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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多情总被无情伤 ...

  •   2012年12月21日,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我还在为生计而奔波,去一家公司面试。真是世界末日么?我不经意地一笑,倒真希望它如期到来,我和莲不在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在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寒风飕飕,刮得光秃秃的树枝咯嚓嚓直响;千万枚细碎的雪粒被挟裹,抽得脸上生疼。天气虽冷,但我一点儿都不感觉冷,因为我穿了件黑色羽绒服,那是三伏天我在沃尔玛超市买的4折处理品,198元。
      初次见到莲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我读大四,刚得知自己在保研名单之列,便放心地出外找兼职。下公交车走了没几步,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个女孩后面,那女孩正准备过马路,丝毫没有注意右肩的斜挎包。
      那个男人悄然无声地拉开挎包的拉链,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正想叼出里面的钱夹,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故作熟识地对那女孩说:“嗨,小莲,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蓦然回过头来,立刻发现紧贴着自己的那个男人,随即警觉地检查挎包,将拉链重新拉好。小偷自知无法得手,怨毒地剜了我一眼,似要将我的形象深深地刻记忆里,才夺路而逃。
      当我的目光转到女孩身上时,顿时如遭电击,那正是我梦中女神的形象:长长的秀发披拂在浅绿色风衣的大翻领上,齐眉的刘海向左鬓微微倾斜,鬓边一支饰有水钻的紫色发卡,细密睫毛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含情脉脉,让人顿生怜爱之心。只是脸上还有几分未褪的稚气,像是刚踏入高等学府不久的大学生。
      “谢谢你刚才的提醒,不然我今天可损失惨重了。”她冲我感激地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梨窝,我的心神又是一荡。
      “呵,应该的,举手之劳嘛;哦不,只是动了动嘴而已。”我回过神来答道,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从小到大,我都是家长、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还从未如此放肆地盯着一个女孩看过,或许她把我当作好色之徒了吧。
      她又笑了,她一笑我就心醉,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就像她投入韩俊青的怀抱之后,我到邱师傅鱼馆喝得酩酊大醉一样,头脑晕晕乎乎的。我俩很自然地攀谈起来,我才知道她与我同为江宁大学校友,她是外国语学院的大一学生,正要去为一个初中生辅导英语。
      令我俩都感到惊奇的是,她的名字里竟真有个“莲”字,她的确像一朵出水芙蓉,这个字于她是当之无愧的。我窃喜不已,以为这是上上大吉的兆头,暗示我与她缘定天成。那一天,我们共同走过了杨公堤,分别时互留了联系方式。我只恨那条街太短,眨眼间就到了尽头,要是永远走不完该多好啊!
      莲在学校很活跃,诗社、棋社、书法协会、登山协会等许多社团都能见到她的倩影,真是多才多艺啊!只是她的身边永远围着一群臭男生,让我感到分外刺眼。那一年学校举办110周年校庆联欢会,她身着汉服演唱的那首《阳关三叠》倾倒了多少观众,几乎没有人注意那个躲在角落里弹古琴为她伴奏的男生。她走下台时,收获的鲜花搂都搂不下!
      在追她的男生中,她说死缠烂打的就有三五个,她没提到的还不知有多少。我大多若无其事地听着,偶尔帮她出主意甩掉他们。她不知道,其实我心中充满苦涩。只要得知有人追她,我总是感到浑身不舒服,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可下次她向我倾诉时,我依然是她的忠实听众,我就是这样自虐得无可救药。百无聊赖之际,就打开电脑,对着她的照片发呆;或者上她的人人网页,一天刷新千百次。
      我真的只是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师兄么?我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为了试探自己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我几乎磨破嘴皮子,学妹淇才答应跟我演一次双簧戏。在一次有莲参加的登山活动中,我和淇双双参加了。那次共有二十余人,大家自带干粮和水,沿着一条幽僻小道爬紫金山,在山顶的天文台集合,用完午餐后下山。
      我故意和淇走得很近,在陡峭易滑之处不时地拉她一把。莲见我有女伴在侧,一如平常地跟我打招呼,顺带着扫了淇一眼:“你们俩也来爬山啊?”便转身与其他男生继续谈笑风生,似乎将我全不放在心上。我大受打击,心中后悔不迭,要是这次不带淇来,至少还能多看她几眼、跟她多聊几句;而现在,连这点机会都失去了!淇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觉索然无味。此后再与她交往,她对我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也许是我无意中伤了她的心?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牵着莲的手,穿行在雾霭层层的紫金山中。她的手柔软滑腻,令我感到一阵酥麻。我俩一边走一边快乐地聊着,她突然惊叫起来:“呀,有蛇!”
      “在哪里?”我立刻问道,随即将她拉到身后。
      “喏,刚才就在我脚边上,不知怎么又不见了。”
      “别担心,我是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我轻声安慰道。
      过了好一阵,她才恢复常态,继续说笑起来。最后我们爬上山顶,摊开随身携带的丰盛食物,我喂她一口面包,她喂我一口农夫山泉。四周没有韩俊青,没有淇,没有其他男生……那是真正属于我俩的世界。
      但我从来不愿向莲倾吐一字,我不想给她压力,不希望她是因为感激我才跟我在一起,而是发自内心地爱我;况且那么一点小小的、无意中的帮助,是不值得一个女孩以身相许的。感情是最不能勉强的,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却无权索取同等的回报。
      后来,韩俊青出现了。那时莲在给另一个高三学生家教,他是那个学生的表哥,有一次来表弟家串门,便认识了莲。他是江宁某房地产老总的大公子,那段时间每天开着一辆银灰色的兰博基尼来到江宁大学,向她发动前所未有的攻击。他花高价买通了她的室友,随时报告她的动向,然后在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书店等等各个她有可能出现的场所围追堵截,他送她金项链、钻戒、德基电影票、周杰伦演唱会门票……甚至附有密码的银/行/卡号,均被她一一回绝。
      受莲的委托,我单独会见了韩俊青一次。兰博基尼每晚6点停在江宁大学校门口,比下课铃声还准时,很容易找到。据说这辆车价值近五百万,五百万啊,若是换成一元一枚的硬币砸向我,能把我活埋掉。
      那天下午5点50分,我就在校门口蹲点。片刻之后,那辆兰博基尼就缓缓停在校门口的花坛边。从车里走下一个二十开外的男子,尽管与我年龄相仿,不过已是一副老江湖的模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装夹克,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天灵盖上碗口大的一块头发被打理得根根竖直,将身高都拉长了几厘米,像公鸡脑袋上的冠子;眼睛半眯着,显得犀利而冷酷。
      我径自走上去,平静地问道:“请问你是韩俊青吧?”与他面对面站着才发觉,我其实并不比他矮多少。
      “哦,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警觉地问。
      “我是赵水莲的师兄。她让我转告你,她从未喜欢过你,请你不要再纠缠她了。”
      “她喜不喜欢我,会当面告诉我的,用不着你来插一杠子。”韩俊青听出了我语气中潜藏的挑衅意味,毫不示弱地反击道。
      他若不经意地扬了扬右腕,露出一款做工极为精致的手表,像是江诗丹顿的牌子,我只隐约记得在东方商城的某个专柜里见过。我立时感到自惭形秽,我腕上的这款无名手表,还是我节约了两三个月,才花168元从一家超市买来的,从大一戴到如今。
      “看得出,你也很喜欢她。这样吧,假如我在100天之内追不到她,就把她让给你。”他用右手的食指甩着钥匙圈,突然向我射来两道凌厉的目光,令我感到芒刺在身,“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赌就赌,只怕到时你会输得很惨。”我定了定神,断然答道。我对莲还是有点信心的,他是工薪家庭,不算特别富裕,但也未必有多寒酸。她曾经拒绝了那么多追求者,我相信她这次也一定能顶住诱惑。
      “那咱们走着瞧。记住,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他说罢,便旁若无人地继续向校园里走去。
      待他走远,我冲那背影恶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呸!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谁怕谁呀!”
      打赌的事,我对莲只字未提,只是告诉她,这是她与韩俊青之间的私事,得靠她自己把握。后来回想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实在是低估了韩俊青的实力,低估了金钱的魔力——人是经不住试探的。
      过了一个多月,莲的父亲赵叔叔突然从甘肃千里迢迢赶到学校,因为他接到一个电话,他的女儿出了严重车祸,危在旦夕,急需六千多元钱。他按照对方指定的帐户汇了款,又匆匆坐火车赶来,看到莲好生生的,才发觉上了当。赵叔叔后悔莫及,为那笔汇款肉痛不已。
      莲问我男生寝室里有没有空余的床位,恰巧我的一个舍友回家了,我正打算让赵叔叔在我的宿舍凑合几天,这时莲又打电话过来说不必了,原来是韩俊青已将赵叔叔安排到学校附近的君临国际住下。又被这小子抢了先!我暗觉不妙,可又实在挣不过这口气来。君临国际最差房间都是200元一晚,相当于我十来天的伙食,而这个月的助研费还差五天才到账呢!
      韩俊青还去派出所报了案,对此我和莲都不以为然。派出所的做派大家都耳熟能详,区区数千元的诈骗案,大不了登记一下,便没有下文了。哪知派出所这次竟然以史无前例的速度破了案,在赵叔叔临走的前一天追回了那笔汇款。
      那几天,韩俊青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地侍候赵叔叔,俨然以准女婿的身份自居。他为准岳丈买好火车票,又亲自驱车送他去火车站。赵叔叔乐得合不拢嘴,直夸韩俊青懂事、孝敬老人,还教育莲不要对他过于冷淡。莲的态度果然缓和了不少,开始偶尔跟他出去吃饭。
      情人节那天,韩俊青使出了杀手锏: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莲进出的宿舍门口一直铺到宿舍外,长达数百米;尽头摆放着一颗特殊的“心”,那是用999朵红玫瑰扎成的,中间又以33朵紫色妖姬排列出“LOVE”字母;旁边的砖头上系着一个特大气球,上面飘着一条醒目的横幅:“爱你一万年”。
      整栋女生宿舍、整个江宁大学都为之沸腾起来,大家将场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校保安都闻风前来维持秩序了。
      当莲走出宿舍时,韩俊青右腿跪地,深情地向她告白:“莲,我爱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答应他,答应他……”四周的同学们山呼海啸般地一起叫道。不知是谁吹起一声尖厉的唿哨,将这浪漫的一幕推向高/潮。
      莲大约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她半低下头,脸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雪白的脖颈,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不知僵持了多久,恍惚只有一分钟,但又漫长得像足有一个世纪,我只希望莲继续坚持下来,甚至劈手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方解心头之恨!
      哪知韩俊青忽然站起来,将手中的一大束玫瑰往她怀里一塞,便搂着她吻向她的左颊,莲下意识地挣了一下身子,不料被搂得更紧了,他的嘴唇迅速在她脸上游移,随即吸住她的樱桃小口,热烈的狂吻令她简直喘不过气来,她不由闭上眼睛。他趁机将她拦腰抱起,大踏步向校门走去。从韩俊青与我打赌到他俘获莲,只有75天,我输了,彻底输了!
      我从一阵热烈的、持久的掌声中落荒而逃,独自来到邱师傅鱼馆,向老板要了20瓶啤酒,一直喝到人事不省。次日一个舍友告诉我,那一晚我喝了十五六瓶,直到瘫倒在地上,老板怕出人命,才打电话通知他,把我背回宿舍。我的酒量就是从那天开始练起来的,很快便打遍班级无敌手。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兰博基尼的副驾成了莲的专座。每到周五晚上6点,她就跟韩俊青一起出去共度良宵;下周一早晨8点之前又赶回学校,以免耽误上课。大半年来,她随着他游莫高窟,逛世博会,赏黄果树瀑布,观张家界云海……天涯海角都留下他们双栖双飞的足迹。
      在一次去图书馆的路上,我碰见了莲。她像所有沉浸在幸福中的恋人一样,显得容光焕发。我正想装作没看见,绕道走开,却被她叫住了:“嗨,凌师兄,好久不见了。”
      “哦,莲师妹啊,你好。”我淡淡地回应道。
      “你怎么看上去蔫头耷脑的,是不是生病了?”她关心地问。
      “我这两天有点头昏,可能是感冒吧,过一阵子就会好的。”我强打起精神说。
      莲告诉我,她爸爸接到诈骗电话的事,是韩俊青邀几个哥们做的笼子。为了将这场戏演足,他所耗费的银子足有她爸爸被“诈骗”的五倍多!当她向我说起这些时,语气中已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反动感动不已。她觉得,只要他对她是真心的,即使做了个圈套又如何?他肯花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足见他是多么痴情!
      “可是,你就不怕他甩掉你吗?”我问道。
      “你怎么能这样咒我呢!”她的脸气得煞白,“你不会是见他对我好,眼红了吧?”
      “他对你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冷冷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喂,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你以为我跟其他女孩一样,是贪图富贵才跟他在一起的吗?”她急得直跺脚,大声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就是考虑到他的出身,我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可是他跪在我面前流着泪求我,说他虽出身豪门,但那不是他的错——一个人的家世是无法改变的呀。假如我因此而拒绝他,他宁可放弃万贯家财,断绝家庭关系,和我白手起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怎样?”
      “或许你的确不是贪图他的金钱,可是他在追你过程中,金钱无疑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你享用金钱带来的好处时,也是那么心安理得。”但是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我该走了。祝你们幸福。”我喉咙有些发涩,生硬地道别后,便转身逃走——假如我还不转身,就会被她发现眼中的泪。
      我稀里糊涂地进了图书馆,忽觉脚下一绊,不觉扑倒在地。我沮丧地爬起来一看,原来是柳定安的石雕跟我过不去。柳定安是著名的美籍华裔化学家,曾在上世纪中叶获得过诺贝尔化学奖,暮年回归故土,受到大陆政府的隆重接待,并得到极其丰厚的嘉奖;炎黄大学聘其为高等研究中心名誉主任,并赠予一栋价值千万余元的小洋楼。十年前,他以八旬高龄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硕士,这是上帝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人背时,果然连走路都栽跟头。我不由恨恨地骂道:“老不死的,黄土都埋齐脖子了,还要吃嫩草。”
      我揉了揉磕得生疼的膝盖,思绪重又飘忽起来:也许她真的找到了一生的归宿,我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该死心了。再说——
      不是还能做她的师兄吗?
      不是还能远远地躲在角落偷窥她一眼吗?
      不是还能时常在人人网上见到她的动态吗?
      ……
      就这样,也好。
      面试约在下午两点,现在都一点半了,公交车还堵在半路上,半死不活的。能不能赶上时间,只能靠天收了。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我已不记得上次震动是什么时候,我的手机使用频率很低,平时极少有人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所以从来都是震动。
      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心陡地一抽,是莲!我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她声带哽咽,楚楚可怜:“我……有了青孩子,已经两个多月……我心里乱得很,你能陪我去一趟医院吗?”
      她哭得如此摧心裂肺,把我的心都撕成了千百瓣,我真想把她紧紧地拥在胸口,用一生一世来呵护她,免遭任何人的伤害。倘若那是我的骨肉,我该如何欣喜,又怎么舍得甩掉她,怎么舍得让她独自去医院呢!
      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面试机会,在最近的公交站下了车。不久莲来了,韩版的银灰色大衣,黑色紧身裤,棕褐色长统靴,外加一条红黑相间的格子围巾。她还是那样雅致可人,只是眼里透露出一种无言的疲惫。
      “这个畜生,我跟他拼了!”见她如此难过,我脱口而出。
      “别……别这么说他。如果不是母命难违,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到了此刻,她竟然还在为他着想。她依然放不下他!
      我的心又像被揪了一把,只觉头脑又酸又胀,有一种痛不欲生之感,很想仰天长嚎一番,却又咬牙咽下。
      “他妈反对?”我尖刻地一笑,“你不是说他为了你连万贯家财都可以放弃么,他妈什么时候跳出来了?不过是他甩掉你的借口罢了,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是我把她惹哭的,她已经身心伤痕累累,我为什么还要在她伤口上撒一把盐?我不禁深深地自责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讷讷地说道,哪知她哭得更凶,肩头剧烈地起伏着。我不知该怎样哄她,只是笨拙地在包里寻找餐巾纸,递给她。
      待她情绪稳定一些,我转换了话题:“去石城医院吗?”
      “还是到江宁第一医院吧,我怕遇见熟人。”她轻轻摇了一下头。
      江宁第一医院,的确令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吊/丝大开眼界。拔地而起的两栋医院大楼,鹤立于一群商铺之中;门口场地极为开阔,一字儿排开十多辆120救护车;周边密密麻麻地挤着数十家馒头包子、鲜花水果、花圈寿衣店;形形/色/色的患者川流不息,有独自步行来的,有骑自行车来的,有打的来的,有开私家车来的,有用担架抬来的……均表明这里集中了整个江宁最雄厚的师资力量。
      我正准备去缴费,却被莲拦住了,她塞给我一把钞票:“他给了,还有营养费。”
      妇科是不允许男性进去的,我只好在外间的长椅上傻等,默数着数字打发时间。
      这里真像个火葬场,在数小时内,女人们就来了一拨又一拨,鲜嫩水灵的、半老徐娘的,花枝招展的、素面朝天的,大大方方的、躲躲闪闪的,尚未显山露水的、小腹微挺的……女医生面容和蔼、语气平淡地请患者在病历本上签字:“本人自愿做手术,一切风险自负。”末尾附上大名,然后将她们推进手术室,一个个生命就这样消逝于无形,溅不起半点涟漪。
      时间一分一秒地挨过去,莲终于从手术室出来,秀发凌乱,一走一瘸;大约是疼痛所致,她的眉皱得很深,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骤然间苍老了十年,不复当初清水芙蓉的娇艳。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美好!
      我赶紧上前扶她下楼,与她接触的一霎那,我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相识三年多,我从未与她有过肢体接触,甚至连碰她的衣角都怕亵渎了她,因为觉得自己不配。只在那次游览紫金山之后的梦里,牵过她的手。
      她也觉察到我的异样,立刻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我有些慌乱地答道。
      她半垂着头,眼里含着一丝深深的羞愧,几次挨近我的肩膀,我也很想就势让她靠着歇一歇——假如没有韩俊青横亘在我们之间,这个世界是多么圆满!他们之间有了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的,假如我与她勉强在一起,那会成为我一生的噩梦。我对她爱得越深,就越是不会原谅她。
      不,即使没有韩俊青,也会有俊蓝、俊黑、俊白……这些高帅富来到她身边,总之她不会选择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即便是石头都捂出了温度。虽然我没有挑明,她也应该知道我的心,倘若她有意于我,是不会一直装聋作哑的。因为我除了在她受伤后搀她一把之外,什么都给不了她。我的肩膀靠不住她的心,她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女神。
      细碎的雪粒已变成飘扬的雪花,将这个肮脏的世界铺洒了一层又一层。
      “对不起。”当我将她送上一辆的士,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我与她之间不存在任何契约,连口头约定、连一句戏言都没有,她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一切都不过是我庸人自扰而已,我的喜怒哀乐与她无关。
      孤伶伶站在路边时,才发觉已是华灯初上,每一盏灯照亮的都是一个温暖的家,惟有我被这个世界遗弃。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走向一个陌生的公交站牌,只觉无数车辆行人在眼前晃动。突然,一个银灰色的影子进入我的视线,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正是那辆我再熟悉不过的兰博基尼,里面坐着那个花花公子;副驾上换了一个女孩,烫着一头方便面式的鬈发,比莲更年轻、更漂亮、更时髦。
      女孩剥下一瓣桔子,发嗲地往他嘴里送:“你尝尝。”
      他夸张地一口叼起,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嗯,真甜!”随后冷不丁啄了一下女孩的脸。
      女孩用粉拳轻轻捶了他的肩头几下,娇嗔道:“哎呀,你真坏,就会偷袭人家!”
      我的怒火腾腾而起,冲到驾座边,指着韩俊青恨恨地骂道:“韩俊青,给我滚下来!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玩腻了莲,这么快又找到新欢了!”我想拉开车门,给韩俊青狠狠一耳光。
      我的突然到来使韩俊青颇为吃惊,他很快注意到我来者不善,却又极为不屑地一笑:“原来是你,江宁大学的一个吊/丝!你算老几,也敢来教训我……”他眼中蓦地射出一股杀气,猛一踩油门,车子发出一声粗野的狂吼,倏地飞起,几乎将我撞倒。一股黑气从车尾喷出,形成一条黑龙,迅速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我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酸软无力,他分明是想谋杀我!我刚才是怎么了?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竟想找他讨还公道,不是与虎谋皮么?我虽不怕死,却不愿死得不明不白,尤其是不愿这样暴死街头。
      “砰——”远方忽传来一声奇异的闷响,一个物体飞向高空七八米,呈抛物线摔到二十多米开外,只听好多行人乱哄哄叫道:“撞到人了!出车祸了!”随即迅速向事发现场聚集。
      我跑到那儿时,已围了不少人。受害者血肉模糊,五官不辨,紫黑色的血迹洒在雪地上,格外触目惊心。兰博基尼撞人后,又冲进一个正在施工的大院子,栽进土坑里熄了火,韩俊青和新女友才狼狈地从驾驶室爬出来。
      由于这里地处市中心,很快便有四五个交警赶来拍照,并要将肇事者带走做笔录。韩俊青似乎也被自己闯下的祸给吓傻了,直到回过神来,才扯着脖子大叫道:“我爸是韩刚!谁敢抓我?”
      韩刚是大名鼎鼎的普惠集团的董事长,是跺一跺脚整个江宁房地产市场都要抖三抖的人物,经常在媒体上发表惊人之语,素有“韩大炮”之称。原来他是韩刚之子,怪不得这么嚣张!
      此言一出,激起了围观者的满腔义愤,大家纷纷嚷道:
      “管你爸是寒钢还是热钢,杀人就得偿命!”
      “你爸就算是联合国秘书长,你也不能胡作非为!”
      交警们面面相觑,低声商量了片刻,一个资历老些的交警才站出来,很客气地请他去派出所一趟。
      后来从《江宁都市报》上得知,韩俊青撞人时的车速被一家专业司法机构鉴定为70码,受害者家属获赔150万元之后,对鉴定结果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韩俊青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而且获得保外就医的资格。报上还附有一张他身陷囹圄的照片,反倒比先前微微发福了些。
      我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取消了莲在人人网上的关注,只是一上网还是很自然地输入那个网址;手机里删除了她的号码,只是那一长串数字在脑子里像生了根似的;电脑里删除了她的照片,只是握起笔来依然能毫不费力地勾勒出她的秀美侧影……我删掉了与莲有关的一切,却删不掉对她的记忆。
      毕业后,我离开了这座令人愁肠寸断的城市,在北方一个小城的研究所安顿下来。又过了近两年,我听从单位里大妈的安排,娶了一个忠厚老实、姿色平平的女孩,我努力履行自己的家庭责任,然而再也没有当初的那份激情。每到午夜梦回的时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呆望着空空的天花板,我的心便无端地有些痛楚。
      2013年2月13日于临安无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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