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香蜜]漾月摇金》中华田园苏

2、梦魇之始

　　后来，我又努力从脑海里扒出些安慰的话同他说了——多是爹爹娘亲为先花神神伤时，鼠仙伯伯说过的。可惜我丝毫不知他变成这副模样的缘由，纵然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的客套敷衍。他都不答，只用那双浓墨样的眸子怔怔地瞧着我，像从没听过似的。

　　“藻儿见过鲤儿哥哥，听闻哥哥深谙水法，往后还请多多指教。只一点，小妹天资驽钝，万望不嫌。”最后，我只好依着临行前青鱼师父的教导对他拱手作揖，一本正经地再来了一遍——同旁的精灵们相比，我虽脑子笨些，法术学得不好，长辈们交代过的事务却还能记得清楚。

　　其实类似的作态我只在第一次见鼠仙伯伯和各地水君偶尔来府里拜访时用过几次，都是由娘亲事先细细教好，不指望我有什么少神的气派，但求别丢了水神爹爹的颜面——百年以来，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按青鱼师父的说法，鲤儿哥哥接下来就当向我回礼，并说些“藻儿妹妹谬赞了”之类的谦词再应承请求，这样我便可以向他请教法术了。

　　他眨眨眼，也的确缓慢地起身向我作揖——同我一般毫无差错却不甚熟练的模样，却只低声道：“我确实会些法术，但娘亲不许我动用——我只讲给你听，可以么？”

　　“可是云……藻儿很笨，只听鲤儿哥哥讲解多半没什么长进。”我顿时垂头丧气——一百三十三岁的云生只知道，自己从没只靠看书或听讲学会过任意一门法术——本也无心逼迫，却不知听者是如何小心。

　　“那……那我在这里悄悄布一个结界，娘亲不在的时候就少用些灵力为你演示如何？”他没犹豫太久便轻声答道，就如此后的近三百年，鲤儿哥哥总是极少违拗于我。而我，至今仍然在想：倘若那时便听出他正经受的苦楚与根深蒂固的卑微小心，是否便不会有后来这六百年的分离？

　　可这世间最荒谬无用的，莫过于“倘若”二字，尤其是对我这样头脑愚笨，向来后知后觉的精灵而言。所以此后近三百年，我常随青鱼师父进出笠泽洞府与鲤儿哥哥结伴玩耍，瞧着结界中他手掌反覆间，种种精巧美丽的术法奇观；也在某次瞧见他被削角剜鳞，血染白裳——看上去确如红姨所愿，有些像府门外那群平凡无奇的红鲤小妖了。

　　我从前脑子转的慢，为数不多该伤心或生气的事情还没品出滋味就已过去了，便也不常哭。却不知道为何，那时竟有那么多泪水源源不断地奔出眼眶。就好像……就好像我若多流些眼泪，就能将他白衣上的斑斑血痕冲刷干净似的。

　　其实，关于那可怕的梦魇，无论是红姨还是鲤儿哥哥，本都是不许我知晓的。可她挥舞贝刀时，后者反反复复的哀嚎与红裳下层层叠叠的伤疤又岂是几层绷带就能抹煞的呢。

　　幸而我虽愚笨，却被娘亲教得很好，并不怯懦。事实上，我至今仍以为，自己这千年以来做得最像样的一件事便是在第一次瞧见红姨的疯魔行径时就拼命撞破结界，扑上去抱紧了鲤儿哥哥。

　　老实说，红姨那时候的眼神让我害怕——一半比平常更加慈爱缱绻，另一半却阴冷决绝，甚至透着某种隐秘的恨意，像个走到绝境的疯妇。她手里的贝刀不及收势，便直直划过我背脊，割出一道极深的创口。

　　那时候我其实还没完全修成人身，草木真身特有的浅青色汁液便争先恐后涌出来，同鲤儿哥哥的血混在一处，将他的白衣和我的绿纱裙染成两种相近的，糟糕的颜色。

　　那是我唯一一次真正体会鲤儿哥哥长久以来所受的折磨，只一次便让我痛得发抖，几乎维持不住人形。自相识以来，对鲤儿哥哥隐隐约约的忧虑终于得以解答，尽管我以为，这答案未免过于残酷。

　　鲤儿哥哥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便也反手抱住我，甚至安抚似的在我背上轻拍了两下——小心避过了那道尚且新鲜的伤口，却仍不自觉地向角落里瑟缩。

　　我短暂地松了口气，转眼瞧见红姨神情可怖，又加倍提醒吊胆，嘴唇一不留神磕在他额头仅存的一支白玉似的“鹿角”上，只觉寒凉沁骨，至今记忆犹新。

　　“哥哥明明是鹿，为什么非要让他做鲤鱼！”数月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鲤儿哥哥额上伤疤以外的东西，来不及感慨它的美丽梦幻，胸中便充塞了极大的义愤——虽则我也不知有哪种鹿能常年生活在水底。

　　“鹿？”红姨嗤笑一声，忽然失了力气般将贝刀脱手扔出，我大着胆子将它捡起来攥在手心，她也未曾阻拦。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鲤儿哥哥额头上那支很像鹿角的东西，是天地间许久未现的应龙之角。哦，应龙就是那种在凡人的神话传说和洛湘府的典籍里都惯于遨游九天，最为高贵神秘的存在。

　　此前数月朝夕相对，我早知道鲤儿哥哥文采谋略、术法修行样样远胜于我，唯独灵力修为我远胜于他。却在那时方知，这非因鲤儿哥哥懒于修行，也非因我修行有方，甚至不是我曾疑心的故意相让——这分明是鲤儿哥哥被这一次次受伤与自愈耗损了根基元神。至于是否有损寿数，我并不敢细想，只恨自己灵力修为进境虽快，到底年幼，比不得红姨多年累积，论术法修行更是不堪——我虽趁红姨不备打破结界，却再阻不得她炮制鲤儿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