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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从何府出门时,天色已晚,还下起了雨,阿绣一手撑着阿珠借她的碧绿纸伞,一手提着一盏朱红纸灯,一个人沿着小巷回家。

      虽然是从小长大的镇子,闭着眼都能数清哪条街,几片瓦,可是四周乌漆墨黑的,阿绣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只能握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小步快走,好像身后的黑夜里有什么看不见的野兽要冲出来一样。

      喵——喵——

      淅沥沥的雨声里忽而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叫声,阿绣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顺着声音的来源提起灯笼一照,定睛细看,不禁眉开眼笑,小跑了过去,抱起墙根底下的那只小灰猫。

      “阿鱼阿鱼,你是在这里躲雨吗?还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阿鱼用头亲昵的蹭了蹭她,阿绣痒的格格笑了起来,把阿鱼抱高,让它蹲在自己的肩膀上。

      “走吧,我们回家。”

      有了阿鱼的陪伴,阿绣再也不害怕了,一猫一人就这样往家走去。

      私心里恍然觉得这样的雨夜仿佛书中之境,大观园里宝玉去看黛玉之时,也是这般红灯碧伞,细雨暮霭,平白有了些诗意。

      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了,阿绣不禁加快了脚步,笑眯眯对阿鱼说:

      “等回去我给你做小鱼干拌饭,凤姑今晚要迟些才回来…阿鱼,你去哪里?”

      一直乖乖蹲在她肩上的阿鱼突然喵的一声跳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冲进夜色中。

      阿绣下意识跟着追了过去,“阿鱼,回来!你去哪?”

      一路追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手里的灯火都被迎面的风雨打灭了,阿绣弯腰喘了一会儿,这才无奈的走了过去:“阿鱼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她抱起湿漉漉的小猫,替它擦着身上的泥水,刚想埋怨它几句,忽听巷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踩在地上泥水中,清晰而慌乱。

      而后是呼喝声,尖叫声,打斗声,还有枪声......

      刺耳的巨响盖过了乱糟糟的喧嚣,却又转瞬湮灭在了雨声中,悄无声息。

      滴答滴答,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规律而轻细,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雨停了。

      小巷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一切就像是午夜的一场噩梦,虚幻如空。

      阿绣死死抱着猫咪,靠在墙角,小腿发软,不敢出声,过了好久,好久,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颤抖着摸了摸怀里湿漉漉的阿鱼,低头亲了亲它小小的耳朵,用气音轻声问:“刚才,是我做梦吗?”

      “喵——”

      阿鱼不能给她答案。

      抢劫?亦或是斗殴?无论什么,阿鱼救了她一命。

      老人家说,猫有灵性,也许是真的。

      阿绣试探着,一步一步走到巷口,只见空荡荡的街上并无人影。

      如今灯笼被风雨打灭了,四周黑乎乎一片,阿绣不敢久留,匆匆往家中跑去。

      眼见家门就在眼前,忽而感觉脚下一绊,阿绣整个人摔了出去,一身泥水,晕头转向,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

      “阿鱼——”

      她小声唤着,这一摔将怀里的猫不知道摔去了哪里,她焦急的寻着,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方才绊倒她的事物。

      那是一个昏倒在墙边的人,他的肩部晕开大片鲜血,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乌云散去的皎洁月光,照在了他双目紧闭的英俊侧脸。

      阿绣愣愣的站在原地,只觉今日今夜,当真虚幻如梦。

      ......

      霍锦宁从何府回到下榻的住处路上,遇见了刺杀。很仓促的一次行动,因为对方没有做好他不留宿何府的准备。

      但无论对方如何仓促,他都必须将计就计,

      想要杀他的人是他三叔霍成宏,而希望他将计就计的人是他父亲霍成宣。

      这是他和霍成宣事前计划好的赌局,赌注是隆海纱厂和他的命。不仅是利益熏心,这也是一场霍成宣试探他的戏。

      霍成宣不喜他,防备他,质疑他,他若想获得父亲的信任,必是要以命为赌,献上这份忠心。

      然而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途中出了一些差错,下了雨,对方在路上就下手,并且还动了枪。
      身边跟的人拼命相护,尽管逃了出来,但他还是受伤了。

      没等来到安排好的藏身之处,他便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
      朦胧中感觉肩膀炽热的疼痛,整只左手臂彷如被火烤一般,一片冰凉抚上了额头,擦去了他冒出的冷汗。

      霍锦宁下意识一把抓住那只手,而后睁开了双眼。

      他身在一间寻常的民宅,躺在床上,窗外暗夜未明,屋内烛光摇曳。床边被他抓住手腕的小女孩,又惊又羞,支支吾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

      他眯起眼睛,低声道:

      “何家的...丫鬟?”

      如果没有记错,何府宴席上,她躲在了屏风后面偷看,被他撞见了。

      “我是阿绣,我、我只是何府的梳头娘姨。”

      “你救了我?”

      “嗯。”

      阿绣的声音细弱蚊蝇,她抬头小心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阿绣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来历身份,短短几天里,她第三次遇见这个男人,他身受重伤,倒在了她的家门口,她想也没想的便将他带回来了。

      方才巷口那场混乱是因为他,他许是遇见了打劫或是寻仇,她不能见死不救,阿绣一遍遍的这样提醒着自己。

      霍锦宁本是不曾上心哪年哪月在何处何地买了哪位姑娘的花之类,可见她低眉垂目,不经意便与脑海中一些支离碎片重合了起来。

      他记得她发顶的小璇儿,和她眼角的小痣。

      于是他松开手,轻笑了笑:

      “谢谢。”

      阿绣揉了揉手腕,结结巴巴说:“不,不打紧,只是,你的伤......”

      霍锦宁垂眸看去,只见肩部已经被干净的布条缠好了,但伤口全无处理,还在不停的渗血,他一动作,转瞬便殷红一片。

      好在这不是枪伤,只是刀伤,但却够深,本是冲着他的脖子去的。

      “家中可有伤药?”

      阿绣一愣,摇了摇头,又急忙道:“我,我可以去药铺买!”

      “好,那便麻烦了。”

      霍锦宁露出一个虚弱笑,“还劳烦你烧一壶热水,准备一坛烈酒,还有一些干净的白布......”

      他失血过多,强撑着精神,嘱咐着她按照他的吩咐来做,此时此刻,他能指望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阿绣连夜敲开了邻家药房的门,买了伤药,准备好了霍锦宁吩咐的东西,按照他的教导,替他一步步处理伤口。

      等到手忙脚乱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而床上的人早已再次昏迷过去了。

      阿绣手脚发软的坐在凳子上,紧张的情绪一旦褪去,疲惫便潮水般的涌了上来,她不禁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晌午了。

      昨夜那场光怪陆离的经历,支离破碎的出现在梦里,可这一切在睁眼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时,全部被证明了不是她的臆想。

      阿绣趴在桌子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心中一阵茫然,一阵疑惑,一阵害怕,却还有一阵隐隐的欣喜,连自己也不明白。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的跑出了门。

      然而在屋里院里转了一圈,阿绣惊讶的发现,凤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不过凤姑常常留宿在小姐妹家中彻夜打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阿绣怀着庆幸的心情去厨房做饭了。

      待做好饭端到屋中,阿绣发现霍锦宁还没有醒,她犹豫了一下,凑过去打算叫醒他,却发现他脸色惨白,浑身滚烫。

      他发烧了,昨夜他说过,这是最坏的结果。

      阿绣一下子慌了神,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回想昨晚他叮嘱过自己的话。

      “用冷水冷敷,然后去买药......”

      于是她急急忙忙用帕子洗了冷水敷在他额头,慌慌张张的出门去买药,而后回来煎药,一勺勺喂着霍锦宁喝下。

      之前凤姑生病她照顾过,如今应付起来还不算太困难。

      只是喝过药,敷过冰,霍锦宁身上的热度还是迟迟不退。

      阿绣不敢请大夫,也不敢去找旁人帮忙,想起幼时自己发烧时,奶娘会用酒给自己擦身子,便拿来了那坛昨夜给他伤口消毒没用完的烈酒。

      可她站在床边,久久不敢动作,终于在心底默念过无数遍“这是在救人”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去解他衬衫的扣子。

      男人赤/裸的胸膛不算魁梧,却也并不瘦弱,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却还有着莹润光泽。

      阿绣想起阿珠的话,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啊......

      她的脸上腾了一下红透了,连忙定下心神,闭上眼睛,颤颤巍巍的为他擦拭身体,期间免不了肌肤相触,于是便又是一阵脸颊滚烫。

      折腾了一个下午,待日落黄昏之时,霍锦宁的体温终于褪下了些。

      期间他醒过一次,喝了碗稀粥,换过一次药,而后便是一直昏迷着。

      常人烧到这个地步,少不了要呻/吟几声,说一说胡话,可他却一声不吭,牙关咬的死紧,眉头轻皱,竟是迷糊梦中也在担忧着什么。

      阿绣不知他有何忧虑,想来是些了不起的大事,单是瞧着,却也揪心。

      为他换了额上的湿手帕后,她不禁坐在床边,轻轻哼起了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是她幼年时奶娘为了哄她睡觉,唱的江南小调。

      奶娘便是凤姑的阿姐兰姑,五岁以前她唤奶娘做奶娘,五岁以后奶娘就是她亲娘,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奶娘病逝了,她便与凤姑相依为命。

      天南海北,流浪东西,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身边是谁,只要哼着这首小调,她好似永远都是奶娘怀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安心舒意。

      ......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这曲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霍锦宁不是第一次听,幼时沈月娘也在他半梦半醒之时哼唱过。

      沈月娘走的那年,萧瑜九岁,他十一岁,第二年元月,民国政府成立。

      霍成宣的原配夫人难产而死,长子五岁夭折,那年冬天,沈月娘进门做了续弦。

      沈家祖籍江南,沈月娘幼时在江南温山软水间长大,与风沙干冷的京城那样格格不入,却也那样与众不同。她十五岁时,父亲故去,家道中落,与其母赴京投奔萧家,曾在萧家住过一段时日。
      她是旧时闺阁千金,小家碧玉,胆小得一辈子连照片也没照过一张。霍锦宁永远也想不通,这样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如何有勇气与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怀着他嫁进了霍家。

      也许就像她时常给萧瑜讲得戏文里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虽然各自嫁娶,今生无缘,但沈月娘对萧瑜极好,不知是否因为她是萧子显的女儿。

      萧瑜两岁,母亲抛夫弃子去国离家,从此沈月娘便是萧瑜的娘。

      霍成宣喜新厌旧,沈月娘产子之后就失了宠,她倒也不愿意和院子里妾室姨娘争奇斗艳,只一心一意照顾着霍锦宁和萧瑜。

      他七岁那年,生了天花,高烧不退,上吐下泻,被父亲送到别庄隔离,只有沈月娘亲力亲为,不辞辛苦的照顾着他。

      萧瑜和婶娘上香的路上,听见下人的议论,撒泼打滚的要来找他,被不怀好意的三婶婶送了过来。

      她一看见霍锦宁就扑到他身上,死命的往他被子里钻,哭着喊着要和他死在一起。

      那年她还没剪小子头,穿着粉嫩的袄裙,辫着两根小辫子,蹭得他颈间发痒,明明气息奄奄,却还是笑出来了。

      萧瑜人小体弱,果然也被传染上了,与他一同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哼哼唧唧。要不是有沈月娘没日没夜的照看,也许他和她真就死在了一起。那些辗转反侧,生死挣扎的夜里,耳边沈月娘哼唱着的,依稀就是这首小曲儿。

      即便今生有缘无分,但鬼门关前走一遭,从此他俩的命连在一块,与夫妻,与兄妹,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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