还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可以随时温酒的热水。只是店里顾客寥寥,想来是大家都在忙着准备年货,无暇出来吃酒闲聊吧。
      鲁迅拣一个干净的角落坐下,掏出一大把铜钱,至少有二十多文,向小二叫道:“小二,温两碗黄酒;再来一碟茴香豆、一笼蟹黄汤包。”
      “好呐,客官!”小二上来,为鲁迅斟上酒,一抬眼,认出了鲁迅,“哎哟,多年不见,这不是进京供职的鲁家大少爷吗?”
      鲁迅点了点头:“是啊,在京城住了数年,很怀念家乡的小吃,这次是特来解解馋的。”
      “解馋?可是……”小二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四下里没有顾客,方低声说道,“大少爷,如今可不比从前啦!这黄酒是化学药品勾兑出来的,茴香豆是转基因的,螃蟹是避孕药催熟的。我看您是自家人,才跟您说这掏心窝子的话。您若真想解馋,我给您来点……”小二搔着头皮思索了半天,依然有些犯难,“哎哟,还真没什么能吃的。要不这样,给您来一瓶纯净水,正宗的洋货,想来是没问题。”小二说罢,便从柜台拿来一瓶纯净水,放在桌上。
      “依云矿泉水?”鲁迅拿起瓶子,仔细打量着上面的字。
      “您慢用。”鲁迅尚未回过神来,小二已经退回厨下了。
      鲁迅拧开瓶盖,正欲呷一口纯净水,却听一个顾客说道:“温一碗酒。”随后传来缓慢的“啪、啪”之声,一连响了九下。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是如此耳熟!鲁迅倏地向柜台瞟去一眼,却没有人;他站起来向外一望,才发觉那人在柜台下坐着,地下一溜儿排着九文大钱。但见此人身材高大,脸色黑而且瘦,皱纹间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挂在肩上。
      鲁迅不觉走过去问道:“这不是孔乙己老兄吗?”他见孔乙己嘴唇干裂,还有几道血丝,便将水递过去。孔乙己老实不客气地接在手里,一口气咕噜噜喝了大半瓶,才畅快地用衣袖抹去嘴上的水珠。
      “孔老兄,你慢慢喝。”鲁迅说,“你不是国子监的才子么,怎么会在这里……”
      “唉,一言难尽哪!我在国子监等待了数年,因无钱上下打点,始终谋不到一官半职,便孤身前往粤州谋生。不料有一日上街行走时,忘记随身携带良民证,被几位巡捕当作流民抓起来暴打一顿,此后我的脑子便时常嗡嗡作响;过了两个月,他们将我遣送回绍兴府,我只有靠杀猪卖肉为生。”孔乙己颓丧地说。他双手撑起身子,试图站起来,不料因腿脚不灵便,又跌回到蒲包上。
      鲁迅将目光投射到他的残腿上,骇然问道:“孔老兄,你的腿……”
      “去年县衙为了迎接摄政王的到来,提前整顿市容,一个班头说我的猪肉摊位有碍观瞻,便派衙役给我拆了。我不服气,想去讨还公道,谁知当场被打断了双腿。”他又灌了一大口纯净水,像是在借水浇愁,口里犹自咕哝着,“自古民不与官斗,我这是自作自受啊!”
      鲁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去,若有所思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这时,一个老农抖抖索索地走来,背弓得跟虾米相似,来到鲁迅面前时一躬到底,双手几乎垂到地下,口称:“大少爷,好久不见,小的给您请安!”
      “啊,不敢当!您是哪一位?”鲁迅慌忙扶起。
      “小的是闰土啊!”老农低眉顺眼地答道。
      闰土?鲁迅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儿时的玩伴来:一张灰黄的圆脸上,布满了很深的皱纹,眼圈儿肿得通红,这是终日吹着海风在海边种地的缘故。他头戴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又粗又笨而且开了裂,像松树皮似的。
      “闰土哥,你只大我一岁,怎么会如此苍老……”鲁迅又惊又喜,见闰土痛苦地摇摇头,只得改变了话题,“孩子们都还好吗?”
      “唉,老大良田去山西挖煤,不料煤矿塌方,死不见尸。我日夜兼程赶到山西,想讨回一笔丧葬费,却被煤老板雇人砍掉一只胳膊。”
      鲁迅这才注意到他右臂那只空空的袖管,迟疑地用手摸了摸,又触电似的缩回去。
      “那老二该进学堂了吧?”
      “老二丰收在学堂里被打了毒疫苗,残废了。”闰土边用衣袖拭泪边说道,“老三满仓是前年出生的,喝了一年多的奶粉,哪知道奶粉里含三聚氰胺,患上肾结石,也去了。”
      “这……这……岂有此理!难道县太爷没有给你们赔偿吗?”
      “本来有几个受害的老乡找我联合,商量一起去县大堂击鼓鸣冤,不料他们还没到家,就被抓起来判了刑。”
      “这还有王法么!”鲁迅义愤填膺地骂道。
      “大少爷,千万不能对皇上不满,我们得感谢皇上让我们活着呀!”闰土慌忙阻止道。
      “不行,我一定要为你们沉冤昭雪。”鲁迅半是安慰对方,半是自语。
      鲁迅疾步往回走,丁字路口那边忽传来喧天的锣鼓声,满街满巷的人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大家纷纷议论:“看杀头哦,快看杀头哦!”一个个眼睛放光,像正月十五赏花灯似的兴奋。
      鲁迅也向那边看,但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老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中心是一辆敞篷车,车上坐着一个过年三旬的男子,穿着一件洋布的白背心,背上插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字:“奉命处决叛国投敌犯阿Q”。犯人神情委顿地歪倒在车上,幸而被两个兵丁一左一右地紧紧挟着,方不至于像稀泥似的瘫在车里。
      “哟,这不是鲁大少爷吗?”一个穿破夹袄的中年汉子向鲁迅拱了拱手,鲁迅认出他正是常在赵太爷家打短工的王胡。
      “是王胡啊,好久不见。”鲁迅指着敞篷车问道,“那车里的犯人真是阿Q么?一个窝囊透顶的人,怎么会犯下杀头的大罪?”
      “嗨,您有所不知,自从Q哥被老尼姑院子里的狗咬后,便逃进城去,后来到县衙谋到一份打杂的差使。有一次扫地时,Q哥偷听到白县令和六扇门合谋抢夺吴妈家的店铺,他对吴妈思慕已久,如何不急?他无暇多虑,当即赶往省城举报,不料反被押送回来,关进了精神病院。Q哥设法逃出来,又被名震天下的捕头安鼎元给截获。安捕头将掺了剧毒药物铊的饭菜给Q哥吃,他就变得痴痴傻傻。但白县令还是不放心,又诬陷Q哥去京城为洋领事提供情报,总算给他扣上一个叛国投敌的死罪。本该明年秋后处决的,但因他罪大恶极,因此改成了斩立决。”王胡抬头望了望天色,阴惨惨的,不见一丝阳光,“这不,午时三刻一到,Q哥便要明正典刑了。”
      鲁迅叹息不已,又问道:“那……那吴妈呢?”
      “安捕头劫了吴妈去悦来客栈,说是审问案情,吴妈便突然跳楼自杀了。”
      “这……这……我不相信!”鲁迅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叫喊声打断。
      “阿Q,快,来上一段《龙虎斗》: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有人向犯人挥手致意,他们跟着囚车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听到一句戏文,自然极不甘心。
      阿Q费力地睁开眼睛,嘴唇哆嗦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二……二十年以后……又……又是一条好汉!”
      那两队敲锣打鼓的衙役在前面开路,敞篷车缓缓地驶到古轩亭口便停下。人们也潮水一般向那边涌去,却被一排衙役手挽着手织成一道人墙给死死拦住,就此簇成一个半圆。阿Q像只瘟鸡一般耷拉着脑袋,任由一个通身玄衣的刽子按倒在横木上。那刽子手身形肥大,脸上横肉块块饱绽,正是村东头的康大叔,也是咸亨酒店的老主顾。
      突然,所有的噪音一起消失,仿佛时空都瞬间凝固了。康大叔抡起双臂,鬼头刀的利刃闪过一抹刺眼的白光,只听“咯嚓”一声轻响,一道血箭从古轩亭口的牌坊下飙出,人群才轰的一声向后退去,一直散到鲁迅站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康大叔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白馒头,往那刚喷出鲜血的腔子上蘸……
      鲁迅不忍再看,逃也似的离开了刑场。他权衡半晌,最后决定给扬州总督李德楷修书一封,请他为鲁镇的父老乡亲们主持公道。如今鲁迅供职于翰林院,时有面见皇上的机会,连当朝丞相刘阁老都对他礼让三分,李大人总该看他一点薄面,秉公处理这群贪官污吏吧。
      鲁迅回到鲁四老爷家,铺开宣纸,研好墨,刚在纸上写下一行汉字:“上扬州总督李大人书”,突然传来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鲁迅头也不抬,高声答道:“进来!”手中依然奋笔疾书。
      一个便衣捕快飞身冲过来,“哗啦”抖开手中的镣铐,往鲁迅的脖子一套,吐出冰冷彻骨的一句:“鲁迅!你知晓的秘密太多了,白大人派我专程请你去品茶。”

      2013年9月21日于临安无我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