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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阿笨家的活门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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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笨者,打虎英雄武松之乡人也,尝混迹于南雍哲学系三载。丙戌年春节,余初次随阿笨返其故居聊城,见家中一大黑犬颇异同类,奇之,遂作文以记之。
阿笨出生于《水浒传》中武松打虎之地——景阳冈一带,曾经前往南京大学负笈求学三载,我就是在此期间与他相识、相恋的。第一次跟随阿笨回家时,我心中特别紧张,惟恐自己的言行举止有丝毫不妥,让未来的婆婆不满意。
我们下了火车,坐过汽车,又乘了一会儿三轮车,才来到一间普通民房前。阿笨敲开沉沉的朱漆大门,一条大黑狗从屋里箭一般地蹿出来,冲我汪汪直叫。这条狗体形狭长而彪悍,通身没有一丝赘肉,短短的黑毛紧裹着结实的肌腱,四条瘦长的腿刚劲有力地踏着地面,显得极为矫捷利索。阿笨急忙冲它挥挥手,大黑狗瞧瞧阿笨,又瞧瞧我,便不声不响地摇摇尾巴,继续躺在大太阳底下打盹儿去了。
我对山东的饮食习惯不太适应,一到阿笨家就开始头痛,只好在大白天里都蒙头大睡。幸而家人都很理解,没有责怪我娇气。等头痛稍微好一点,我就搬个小板凳在门口晒太阳,看大黑狗是怎样尽职尽责地看家。
大黑狗担负着城市门铃的重要角色,却比门铃先进得多。门铃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机械装置,哪怕是一只猫爪子去按,发出的总是千篇一律的单调报信声。大黑狗则不然,若是陌生人撞进,它的声音高亢而凶狠,又粗又短的尾巴翘得老高,围着对方转圈,好像要向对方示威抖狠一般;对常来常往的左邻右舍,则发出较为平和的中音,分贝的高低恰到好处,足以使屋里屋外的人都听到,既给来人一个不可擅入的警示,也为主人通了风报了信;自己家里人进门,便只温和地摇着尾巴低哼一两声,或索性视而不见……只要能揣摩到狗叫深刻含义,就能准确判断来人的亲疏、数量、年龄、性别、高矮。
城里的哈巴狗长得肥嘟嘟的,四肢已褪化得很粗短了,披着一身又长又厚的绒毛,脖子上挂着一个漂亮的小铃铛,有好事者还给它套上一件花衣裳,走起路来丁当作响。主人叫它把柜子里的小绒球衔过来,它很快就乖乖地衔到主人手中;叫它两腿直立,它也就人模狗样地跳起来;主人上街把它放进自行车篓里,它也一副很自得很滋润的样子,仿佛跟主人一道抛头露脸就是自己无尚的光荣。大黑狗颇具独立意识,如果主人命令它做衔绒球、玩杂耍之类有损“狗格”尊严的无聊事,它就装作不懂的样子高傲地走开,也许还会让人误以为它真的很笨。
当主人生气地一脚踹去,哈巴狗只得温驯地忍受着。等主人消了气,摸一摸它的小脑袋或赏一块骨头,它照样乐呵呵地舔主人的脚跟。主人出门回来,哈巴狗常常用脑袋和身体亲切地擦着主人的裤腿,高兴得又叫又跳,有时还佯怒装疯地轻咬一下主人裤管,企图得到主人的爱抚和赏赐。大黑狗从来不跟主人挨挨擦擦黏黏乎乎的,而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绝不像哈巴狗对主人那般阿谀谄媚。有一回,它懒洋洋地躺在门口晒太阳,我尝试着跟它套近乎,它十分警惕地望着我。当我的脚即将挨着它的小黑脑袋时,它突然惊跳而起,向我愤怒地抗议,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倒把我吓愣了。
记得在武汉乡下,我家隔壁熊苕货有一条癞皮狗,生得体瘦毛长。这里有个缘故,因为主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偶尔从邻家的菜园里顺手摘几条黄瓜、挖几个红薯下锅,难得剩点残渣余汁。主人更有一个高明的想法:让狗挨饿自找食物,既可节约成本,又锻炼了它的生存能力。那条癞皮狗常常对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叫得格外凶,冷不丁还扑上去咬一口;如果这个孩子家在村里地位低下,狗主人连一声道歉都不会有。但若对方是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手中碰巧还握有铁锹、扁担等武器,它就只敢不远不近地尾随着,色厉内荏地空吠。你蓦地转身一跺脚,甚至做出一副要打它的凶恶架势,它就会夹着尾巴夺路而逃,在安全的地方站定与你遥相对峙;你不理它自顾自走路,它又很快冲到你身后狺狺乱叫……就这样拉锯似的持续好长一段路,直到你走出狗主人的势力范围,它才罢休。大黑狗一般躺在门前的草窝里,漫不经心地眯缝着眼,其实周边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眼皮底下。只要门前一有风吹草动,两只耳朵立马竖起来,流星一般蹿到门口,作为抵挡陌生人入侵的第一道防线,无论对方是谁,不像癞皮狗一样欺软怕硬。
当主人扔过来一块骨头,癞皮狗马上饿虎扑食般一口叼起,不顾地体地大快朵颐,哈喇子垂下尺余;更有甚者,趁主人不注意一蹿三丈高,从主人碗里抢几块排骨撒腿就跑。这狗才竟敢狗胆包天以下僭上,主人岂肯善罢甘休?一顿皮鞭或几个窝心脚是存下了的,早晚等它来领取罢了。当大黑狗嗅到骨头香味时,只是远远站定,你不扔给它,它决不可怜巴巴地向你摇着尾巴讨好,更不会干抢主人碗中排骨这类没羞没耻的勾当;就算你把吃剩的骨头掷在地上,它也不会急煎煎地叼起来,而是等人走了再衔到背地里,从容不迫地细嚼慢咽,俨然一派君子之风。
大黑狗已经八岁了,渐渐步入狗龄的老年期。阿笨的父母待它很优厚,每餐除了把剩饭剩菜倒进它的专用瓦罐里,还适量地给它一点人的主食;晚上睡觉前关院门,会特别检查狗回来了没有,偶尔它在野地里贪玩忘了归家,主人就像呼唤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把它喊回来。
2007年3月8日于南大校园
(本文发表于《今日临安》2015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