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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珠玉自应传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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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喜好诗词,平时也会阅读一些与诗词相关的诗评、诗话之类的书籍。近期得到就职于杭州出版社的李利忠老师所赠《管领莺花——经典诗词撷英》一书,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欣喜。该书撷取从唐代至清代51位诗人的82首诗词,全是千百年来妇孺皆知、脍炙人口的名篇,作者不仅详解诗词中的含义,而且旁收博采,对诗词的创作背景、相关故事、历代评论及同题创作均有所涉猎,读起来感觉既熟悉又新鲜。
就拿连三岁孩童都会背诵的《春晓》来说吧,作者在《诗人睡起鸟声繁》中,将《春晓》与李清照的小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沈佺期的《芳树》后四句相比。窃以为孟诗明白浅近,而李词则自带有一种小女人的娇憨,令人心生爱怜。前两首是听风雨而设想花落,花是花,人是人,而沈诗像是宫庭中的闺怨诗,花即是人,收笔衰颓无力,也难怪他在由上官婉儿主持的昆明池诗歌大赛上会败给宋之问。
文末谈到“王孟”(王维与孟浩然)之争,前人大多以为,论才识诗品,孟浩然不及王维。孟浩然真的比王维差吗?笔者却觉得,何必如此苛求古人,二人际遇不同,心境自然不同。王维少年得志,只不过比孟浩然运气好些罢了。看他早年为了求仕,在岐王府里装扮成乐师向玉真公主献艺,也未尝没有卑下的时候。此外,王维的人脉资源也远非孟浩然所能企及的,他能成为岐王府的座上宾,被玉真公主高看一眼,这些是孟浩然连想都不敢想的。孟只是襄阳的一介布衣,远赴长安无亲无故,无人提携,在那个录取比例极低的考试中落选,实在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唐朝最伟大的诗人李白和杜甫都没有考中进士,可见这个科举制度是挂一漏万的。再作个诛心之论,王维与李白似乎有些文人相轻,他们至少有一段时间是同朝为官的,却老死不相往来。为什么他与孟能成为好友,与李不成?或许就是因为孟终生不仕,各方面都不如他,不仅威胁不到他,反而映衬得他更加光彩夺目;而李这个布衣却是名震朝野的“谪仙人”,其诗才比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彼此看不顺眼吧。
说了些王维这么多“坏话”,若是有人以为我不喜欢他的诗,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其实他的许多诗篇我都是赏玩再三的,比如《乡思闺情语新颖》中讲到的《杂诗》(其二):“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作者同样将这首诗与其他诗作相比,有晋陶渊明《问来使》、初唐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与宋王安石《道人北山来》。为什么前前后后那么多思乡的诗篇人们都记不住,单单青睐这么一首小诗,难道仅仅是因为它字数少吗?作者剖析道,这些诗虽然都写出了游子的思乡之情,但缺乏选择,没有重心,虽说对故乡的思念从来都是千头万绪,事无巨细都令人牵挂,但诗歌作为艺术,必须经过提取和锤炼。笔者深以为然,尤其是王绩,他从朋旧童孩、宗族弟侄、旧园新树、茅斋宽窄、柳行疏密一直问到院果林花,还意犹未尽,这样尽情铺叙的笔法,可以运用到小说中去啊!但在这首诗中,只令人觉得作者的立意像一盘散沙。由此我想起了叶绍翁的“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枝”就比“数枝”突出得多。
如果说王维笔下的梅花代表的是故乡,那么王安石笔下的梅花,表现更多的则是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节。作者在《遥知非雪有香来》中讲到一个有趣的故事,诗人杨万里特别喜欢王安石的诗,竟拿它当早餐充饥:“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我怎么“吃”不下王安石的诗?或许是作者也太喜欢王安石的诗了,因此对同为咏白梅的唐朝诗人张谓感觉之迟钝有些不满,“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凋”,他质问道,梅花是有暗香的,诗人怎么闻不到呢?可是笔者在此也想为张谓作个辩护,如果相距太远,远远望去一眼,哪里就闻得到香气?况且,你能确定诗人没有恰巧患鼻炎?
比起瘦骨支离的梅花,我更喜欢丰满娇艳些的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北宋大文豪苏东坡笔下的这株海棠,宛如一位盛妆的美人寂寞地立在庭中,唯有爱惜她的人才会特别地手持一支蜡烛去欣赏她的芳姿。这首《海棠》或许是受李商隐《花下醉》的影响,只是褪去了李诗的颓丧之意。“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纵然是倾国倾城的牡丹,凋残之后还能有多少悦目之处呢?六百多年后,清代的曹雪芹受此感触,将海棠这一意象附会在史湘云身上,因此有《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一段,当史湘云喝醉酒后躺在石上酣然睡去,林黛玉调侃说可将“夜深”改为“石凉”。
这阵子,西湖的桃花也竞相怒放。上周带孩子去西湖景区柳浪闻莺,堤上桃红柳绿,而且桃树与柳树是隔株相间的,果然像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王旭烽老师在《走读西湖》中所说,“隔株柳树隔株桃”。甜软的暖风扑面而来,让人恨不得醉死在这温柔富贵乡中,怪不得历朝历代那么多帝王将相一到杭州就不想打仗了呢!正如林升所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据作者考证,“林升”很可能是“林外”的讹误。以前我对林升其人一无所知,只感觉《题临安邸》的作者有些愤世嫉俗,读罢《林外林升题壁忙》中的一些趣闻逸事,诗人的形象在我脑子里瞬间丰富起来,原来他俨然神仙中人,飘飘然有出尘之概。也有些感叹,假如杭州这块风水宝地没有岳飞、于谦、张煌言这几位铁骨铮铮的大英雄,西湖给人的感觉就是软玉温香,缺少一股铁骨铮铮的英雄气。又想起东汉末年的刘备,半生飘零,好不容易在东吴由假女婿变成真女婿,要是他真被周瑜的美人计给困在另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金陵,于他自己、于孙权,甚至于曹操都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孙权与曹操均分天下后,未尝不会赏一口饭给妹丈吃,当然比起南面称孤来还是差远了,毕竟用不着自己那么辛苦地打江山嘛。
假如再过两个月来西湖游览,就轮到湖中的莲叶与荷花登台亮相了。南宋诗人杨万里不是说过么:“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其实西湖的曲院风荷我不知去过多少次,只那一小块水域种了荷花,哪有诗人说的那么夸张!不过每次在夏天看到荷池,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两句诗,或许这就是诗词的魔力吧。西湖作为杭州的眼睛,自从被苏东坡吟咏过后,后来者很难再拿出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了,杨万里的这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是个难得的特例。在《风光不与四时同》中,作者还指出,关于西湖的诗杨万里一共写了两首,而另一首却并不被读者看好,这就有点像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第二首诗的命运了。
作为一个典型的衢州人,李利忠对本地的三衢山自然不陌生,因此当他读到南宋诗人曾幾的《三衢道中》时,不免有几分亲切之感。令我感兴趣的既不是这首诗生动明快的语言风格,也不是诗中浓郁的生活情趣,而是诗外的故事。作者在《小溪泛尽却山行》中引用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所说:“所以得盛名者,或由剑南为其高足耳。”起初看到这条评论,感到有些吃惊,仔细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因为曾幾的作品我只记得这么一首七言小诗,不过能培养出一个高足,也是他的本事啊!古代不是有人当了皇帝之后,就追封自己的父亲为皇帝,甚至连祖父、曾祖父都跟着沾了光吗?比如曹丕称帝之后,便追封其父为魏武帝,后来其子曹叡又上溯三代,风光无限。直到五百多年后,唐代大诗人杜甫遇到其后裔曹霸,还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开篇即点名其高贵的血统,“将军魏武之子孙”,可见他是很认同曹操的魏武帝的身份的。还有当代国学大师程千帆先生,他不仅在古代文学方面造诣颇深,而且对教书育人倾注了毕生心血,在四十多年的从教生涯中,培养了莫砺锋、张伯伟、蒋寅等众多杰出弟子,真正是桃李满天下;晚年执教于南京大学,鼎力扶持该校的古代文学专业,使之成为全国两个重点学科之一。这些老师授课或讲座时,只要提起程先生,就会满含深情地称为“千帆师”“先师”。
上述所云,只是笔者在《管领莺花》中随意撷取的几个片断,只能窥其一斑。书中还讲到南宋状元张孝祥有一大一小两只鸳鸯眼的故事,有点像北大中文系的孔庆东教授;出生于临安於潜的诗僧参寥,竟因一首诗被朝廷勒令还俗,真没想到一个化外之人也有被俗事缠身的时候;作者老家街上有个屠夫,长得五大三粗,却时常吟咏“画眉深浅入时无”,我猜他家里可能藏着一个柳眉细腰、千娇百媚的老婆……限于篇幅,笔者不再赘言,读者朋友们若想观其全貌,那就去阅读原文吧。
2023年5月11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