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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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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婉一行人抵达江州已是两个月后。
三年谋划让她心力交瘁,陪同的人担心她受不住路途颠簸之苦,下令放慢脚程,走了许久才得以见江州风光。
江大人高中探花,乡里乡亲本该出门相迎,奈何人只知花魁江婉,不知探花江之晚,只听说有探花辞了京官,将到此地任职,其余一概不知。
江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方太守任职于此,也算足够,更何况此任太守身份特殊,乃是上上次科考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回来时造福江州的。这江之晚到此,官职怕是要曲于太守之下。
不明所以的村民们忍不住撇嘴,这穷乡僻壤都争着来,估计是在京中待不下了。
想归想,在江婉到达江州时,还是有不少人站在城墙上看热闹。
江婉掀开马车帘子,城门口守着三四个侍卫,百姓都聚在城头,远远望上去,像极了守城的战士。
她面无表情将手放下,倚在旁边人身上闭目养神。
那人抬手拍拍她的脑袋,低声道:“怎么了,可是累了?”
“累,江旻,你累吗?”江婉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犹如攥紧了最后一根稻草。
江旻叹了口气:“你回来了,不敢累。原以为我还要再等两年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多亏了萧知尽,没他估计我都要修书一封,让你别等我了。”
“你敢?”江旻掐住江婉的下巴,恶狠狠咬了一口,道:“要是写过来,我就去京中把你逮回来,管你报不报仇,关起来再说。”
“诶,还讲不讲理了。”江婉抬头瞪江旻,对上他的眼时却愣住了。江旻语气虽凶,眸中却是化不开的不舍,抓着她的手都不舍得用力。
江婉轻轻回握,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马车悠悠晃到城脚下,江婉这才直起身,理了理衣襟,正色道:“我该出去了。”
随行的人是太子殿下所给,听到车中江婉的话,立刻挥停马车,朗声问道:“二位大人,可有吩咐?”
“一路坐着马车骨头都僵了,不如江大人随本官去走走?”
马车中传来江旻的声音,让众人纷纷侧目。上个月册封太子,天下百官需入京朝拜,江旻也在其列,原以为他会在路上耽搁,不想那么快就回来,还带了另外一个“江大人”回来。
江旻率先下马,站在旁边没有挪动脚步,而是掀开帘子,伸手等着其中的人出来。
他是江州太守,钦定的状元,身份不低,伸手的那刻引来了众人的非议,对里面的人更加好奇。
好似听到他们的呼唤,江婉低声致谢,握住江旻的手慢慢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原本的议论声骤然没了,所有人都盯着马车上的女子发呆,三年未见,眉眼英气清爽,全然没有当初的妩媚娇俏,经历风霜,让她目光更加坚定。
而让众人惊讶至此的不是她的脸,是身上穿着的朝服!再看向马车中,除了江婉空无一人。
另一个江大人,竟是江婉!
缓过劲的百姓一下子炸开了锅,碍于周围站着的侍卫过于凶神恶煞,他们没敢上前询问,只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消失三年的江州花魁忽然回来,带着满身荣誉住进太守府,次日还跟在江旻身后,游山玩水,料理事务。
江州百姓目瞪口呆,缓了数日之后,终于回神,聚在太守府闹了起来。
一是历来官衙无女子,江婉一介女流,凭着来路不正的探花便敢插手江州事务,让百姓怀疑万分;二是江婉当年名声在外,让一个花魁管着江州,传出去颜面何在;再者,江婉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谁不知道她对江州有多大怨气,让她治理江州,能好才有鬼。
心虚的江州百姓合谋一番,抄起家伙围住太守府,这才又了今日闹剧。
守门的侍卫从未见过这阵仗,一下子吓软了腿,跑进去将府门一关,赶着把事情禀告给了江旻。
江旻心中有了主意,但想起江婉的性格,便侧过身问道:“婉儿,你打算如何?”
江婉冷笑,“让太子给我的侍卫守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看谁敢造次。”
温润儒雅的江太守是出了名的老实,对下人从不责罚,更别说是百姓了。那侍卫听了,一下子愣住,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莫厌迟的侍卫有魄力,听了令,领着人出去守门,有不知死活的村民见大门开启,拎着锄头便要闯进去。
那侍卫冷冷看了他一眼,拔出腰间的剑拦住道:“擅闯太守府者,死。”
大概是仗着人多,那些百姓竟没被侍卫震慑住,反而因他的话愈发激动。
“你们看,这肯定是那妖女的主意,平时太守连只蚂蚁都不敢踩,哪还会下令杀人!”
“交出妖女,还江州太平!”
附和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不用出去,江婉都能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在回江州的路上,她便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她生在江州,岂会不知道江州人情冷暖。若不是这里是她娘亲的埋骨之地,若不是这里有江旻,她才不愿意回到此地,再见昔日令人作呕的人。
江旻陪她听着,紧紧握住她的手,既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你打算就这么任之辱骂?”
江婉拍拍他的手,讥笑道:“江州人擅长恃强凌弱,等他们耐不住性子闯进来了,才是真正的开始。”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如果是是非不分,满口闲言碎语的民,于舟而言不过是阴沟死水,不要也罢。
江婉既然回来了,为了自己为了萧知尽,也誓要将这江州治理好。
她的野心,她的才华,不会因此埋没。
江旻看着她,有种时光易逝,人心难老的感觉。
晃眼两人相识三年了。
当年他救下投江的江婉,教她读书认字,吟诗作赋,每一天都能看到这个人在变化。江婉不属于江州,身上有京城人与生俱来的傲气和倔强。
她自知身份不对,能力不足,但从未言败。
江旻将她从江中拉起来,而她亦是把自己从江中拉起来。
不断游动,日益壮大,江旻寒窗苦读十余载,从未像她如此拼过。
所以江旻相信江婉,女子身份不会成为她的阻力,相反,女子独有的细腻心思是他所不及的,有她在,江州只会越变越好。
外头的辱骂声不断,江婉自顾自饮茶,唇边噙着一抹笑,心情并未因为外头的事而有丝毫不快。直到刀戟声起,喧闹归于沉寂,江婉这才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去。
江旻没有跟着,这一役需得她自己去,成与不成,便在今日。
侍卫砍下了打算强闯太守府的人的手,鲜血溅了满地,那人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哀嚎着。周围的人惊愕万分,一时间竟不敢上前搀扶。
江婉扫了那人一眼,不忍发笑,竟是江通达的堂弟。
“把他带去给大夫瞧瞧,莫让他死了。”江婉朝着侍卫道。
她一出声,外头才安静下来的人又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站在外围的人仗着远,大着胆子骂道:“妖女,滚出江州!江州不会认你这个人的。”
人群之中,他的话突兀而刺耳,江婉不怒反笑,道:“本官是朝廷大臣,你敢胡言乱语,不怕被本官治罪么?”
“呸,谁知道你用什么手段爬上这个位子的!”那人认定说话柔柔弱弱的江婉不会动手,藏在人群中肆无忌惮。
江婉带着两个侍卫走了过去,分明人头攒动,那人隐在其中不见身影,她却没有半点犹豫,径直走到了那人跟前。
那人来不及退开,便被侍卫拎了起来,狠狠扇过一巴掌,后槽牙登时掉了两颗,满口鲜血,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她跟在萧知尽身边三年,耳濡目染下懂了不少治人之道,入京后更是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宁地跟在朱启明身边,谋划着怎么报仇雪恨,三年苦楚尽无人知,如今归来,她不是来听人辱骂的。
萧知尽心狠手辣,江婉又岂是善类。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倒地不起的那人,冷道:“不论我是何种手段爬到现在这位子的,都轮不到尔等贱民来置喙,今日本官便饶你一命,再让我听到半点不敬之词,本官便杀了你,以儆效尤!”
那一滩血太过显眼刺目,无人敢怀疑她这番话,瞧见江婉眸中掩不下的狠厉,这群仗势欺人的人终于感到了恐惧。
江婉带着两个侍卫走了过去,分明人头攒动,那人隐在其中不见身影,她却没有半点犹豫,径直走到了那人跟前。
那人来不及退开,便被侍卫拎了起来,狠狠扇过一巴掌,后槽牙登时掉了两颗,满口鲜血,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她跟在萧知尽身边三年,耳濡目染下懂了不少治人之道,入京后更是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宁地跟在朱启明身边,谋划着怎么报仇雪恨,三年苦楚尽无人知,如今归来,她不是来听人辱骂的。
萧知尽心狠手辣,江婉又岂是善类。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倒地不起的那人,冷道:“不论我是何种手段爬到现在这位子的,都轮不到尔等贱民来置喙,今日本官便饶你一命,再让我听到半点不敬之词,本官便杀了你,以儆效尤!”
那一滩血太过显眼刺目,无人敢怀疑她这番话,瞧见江婉眸中掩不下的狠厉,这群仗势欺人的人终于感到了恐惧。
江婉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一大半了,接下来她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允诺江州人好处,兴修水渠,提倡商贸,将三年走山访水的经验尽数拿出,彻彻底底改变这里。
江州百姓自视清高,见不惯江婉靠龌龊手段上位的人,可到底碍于她身边的侍卫,敢怒不敢言,互相看了几眼后,便黑着脸离开。
回到家中仍是怒气冲冲,亦有清醒的妇人在一旁敲打:“江婉以前在江州没少受到欺辱,现在怕是要来报仇的,你又去凑什么热闹,现在还不顺着她的意,是嫌活得太久了吗?”
“难道要由一妇人管着我们吗?”
“妇人又如何?她既当了官,便有她的本事。再者说,京中的消息不是早就传来了吗,人家可是正经的大将军之女,论身份论本事,来这江州屈才了。”
“妇人之见……”
诸如此类对话,在江州各个家中上演着,有时候反倒是妇人们更看得清些。
总而言之,经过太守府前一闹,江婉的日子倒没有那么难过了。
半个月后,聂成辞官,举家迁至江州,江州百姓彻底没了声,再也不敢对江婉有所不敬。
不过江婉过得并不舒爽。
聂成到江州后便把江通达给诛了九族,村子一下子死了百来人,血腥味蔓延整个村子,使得人心惶惶,见到她都要让道。
之后又不知道怎么跟江旻说的,竟然背着她将未来得及处置的静贵妃给偷了去,等到她赶过去时,人已经断了气,正被人抬着去乱葬岗。
江婉脸色无恙,平静地走进聂府,府上人识得江婉,自是不敢拦着,一直让她走进了前厅,果不其然看见了正在擦手的聂成,以及站在旁边谈笑风生的江旻。
她冷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旻面不改色,从容解释道:“久闻聂将军威名,特来此问候。”
“怎么,拿我的人当见面礼?”江婉道。
聂成手上的血迹还未擦干,心虚得很,将手藏在袖中不知如何开口。
处置静贵妃的事是他的主意,尽管知道江婉这几年来手上人命无数,但他还是不希望她再有杀戮,而江旻亦是有私心,所以他找上江旻后,轻而易举带走了静贵妃。
聂成出身武将,上阵杀敌,即便不用腌臜的手段,也足够让静贵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死,她都没有片刻好过。
他为江旻打圆场:“乖孙女,是外祖让江大人带的人,不怪他。”
“我姓江,我不是聂家人。”江婉冷道。
江婉生在江州,长在江州,于聂家无怨无恨,她是在替她娘怨替她娘恨,若不是聂成轻信小人,岂会让她娘抱憾终身。
她入京只为报仇,并不想寻亲。
聂成愣在当场,方才下手狠辣的大将军顿时红了眼,叹息道:“是我对不住你娘。如今只求能偿还一二。”
“不必,前面的十几年不必,后面的也不必。”江婉说罢,瞪了江旻一眼:“还不走?”
江旻岿然不动,笑道:“你们的恩怨莫要牵扯到我,我确实是来拜访聂将军的。”
当着外人的面,江婉又气又恨,却也无法,只能怒气冲冲甩袖而走。
聂成一路将人送到了太守府,看见前几日被人砸坏的牌匾,蹙眉道:“婉儿,要不还是跟外祖住吧,你一个小姑娘住太守府也不合适。”
“聂将军说笑呢,我一个江姓女子,不住这住哪里,再者……”江婉顿了顿,“我同江旻早有夫妻之实,不过差个名分,有什么不合适。”
聂成脸一阵红一阵白,怒火冲冠,再没有出言相劝,转身回聂府打人。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江婉忍不住笑出声,既然江旻不跟她回来,便让他被打死算了。
……
果不其然,待夜幕降临后,江旻才拖着酸痛难忍的身体回来,鼻青脸肿,好不滑稽。见到江婉在用膳,气得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婉并没有停筷,看了一眼后冷漠道:“用膳吧。”
“果真是最毒妇人心。”江旻咬牙切齿道。
“那你还得罪妇人。被揍一顿的滋味如何?”江婉道。
江旻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碗筷,狼吞虎咽扒了几口后才缓过来,没好气道:“爽极了,待本官伤好,便落实了罪名,省的你处心积虑诬陷。”
江婉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狠狠踢了他一脚,“不要脸!”
江旻疼得险些没背过气,可还继续嘴硬,“你既敢说,我便敢做。”
“行,你的伤不会好了,明日我便去跟聂成叙叙旧。”
“……是在下输了。”江旻委屈道。
一旁伺候的侍女捂嘴偷笑,垂首退下,给两人留个独处的时间。
江太守为人随和,从不红脸,风度翩翩却又多了层距离感,唯有这江婉回来后,他们才觉得太守是属于民间的。
两人闹了会儿,江旻才叹道:“你……真不打算回聂家?”
“不知道,那是我娘的家,并不是我的家,谈不上‘回去’二字。”
江婉不过十来岁,心思却已过了大半辈子,通透得很。她也并非不肯回去,只是聂家于她,不过是一个朦胧的影子,甚至午夜梦回,她都不会记起的。
再通透,她也会茫然。自丧母之后,她所能感受到的温情皆来自于江旻,江旻是家人是伴侣,她可以放下心防,同他诉说无尽苦楚,但聂家不是。
江旻拍拍她的脑袋道:“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还是来谈谈我们婚事。”
“啊?”江旻话题转得太快,江婉竟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后,满脸通红,“什么婚事?”
“我跟你啊。总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呆在太守府吧,其实我想上书奏请陛下,让他赐婚的,奈何天高皇帝远,我有点儿等不及。”江旻认真道。
江婉一把推开他,侧过脸沉默许久,道:“你……还是上书吧。”
江旻勾唇一笑,点点头,“好。明日我便修书上表,到时候你可莫要反悔。”
“君命不可违。”江婉一本正经道。
尽管将成亲的事推脱到宏治帝身上,江旻依旧满心欣喜,毕竟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拒绝自己。
江旻静静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双颊微红,眸底掩不住幸福,熏得他整个人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几年前江边的女子。
当时他不过是回头一瞬,便这样,抓住了她。
灯火通明,印在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缱绻缠绵,晃眼隔世。
江婉不擅长记事,垂暮时回望一生,不知何时改姓为聂,嫁入江府,亦不知何时重入京城,朝拜新皇。
踏过千山暮雪,她只记得曾有一人,从江边救了她,赐予她二次生命,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短暂而漫长,眨眼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