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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鸡鸣长啼,犬吠阵阵,遥远的像从梦里传来。

      霍锦宁只觉得浑身酸软,头昏脑涨,勉强睁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看清屋中模样,思绪慢慢回笼,他想起了自己此时究竟身在何处。

      窗外隐隐晨光,天快亮了。

      桌上的蜡烛燃尽,微弱火光将灭未灭,小姑娘趴在桌子上,枕着一本书悄悄睡着,瘦弱的肩膀轻轻一起一伏,就像一只毛绒柔软的幼兽。

      他眯起眼睛出神看了一会儿,脑中空白,有些忘记自己该做什么,视线渐渐模糊,似乎又要睡去了。

      阿绣像往常一样悠悠转醒,才发现自己居然又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小声吸着气,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一抬头,发现床上的男人正目光迷离的望着她,不禁心头一跳,下意识跳下凳子,后退了好几步,把自己藏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不敢抬头看他。

      和受了惊的小猫小狗一模一样。

      凳子被她慌慌张张的带倒,摔在地上哐当一声。

      屋子里尴尬的沉默了片刻,霍锦宁无声的笑了起来,有些虚弱。

      他开口,声音嘶哑无力,

      “昨晚处理伤口都不怕,今天又不敢和我说话了,嗯?”

      “不是昨晚。”

      阿绣有些迟疑,怯生生道:“不是昨晚,你昏睡三天三夜了。”

      霍锦宁了然,又有些奇怪:“你家中没旁人?”

      阿绣摇了摇头:“只有我在家。”

      凤姑伤了手,不能梳头,她又孤掌难鸣,故而这几天主顾那里都辞了假,而凤姑一直没回来,只托人来家里告诉她,说出门去走亲戚,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家。

      霍锦宁点头,刚开口想说什么,却忍不住低声咳了几下,这一咳就牵扯到了伤口,他脸色一白,疼得撕心裂肺。

      阿绣犹豫着,从柱子后面磨蹭出来,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扶起霍锦宁,把枕头立起来垫在他身后,小心的喂他喝了水。

      霍锦宁早就口干舌燥,清水入口,滋润肺腑,说不出的甘甜愉悦。

      一只冰凉的小手试探着在他额头上轻碰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般轻盈,然后迅速的收了回去。

      “烧退了。”

      阿绣松了一口气,他烧了整整两天,断断续续,她用尽办法,吓得快要哭了。

      霍锦宁闻见自己身上的浓郁味道,疑惑道:“你用擦酒为我退烧的?”

      阿绣一僵,不期然的想起那晚烛光下所见的年轻男子精壮的身体来......

      她腾地站起身,结结巴巴的说:

      “我、我去做饭——”

      逃也似的跑到了厨房,关上门,将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阿绣缓缓蹲下身子。

      阿绣啊阿绣,你真是个不知羞的小娘鱼!

      念着霍锦宁昏迷刚醒,阿绣只挑好克化的吃食,熬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又蒸了一笼糯米糕,放在漆木托盘上,端进屋里。

      霍锦宁伤在右肩,抬手不便,阿绣小声说:

      “我喂你。”

      说着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勺金黄的粥,就要往他嘴里送。

      霍锦宁失笑:“小姑娘,你不看着点,恐怕这碗粥都会叫你喂到我脖领子里。”

      阿绣鼓起勇气,抬起头,克制住手臂的颤抖,缓慢的把粥喂给他,迎着他近在咫尺的幽深目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虽然这几日她几乎是贴身照料,可这样直面他清醒的模样,却还是第一次。

      霍锦宁看出小姑娘的不自在,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绣,方阿绣。”

      “可有十五岁?”

      “上个月刚满十四。”

      霍锦宁心中一哂,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认识我吗?”

      阿绣手中一抖,勺子里的粥就洒出来几滴,她慌慌张张的放下碗,拿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低着头,细声细气说:

      “我只是听人说,你是从上海来的霍少爷,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霍锦宁点头,将自己衬衫左右袖口上了两枚蓝宝石袖口解下来,递给她:

      “这几天麻烦你了,我如今不方便出去,可能还要在这里养几天伤。”

      他不是没有安排,只是做戏做到底,现在阴差阳错能藏身这里,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阿绣连忙推拒:“不,我不要,我知道有歹人要害你,你放心,我不说出去......”

      “你怎么知道有歹人要害我?”

      “因为,因为......”阿绣垂下头,小小声说:“因为,你是好人,伤你的人一定是歹人......”

      这话说得幼稚极了,委实是个单纯的小孩子。

      不经意瞥见她低垂着头,黑发绑成辫子,露出尖尖的耳朵,白得透光,小小耳垂上一点点耳洞,什么也没戴。

      他把袖扣塞进她的手里,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成色尚可,回头找工匠改成对儿耳坠子你带着玩吧。”

      阿绣摊开手,只见两颗蓝色的宝石躺在她瘦小的手上,精致的切割工艺,让宝石折射出剔透的光,比何太太那条宝贝的西洋项链上的宝石光泽还要美。

      她轻轻的合手握住,好像握着两颗璀璨的星星,又好像是两颗晶莹的糖,凉凉的,甜甜的。

      吃过饭,换完伤药,阿绣收拾着东西,霍锦宁看见那本桌上放着的旧书,伸手拿了过来。

      书皮已经略旧,封面上写着《红楼梦》,却是很薄的一本,随手一翻,只有前三十回。纸张软踏踏的,显然有些年头了。

      阿绣一惊,好像被发现了心底的隐秘一样:“那个......”

      这是她最宝贝的一本书,从小看到大,一字一句倒背如流。这几天她日夜照顾他,不敢合眼,困极了,便又把书拿出来翻了一遍。

      豆蔻之年,还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对情生意动的所有念想,不过是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你识字?”

      阿绣轻轻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揪着衣角,揪来揪去的:“没有正经念过书,是跟人学的。以前隔壁住了个教书先生,姓范,我央他,他就教我了,这本书也是他送我的。”

      “教了多久?”

      “三个月。”

      “上面的字你都认识?”

      阿绣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大能看懂。”

      霍锦宁笑了笑:“这是残本,况且你年纪小,读起来也艰涩些,没请教那位范先生吗?”

      “范先生离开笙溪好些年了。”阿绣说,“听说他是以前的秀才,但没去做官,跑去和人闹革命,被官府抓进大牢,差点杀头,后来才逃回家乡的。”

      这些都是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范先生自己不承认,只是他经常独酌自饮,酒酣耳热会兴冲冲的谈起当年在京城的事,然后欣慰的说:皇帝倒了,民国成立了,中国有救了,有救了......

      “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听说外面又乱了,说京城有个姓袁的当了皇帝,范先生又生气又伤心。第二年南边打起来了,范先生就坐不住了,他卖了所有家当和书,去一个叫云南的地方参军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里,阿绣不禁有些难过。

      范先生其实是凤姑的心上人,是凤姑从小就想嫁的人,范先生义无反顾的走了,只跟凤姑说,别等他。

      凤姑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一边骂:“哪个要等他?哪个要嫁给他?他以为我方阿凤没人娶吗?!”

      第二年春天,凤姑就赌气一样匆匆的嫁了人。

      霍锦宁轻叹了一声。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你才四岁?那么小的年纪只学了三个月的字就能读《红楼梦》,你很聪明,可惜......”

      可惜生在穷苦人家,没机会读书。

      “你想上学吗?”霍锦宁忽然问。

      阿绣眼睛一亮,而后又慢慢黯淡下来了,低低道:

      “想也没用。”

      笙溪镇上的女孩子从来都不上学堂,很多连字也不识一个,她要是读书会很奇怪的,会让周围的阿婆阿公都指指点点的。

      霍锦宁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摸了摸她低垂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炽热的温度透过发丝头皮传来,阿绣再一次羞红了脸,但她心中有别个事,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道:

      “我,其实不太懂,范先生有学识,也有见地,为什么要去参军?”

      为什么抛下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为什么去选择一条生死未卜的路?是为名,还是为利?

      她读书不多,但经常听镇上茶楼里评书演义,也知道历史上朝代更替,今天赵家坐天下,明天李家坐天下,谁当皇帝有什么打紧?反正日头还是要一样的升,河水还是要一样的流,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这话她憋在心里好久了,不敢问谁,也不知道该问谁,自从范先生走后,在凤姑面前,她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

      眼前这个人是上海的富家少爷,通身贵气,西洋做派,和小镇上的人都是顶不同的,他一定见多识广,他会不会知道呢?

      霍锦宁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这是一双江南水土滋润出来的眼睛,就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她见风吹,见花落,见水流,见云起,就如同这小镇一样,依山傍水,幸而又幸的在这乱世偷得浮生片刻。

      不知外间战火纷飞,动荡不堪。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因为他想让千千万万个小阿绣都有书念。”

      民国三年,袁总统复辟登基,蔡将军在云南宣布独立,护国战役轰轰烈烈打了两年,无数热血青年舍生忘死,把年轻的生命献给了民族未来。

      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抛家舍业的范先生,许许多多与爱人生离死别的凤姑,许许多多想上学却不能上学的阿绣。

      他们需要一个太平盛世,他们需要一个强大而自由的新中国。

  • 作者有话要说:  1915年袁世凯复辟称帝,蔡锷将军对袁彻底失望,但为了打消袁的戒心,他表面装作赞成帝制,整日里出入风月场所,醉生梦死,私下里和梁启超等人密谋“倒袁”计划,后来在名妓小凤仙的掩护下逃离北京,假意前往日本治病,辗转奔赴云南,招兵买马,组织了反对袁世凯的护国战争。
    最广为流传的,是蔡锷离京临别时,对小凤仙说过的那句话吧
    ——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这一走,就真的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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