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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输在起跑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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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十里果香。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咳!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
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
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
西村纺花,东港撒网,北疆播种,南国打场。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咳!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劳动,
为她打扮为她梳妆。
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
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
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
老人们举杯,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弹琴,姑娘歌唱。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咳!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
为她幸福为她增光。
高考前一年全校的元旦联欢会上,有一位姓李的男教师上台演唱了这首歌。在唱歌之前,他说了几句新年祝辞:“大家好!我给大家献上的一首歌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之所以会选择这首歌,是因为我们来自农村,以后绝大部分同学也会回到农村,继续耕耘在世代耕种的土地上。”他对我们话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友善的成分,而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官面无表情地宣判一群囚徒的死刑。
听到这首歌,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的厌恶和愤怒之情,我分不清这究竟是美好的祝福还是恶毒的诅咒。我甚至有些恨他,他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断语,而不祝福我们多考出去几个呢?我们都回家种地对他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总比这样给我们“判死刑”强多了。——而一个老师的言辞对学生的心理打击往往是最大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留在这片希望的田野的,宁可死都要死在外面!”我又不止一次地揣摩,这位老师面对他曾教过的学生为何胆敢如此放肆?相当大的原因,恐怕就是他认定了我们的未来会跟我们的祖辈一样,跟我们的父辈一样,无声无息地烂在泥土里,不会有什么出息,至少不会比他——一位破烂高中的老师更有出息,即便把我们的自尊心伤得再深也无所谓;或者,他压根就没想到我们还有自尊。
有人说,那位老师只不过是指出了一个事实而已,其实并没有什么。然而谁都知道,高考是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有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那样的恐怖与惨烈丝毫不亚于战士们冲锋陷阵,即将参加考试的学生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劈头盖脸的冷水。如果一个指挥官在一场并没有多少把握的大战役前对手下的士兵说:“这是一场正义(不管其实质是否正义)而严酷的战争,你们每个人都要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即使为国捐躯了,若干年后你们的名字也会在英雄纪念碑上闪闪发光!”这样才能激发士气勇往直前。反之,他若这样说:“我军人数较少,武器装备落后,而且地势不利,难守易攻,这场战争敌我悬殊太大,你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会身首异处,魂飞魄散,总之你们就别指望活着回来了!”想来士气先行就泄气了一大半,甚至会有人畏敌叛变或潜逃或装死。事实上,的确有一部分高中毕业班的学生的确因为对高考太恐惧,而放弃高考的。
我们的生活中从未出现歌词中所描绘的美好景象,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贫穷、劳碌和饥饿,我们很多人都想通过拼命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因学校软硬件设施都极差,希望极为渺茫。我们的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破破烂烂的,学校大多是就近聘请一些既无教师资格证又无多少学识的民办老师,那些老师的素质一般都是读了小学的教小学,读了初中的教初中,高中的稍微强一点。不少知识连老师自己都讲不清楚,只能照本宣科地念,学生更是一头雾水。每往上升一级都会自然淘汰一批学生,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学一年级我们一个教室还有满满60多个学生,到小学毕业时就只剩下稀稀拉拉的14个了。我们的高中升学率更低,每年最多只能考上两三个无名大学,就算接连几年全班统统落榜也毫不稀奇,北大清华永远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家父的大半生都是在流浪中渡过的,我也是他流浪途中生下的一个女儿,直到我五岁时他才辗转回到老家。也许是人真有所谓的遗传记忆吧,当拖着一车破烂家具的拖拉机载着我回到老家时,门口的禾场里站满了袖着手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包括一些与我家还比较亲的本家,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帮一把,我能模糊地感觉到他们的冷漠无情——我的直觉很少欺骗我,虽然我不完全靠直觉来判断人与事。对家乡的最初印象就是贫瘠荒凉、穷山恶水,这种感觉多少年过去了都没变。
《现代汉语词典》上对“家乡”一词的解释是:自己的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既然是“世代居住的地方”,那就并不是自己居住过的地方,而是在出生之前就早已决定的、无法选择的地方。一个人真的必须无条件热爱自己的家乡吗?举个极简单的例子,某权威给一大群人分桔子,那些得宠的分得的又大又甜,那些失宠的分得的则又小又苦,难道那些分得苦桔子的人应该毫无怨言,一如既往地对这个权威毕恭毕敬、俯首帖耳吗?当然如果哪位思想特别高尚者自愿选择苦桔子,而将甜桔子让给其他人,则又另当别论。
我只不过是纷繁尘世间一个普通的过客,茫然而疲惫地跋涉在漫漫旅途中,不知起点,也不知终点。那个僻远的乡村——那童年和少年时驻留过的生命驿站,似乎永远无法唤起我对它的多少热爱之情。不要指望我对家乡会有什么贡献,不管我是贫穷还是富裕,倘若我有馀资,我更愿意直接捐给希望工程或孤儿院。而现在,我只是想躲在一个幽静的角落,用寸管表达我的喜怒哀乐,即使被指责为不孝也罢,叛逆也罢,都无所谓了。那片一直被伪饰为希望田野的土地,从来不曾有过希望,以后也未必会有。
这种“希望的田野”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不知还有几千几万,田野上草根般的愚蠢、卑贱、残忍的人们不过是被遗弃、被牺牲掉的一群,我只能含泪祈求上帝高举起他那公平与正义之剑!
2008年7月29日于浙大西溪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