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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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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
李问专注地趴在画台上作画,他手下一直没停,事实上根本不知道此刻的具体时间,由于工作时间太久,有些头晕,他清楚地知道这种不适感在他停下来短暂休息之后立刻会变本加厉,而到时候他只能乖乖去睡觉。
所以索性不休息,一直画一直画。
说起来他虽然没有原创的才华,但真的很喜欢绘画,笔尖触碰到纸张的奇异触感,画笔勾勒出来的种种轮廓,以及一整副画完成后那种强烈的欣喜,都带给他全身心的无可替代的强烈满足感。
虽然没有人欣赏他。
……
李问手下顿了顿。
曾经有一个人欣赏他,被他亲手抹杀了。
大脑有些缺氧,李问放缓了呼吸,过了两秒,提起笔继续工作。
也是由于这专注,李问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楼上栏杆处站着个人,正由上而下,静静地注视着他。
吴复生站在这儿很久了,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是极其嚣张跋扈的人,很少会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只是凝视着另外一个人。
当然,他不会承认自己这是在过度关注这个该死的李问。
只是……他是真的有些好奇,这个人自从再次相遇之后,从头到尾都很奇怪。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自己挑明了身份,李问那极度排斥的态度,仿佛立场不同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在自己费尽心思循循善诱之后,李问才勉勉强强加入这个队伍。
然而,也仅仅只是加入而已,李问只做自己分内的事,让画画画画,让跟着去哪儿就跟着去哪儿,就算最后说会调好变色油墨,也只是为了能更快地离开他。
表面上热忱,其实显得疏离冷漠。
之前的李问活得很拧巴,只会自欺欺人,大概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份工作只是个过渡,等他有了钱,一定会再把阮文成功追回来。
他不明白这件事一旦参与就再也不能独善其身了吗?
他明白。
可是他还是参与了,利用欺骗自己的方式。
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吴复生对李问嗤之以鼻,对他感到非常失望,现在想来更甚。
李文从来都不觉得和他是一伙人,他打从心底里认定他们只是暂时的工作搭档,各取所需而已,而吴复生,明明一次次把那么好的机会摆在李问面前,他却从来只选择往后退的路,而自己直到最后还对他残存有那么一点点信心,事实证明,错得离谱。
然而楼下这个李问,吴复生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这个李问不排斥他们所做的事,心甘情愿加入团队,甚至还像现在这样,几乎通宵工作。
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就看到他维持那个动作了多久,姿势都没换过。
这是要评最佳员工吗?
吴复生想不通李问怎么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好相处的样子,他不排斥他们做假|钞,仿佛没有经过自我心理斗争就在鑫叔说明情况后干脆地选择加入,甚至还提前和阮文说了分手,劝说阮文去勇敢追逐自己应该得到的功成名就和幸福,即使她的以后和他再没关系。
简直像完整地交待了身后事,继而一头扎进深渊里来。
吴复生闭了闭眼睛,有些困倦,他试过忘掉这一切安安心心躺在床上睡觉,但想不清楚,完全睡不着。
突然出现了一声打破黑暗清脆响亮的口哨。
李问一惊,兴许是低头弯腰太久,肢体不太协调,好在手还是很稳,他先是左右望了一下之后才后知后觉转身抬头,注视着楼上那个瘦长的黑影。
他认识那个影子。
“你怎么在这儿?”李问身体的所有不适因为他整体放松下来立刻翻涌而来,腰疼脖子疼,眼睛酸涩,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稳,身子没抗住晃了晃。
“睡不着。”吴复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尤其清冷,纵然看不清,李问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一定面无表情,“去换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啊?”李问摸不着头脑:“现在?”
“对。”
李问看着吴复生挺拔地走过楼梯,迈着两条长腿,仿佛刚才的冷漠都是假象,他不可一世,傲视群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并且永远不可能倒下。
“就现在。”
李问在这个瞬间觉得那个熟悉的吴复生回来了,他赶紧脱下手套,揉了揉眼睛。
10
这个时间点,哪里都不会有太多人,酒吧里他们两个大男人显得尤其出众,酒保调好了酒熟练地推到二人面前,转身去收拾之前那些人留下的所有狼藉,不再理会这气氛古怪的两个男人。
李问把自己面前那杯拿起一饮而尽,不喝酒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复生轻笑一声,“看来是想喝了。”他把自己那杯顺势推到李问面前,“别客气。”
李问握住杯子,但没喝,视线从吴复生脚边的地面移到他脸上。
“你为什么睡不着?”他眼神闪烁,言辞似乎斟酌地太久,开口很是艰难:“是不是……担心我做的不好?”
“我不担心那个。”吴复生不看他,盯着他手里的酒杯,以及杯子里微微荡起的啤酒,李问心里一直在打鼓,眼前的人看起来好像很在意什么,但是更多时候给他的感觉是他什么都不在意。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那你在担心什么?”
吴复生的眼神轻飘飘落向他,李问呼吸窒息了一瞬,和吴复生对视是件痛苦的事,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李问,他分明在偏开头的同时听到了对方的嗤笑,几不可闻,就像是听错了。
“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在担心什么?”吴复生的眼神和语气一样狡黠,像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似的,身子往前探了一些:“难不成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事?”
李问猛地抬头看他,这才发现吴复生距离他近了许多。
“没有。”
他强装镇定。
吴复生直起身子,“总感觉你很怕我。”是陈述句。
“没有。”这话听起来很没底气。
事实上,不是怕,是很难面对。
李问故作轻松耸肩,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啤酒,落进胃里的似乎不是啤酒,而是勇气。
“不是怕,因为你之前不喜欢我的画,现在好像也很讨厌我,我也会担心自己做不好事情,让你更讨厌。”
“你觉得我讨厌你?”吴复生的目光定在李问身上,看他局促的小动作,和明显隐瞒了什么的表情,心中升起莫名的烦躁。
“难道不是吗?”李问咧嘴苦笑一瞬,“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明显带着厌恶,之后虽然同意让我加入,但看起来更多的理由是我死缠烂打,而不是认可我需要我,现在也是一样,你看起来就好像我是一颗定时炸|弹,你根本不相信我,只是想从我身上找出什么破绽……”
他说的越来越激动,看着吴复生略带错愕的眼神,才惊觉自己喝多了,竟然开始胡说八道了。
“抱歉。”李问识相地住嘴,“我不该说这些的。”
吴复生已经恢复一贯高高在上的姿态,“你是在埋怨我吗?”
“我没有。”李问急切地反驳。
“你刚才那番话不就是在埋怨我不认可你,不相信你吗?”
李问哑口无言。
吴复生挑眉,“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把这些事都说清楚,你为什么从鑫叔那儿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之后,毅然决然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直接选择加入?又为什么在我这么明显的不信任之下,还是选择留下而不是直接离开?你不知道做我们这一行有多危险吗?”
李问一愣,长期的睡眠不佳,加上今晚啤酒在胃里燃烧,面对吴复生这番话,他甚至忘了变换表情。
但其实,他太容易被看穿了,吴复生又是个如此难敌的对手。
静默的时间过长,实际上没有必要再解释什么,解释什么都像是借口,都显得多余,但吴复生一直在等他开口。
“……因为……”李问绞尽脑汁在考虑怎么回答,他太愚蠢了,吴复生陈述的都是事实,他一直在思考吴复生为什么和之前他熟悉的那个不同,全然忘记了自己做的事和之前的自己也很不同。
追吴复生的车,失败后去澳门刻意接触鑫叔,知道情况后加入他们,甚至还简简单单就放弃了自己的女友阮文。
这一切在别人看来有太多解释不了的破绽,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切是因为他觉得亏欠了眼前这人,又经历了一次生死,但别人不会懂。
吴复生再聪明,此刻也是别人。
他不会懂得。
李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像被盘问。
“因为我没有才华。”这甚至不是个比较好的借口,但却是事实:“我……就凭我画的那些画,再画二十年,三十年,也不会有人欣赏,阮文跟着我蹉跎了十年,她很优秀,她一个人走,会走得更远,而我……我注定跟她不属于同一条路,我们也不会殊途同归,我的人生没有价值,如果有,大概就是造假。”
吴复生收起凛冽的气焰,变得异常平静,“你太小看自己了,任何事做到极致就是艺术,有心,假货也可以做的比真货好。”
李问愣愣地,像被一棒子打了脑袋:“……你说什么?”
吴复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眼神都柔和了不少,但李问还是从他身上看出了很多不满,和这几天的他相比却判若两人。
“下次不来这儿了,带你选个好的地方开瓶好的红酒。”
李问张了张嘴,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样子滑稽极了,吴复生气得笑了,“你想说什么?”
李问的眼睛红红的,嘴唇干裂,是长期没睡好和精神压力过大引起的后遗症,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活在自己制造的痛苦里悲天悯人,他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说出口。
“一言为定。”他拿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
吴复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两人出了酒吧的门,天已经微微亮了,李问伸了个懒腰,长长的舒了口气。
吴复生在心里盘算,等一切工序圆满完成,不再需要李问之后,他如果想留下,还是可以留下的。
一来,自己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另一个他犯下的错,算在这个他头上也很无辜;二来,就看他刚才那么楚楚可怜的样子,自己不要他谁还会要他?
没错。
吴复生瞥了一眼衣冠不整容貌不济的李问,啧啧叹气,自己不要他谁还能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