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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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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楼兰。
大半年以来,蔡华嫦虽然没能找到医治太后的草药,却因时常陪伴太后令其心境平和许多,太后总算不再是一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模样。为此弥王松口,只要太后召见,蔡华嫦可以不必经由他的允许才能进入王府。
这日蔡华嫦如约探望太后,不料正巧她到地方时,有个人才从太后那里离开。此人左侧腿脚微跛,蔡华嫦记得他同弥王说过话,难不成太后也与蓟京有些牵扯?
蔡华嫦疑心重重,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引路的小厮突然说道:“欧阳先生,这边请。”
欧阳?蔡华嫦有模糊的印象,好像听谁提过。
太后在弥王后院有单独的住处,她常住这里,鲜少回宫。王府的家仆都唤她夫人,想来弥王对所有人遮掩了她的身份。
近来太后在院中栽了好多花,心情不错,侍弄花草时眉眼含着笑意。
不过蔡华嫦就没那么大的兴致了,她还在回忆究竟何人提过“欧阳”,究竟谁姓欧阳?然而把记忆里程霄同她说过的十几位蓟京高官都拎了出来,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在想什么?瞧你脸色不是很好。”太后冷不丁问了一句。
蔡华嫦心思收得快:“大概是昨夜着了凉,头有些疼。”
太后轻叹一声:“你到底是大夫,也不知悠着些?别陪我了,快回去歇着吧。”
蔡华嫦假意推辞了一下才从命:“那我过两日再来。”
出府之前,蔡华嫦按捺住内心的波动,走得很慢,外人瞧着确有几分弱不禁风的病相。待出了府走进民巷,登时健步如飞。
她想起来了!
入宫之前,有几次无意中听到田易提起过,他的舅父——当今丞相,正姓欧阳!
不管此人是不是欧阳丞相,二人之间必定有某种关系。倘若一朝丞相暗中通敌,那么……蔡华嫦不敢想下去了。
回到住所,气势汹汹模样吓了清儿一跳:“女郎?何事如此惊慌?”
蔡华嫦推她进门:“快!收拾行囊!马上离开!”若是把此事告知程霄,书信即可,但她有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些话要当面说。
事实证明,蔡华嫦的预感至少中了一半。她们才出门没多久,住所就被弥王的府兵翻了个底朝天。
弥王与胡迦都不在楼兰,带兵的是那个姓欧阳的人。显然欧阳已经怀疑她们的来历了。
在住所没找到人,欧阳领着弥王府兵又马不停蹄赶往城门口。约莫是太快,途中没注意到躲在人群中的蔡华嫦。
蔡华嫦与清儿方才换了楼兰人的装束,为的就是以防汉人打扮被人一眼发现。何况这里是后凉腹地,逃往张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路上即便被人追踪,如此打扮也不易被人记住了。
然而她们设想得太好了――弥王府兵占领了城门,但凡出城之人,无不遭到严苛查验――她们压根就混不出去!
在城内转了几个时辰,眼看就要天黑了。买完干粮,找了个贫民扎堆的乱棚歇脚。说是“乱棚”,并非一顶草棚四面通风,倒是有几间脏乱的屋子,一群人挤一间,相熟之人挨一块。
蔡华嫦与清儿初来乍到,担心惹了地头蛇,便把干粮分给众人,两人只吃了几口果腹。
靠墙坐在角落里,时至戌时却没有一点困意,蔡华嫦看着式微的篝火蚊吟似的叹了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头才能过去。”
按说长久抓不到人就该有所松懈了,不料欧阳仿佛不掘地三尺誓不罢休一样,第三日命人挨家挨户搜寻,到处都是兵戈声、咒骂声和哭喊声。
每一次府兵从附近经过,她们就担惊受怕得汗毛直竖。
可这样藏着不是办法,倘若欧阳坚信蔡华嫦还在楼兰城中,必然会追究到底。为今之计,只有营造人早就离开的假象,让他们放松警惕,继而伺机出城。
蔡华嫦味同嚼蜡般吃了两口清儿递来的干粮,很快便浑身发软手脚无力。
清儿扶她靠墙,顷刻间眼睛就红了:“奴婢同女郎自小一块长大,能陪着女郎走南闯北救死扶伤,奴婢觉得三生有幸。眼下是奴婢报答女郎的时候了。药用的少,估摸一柱香就能恢复。等会奴婢去引开弥王府兵,女郎能走动了,就赶紧出城――别回头!”
蔡华嫦登时泪流满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清儿拿袖子给她擦了擦,含泪笑道:“女郎一定见到程将军!奴婢还等着你们回来救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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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掖。
程霄麾下一员小将原是胡迦派出的细作,经过多年不懈努力,总算从骠骑将军大帐里偷走了张掖城防图。
弥王与胡迦及一众将领连夜商讨出攻城计划。为防程霄早有安排,凉军后方保留了一半兵力,待前军顺利拿下城池,后军再行前进。
凉军突然偷袭,张掖守城的将士溃不成军,纷纷向后方逃窜。
胡迦大喜,认为机不可失,不等先行占领张掖城,当即纠集三万兵马追逐逃兵。岂知中途才发现中计,被横空出现的翰威将军带领的三万精兵打得抱头鼠窜。
而后方弥王同样深陷程霄的包围圈中,七万亲兵被杀得只剩不足五千人!
末了,一场偷袭战役以胡迦殒命、十万兵马陷落、弥王重伤败北告终。
其实程霄早就知道小将的身份,所谓“城防图被偷”,也在他的计策之中。此次战役,虽然他在兵力上胜出许多,为保万无一失,还是修书上奏陛下,请翰威将军郭谆前来相助。郭谆对程家一直心怀愧疚,得谕令后,半天没耽搁就赶来了。
二人同桌共饮,算是程霄不计前嫌,双方都有些唏嘘不已。
宴席后,陈副将扶着程霄回去,憋在心里良久的话犹豫着说了出来:“探子来报,楼兰抓了一名大兴女刺客,女刺客被砍了头颅,挂在城墙上。末将想着、想着……这女刺客,不是蔡姑娘,恐怕就是她身边的婢女。”
程霄吹了片刻的风,渐渐清醒了:“多久之前的事?”
陈副将不敢抬眼,小声道:“快一个月了。末将担忧讲了会令将军分心,这才瞒住的。”
程霄彻底酒醒了,他松开陈副将,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自顾自走了。
陈副将琢磨“嗯”是否代表“就这样吧”“不管了”,还没琢磨明白,第二天程霄就安排好各项事宜,单枪匹马潜进后凉。
数日后,程霄在敦煌找到了蔡华嫦。
她穿着又脏又破的衣袍,头上包裹的布也是破旧的。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一旦有人靠近,就会被她用匕首还击。几个壮汉围住了她,意图不轨,没等摸上一把,就被她扎伤了。
程霄替她解了围,但她也认不出程霄。无奈之下,程霄只好撕了一截衣服,捆住她的双手。抱着她上了马。
一路上蔡华嫦都是浑浑噩噩的,程霄除了绑了她的手,对她还算不错,她似乎感知到什么,对程霄慢慢放下了戒心。有时程霄问起楼兰的事,她还会回应两句,不过都是答非所问:“羊……羊……”
程霄耐着性子问:“什么羊?”
蔡华嫦反倒愣了愣,然后煞有介事地说:“有一只羊……很凶!咩――”
神智混乱地相当严重,程霄只能放弃,等她恢复了再询问。
出了敦煌,待跨过酒泉,前方就是张掖。
酒泉地势南高北低,偏北处是片广袤的沙海,程霄曾经去过,还遇上了像一堵墙一样的沙暴。此次带着蔡华嫦,倘若再遇沙暴,难保不会吓着她。权衡再三,程霄带她走了南边。
这一侧有好几条大河,蔡华嫦今日神态恢复得不错,停在河边歇脚的时候还知道给自己洗把脸。不过洗着洗着,玩心就起来了,掬了捧水往脸上泼,水顺着脸颊下巴都流到了衣襟口。
程霄笑着叹了口气,拿出在敦煌买的巾帕给她擦脸――也只是擦脸,往下他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了。
巾帕塞给她:“自己动手。”
蔡华嫦囫囵抹了两下,然后学着程霄方才的样子给他擦脸。
程霄闭着眼心里默数了三个数,眼疾手快抢回了巾帕,同时转移她的心思:“那日你说有一只很凶的羊,可是指弥王?又或者其他人?”
蔡华嫦费力地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程霄又问:“那你可还记得清儿?跟着你一起到凉州、又去了楼兰的婢女?”
蔡华嫦眨了眨眼,一声不吭。
程霄看了她片刻:“不记得就算了,我去抓鱼烤来吃。你就在这,哪都别去。”
蔡华嫦望着河面静静出神,其实她并非完全没印象,至少同清儿的许多回忆,她能记起一些片段。
思绪被慢条斯理地撕开一条口子,里面的东西骤然如滔天洪水顷刻淹没了她。
“……赶紧出城!”
“别回头!”
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豆大的泪珠就那么生生地掉了出来。
她困在记忆里,丝毫没注意到周遭发生了什么。
程霄喊了一声,但她没听清。
旋即程霄一阵风似的冲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拦腰抱她上了马。
路上程霄不停地抽打马尾,快得似乎要飞起来。蔡华嫦几乎看不清前方道路,裹挟着飞沙的风呼呼灌进耳朵。
不知飞奔了多久,终于慢了下来。程霄连日来不停奔波,他好像很累,有几个瞬间把全身重量压在蔡华嫦身上。
蔡华嫦仍旧神智不清,不过比之前又好了很多:“你怎么样了?”
程霄振了振心神:“我没事。”
过了会,无来由地低笑出声:“你可曾听过一句话:人从出生就是不断求索的,等到求索完了,就该偿还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我征战沙场十年有余,杀孽太重,到如今是时候……”
话没说完,整个人像一块石头重重地栽了下去。
蔡华嫦被他一同带倒,落地的那边肩膀顿时剧痛。她哼哼了两下,视线触及程霄的胸口立时目瞪口呆。
三支箭射中了他的背部,左侧那支没进一半!
蔡华嫦在河边出神时,他们遇到了后凉一队残兵。那些人中有人认出了程霄。
程霄中了三箭,竟带着她狂奔了一整夜。
“程、程将军?程将军……”
“别哭。”程霄无力地呢喃,手抬到半空又轰然落下。
蔡华嫦战栗着去探鼻息,转而摸腕脉、颈脉。
没有呼吸。
脉搏也不跳动。
她不信他就这么死了!她要施针!她要给他敷药!
然而翻遍全身却什么都没有。
“啊――”
凄厉的尖叫刺破黑暗。
太阳从张掖城楼上缓缓升起,柔和的晨光将天地照亮。
她都想起来了,却没能救他。
她救过无数人,偏偏救不了清儿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