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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唯有真实 ...

  •   追逐的过程中,萨菲罗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戏剧般的完美错过,艺术果真源于生活。前脚刚踏进陆行鸟租赁点,便从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一个长着陆行鸟头的家伙带走了最好的那只黄金陆行鸟——陆行鸟骑陆行鸟,他们把这当成笑话讲,但是萨菲罗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摸估着飞空艇不可行,他朝北一路往海港赶,寄希望于得到消息的塔克斯能在中途截下,结果他倒是和某个红头发的塔克斯面面相觑,看着那撮金毛在某艘货轮上一闪即逝,心里气得快要爆炸。
      “我以为你们是塔克斯,特务中的特务,精英里的精英。”银发男孩冷笑着称赞,踏上薄薄的船梯,海水锈蚀出淡绿色的藓样痕迹,空气里带着咸涩的味道,“结果你们除了泡妞、耍酷、寄账单,还有哪怕是一点其他特长吗?”
      “长得帅?”雷诺笑眯眯地嚼着口香糖。虽然只比萨菲罗斯大一些,但他从小就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察言观色最有一套,所以知道自己只是被迁怒。迁怒嘛,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没必要当真。“我们预计这里拦不下,船太多了,斯特莱夫先生又有着丰富的经验,所以重点布防在冰雪村一带,那里是去大空洞的必经补给点。我只是来接你的。”
      “大空洞?”
      “嗯,那个陨石坑遗迹,斯特莱夫似乎对那里有某种偏好。”
      萨菲罗斯沉默了一会,“……是不是除了我以外,你们全部都知道?”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能够随便应付的那种。雷诺摸摸鼻子,一边观察这孩子精致得过分的小脸,一边斟酌措辞,“情况不同。塔克斯追踪他很多年了,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
      “所以,是。”萨菲罗斯了然,头也不回地走进船舱。
      雷诺在甲板又待了一会,不太想那么早进入枯燥无趣的房间,对着墙壁发呆。海边阳光格外酷烈,几只白色海鸟没精打采地掠过,间或投下几泡稀薄的鸟屎。他以前对萨菲罗斯印象挺好的,前辈的孩子,懂事听话,可惜总是板着张脸。他没想过萨菲罗斯会和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耍着小脾气,不再故作成熟。
      作为一个没有童年的人,雷诺觉得这十分新奇,同时也觉得有点嫉妒,只是有点。这样挺好的,小孩就该有小孩的样子,不是吗?
      ***
      一只海豹的尸体。
      萨菲罗斯驻足观察了一会,圆滚滚的小海豹半个身体和冰雪冻成了一块,洁白的绒毛在微风中无力地飘摇着。在这一片很常见,久久等不到母亲归来的小海豹会因饥饿四处乱窜,最后冻死在这片大陆上,自然就是这么残酷。他没有停留太久,右肩扛着太阳能电板和天线,左手提着工具箱,继续往前走。半小时前一个信号发射点不知道为什么断了,给基地的通讯带来很大障碍,于是非搜救队成员的他主动接下了这桩任务。
      螺旋桨的轰鸣划破了寂静。一架黑底红漆的直升机越过头顶,在营地附近降落。通常几小时,它们就能将附近区域搜遍,何况雪原地区掩体并不是那么的充沛。但是萨菲罗斯明白,这只不过是又一次的失望罢了。
      塔克斯一开始的打算显然落了空,萨菲罗斯在冰雪村的营地待着的三天里,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克劳德的消息,一点没有。他这才知道,塔克斯值得称道的能力,基本上是在和克劳德的侦察与反侦察中练出来的。毕竟和平年代,没多少实战机会,克劳德在他们眼中基本上就是一本完备的教科书。他们撵在后面就像一群哈士奇幼崽撵着肉骨头,追来逐去不亦乐乎,还不用当心被误伤,所以许多未曾谋面的塔克斯都对这位传奇充满好感。韦德先生特别感谢斯特莱夫,一直想见上一面,可惜没有这个机会。
      但是这一次,这种狡猾成了大麻烦,阴云笼罩在搜救队上空。这是一场与时间的竞赛,北边的土地存在一些东西,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可以肯定对克劳德的身体状况有很大影响,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视线里出现了鲜艳的橙色,那是发信器的涂装。走近了之后萨菲罗斯发现整个底座都被掀翻了,那玩意儿本是嵌进地里的,可能有什么怪物造访过。他扶起基座,摘下手套,开始拆卸已经折断的太阳能电板。专注一件实事有利于减少胡思乱想。
      他没有办法停止胡思乱想。
      理智告诉萨菲罗斯,这不是他的责任,克劳德已经是成年人了,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选择了丢下他,丢下一直默默努力的母亲和父亲,就应该承担相应的后果。但是实际上,他发觉克劳德那句关于离家出走的戏言该死的正确,最初的愤怒褪去,随着时间流逝,担忧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他不觉得克劳德会有事,他发誓哪怕青年回来他也不会原谅他,但是现在,还是打从心底里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无线电发出刺耳的电流声,这意味着他的努力起了些作用。将发信器重新锚定在黑色的岩石上,天阳能电板掰直了以正对总是徘徊在地平线附近的太阳,这部分工作到此为止。低温暴露下的手冻得有些发红,但也仅此而已,萨菲罗斯重新将橙色的护目镜戴上,开始收拾工具。
      正在此时,无线电红灯亮起,有讯息传来。
      “萨菲罗斯,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你亲爱的宝条博士正在等待回复。”有些失真的声音吊儿郎当地传来,雷诺。相对靠谱的前辈都被派了出去,而作为新人的雷诺只能接受这份不是很适合他的通讯工作,证据就是他总是在转接时调戏每一个员工。
      但是,宝条?
      萨菲罗斯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虽然这里还是白天,但在可利尔已经是深夜。他想不明白这个时间点宝条找他有什么事,而且是在他们相隔千里的情况下。
      “收到。”他简短回复。
      “哇!终于通了!你都不知道宝条有多疯!每隔五分钟一通卫星电话!”
      “说重点。”
      “呃,他叫你去找斯特莱夫。”
      “……说详细点。”
      “你回来说,快点,这边陆行鸟已经准备好了。”
      这段对话没头没脑地就结束了。萨菲罗斯真的开始怀疑,塔克斯除了脸一无是处,不过这样的怀疑很快被证伪。他不是很想接触宝条,不是现在这种时候,所以他拖着那条海豹尸体慢慢往回走,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而宝条竟一直等着。
      营地有基站,在那里他和宝条通了电话。
      一贯的、傲慢而冷漠的语气,“萨菲罗斯,你应该去找斯特莱夫。”
      “我想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雷诺在窗外做鬼脸,萨菲罗斯挑眉,不去理会。能让宝条惦记已经足够令人惊奇了,何况竟然牺牲了他宝贵的私人时间。“塔克斯有他们的安排。我妈妈呢?”
      “还不明白吗?只有你能找到他。”宝条有些不耐烦。
      “我?怎么找?”听起来就像某些三流小说里的情节。但是萨菲罗斯知道宝条从不说空话,正因如此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不需要特别去找。萨菲罗斯,听着,离开营地,按照你想去的方向走,随便怎么走都可以。你会找到他的。”
      萨菲罗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雷诺看起来变得非常担忧。他转过身,以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冷静开口,“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重组,你被植入了斯特莱夫的遗传因子,你们会本能地相互吸引。我真不敢相信你们到现在还在浪费时间,明明你比任何雷达都要精准……”
      接下来的碎碎念没有被听进去一点。萨菲罗斯垂下手,游移不定地盯着闪烁的PHS,那里传来的声音变得分外遥远。他觉得四周变得非常安静,灰蒙蒙的一片,只有空洞的风声刮擦过金属棚顶。以前刻意忽略的、与这个世界隔阂明显起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认识到这件事——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打从一开始就是。
      但是他本可以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人生。直到知道这一点,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在乎。
      父亲和母亲都知道这件事是吗?并且他们允许了它的发生——他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仅仅是为了克劳德而诞生。一直以来他努力贯彻的责任、荣誉其实就是笑话,那只是维持一点可怜的、毫无用处的自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在谎言被撕碎后什么都剩不下。
      还有什么是属于他自己的?
      萨菲罗无法忍受,他受不了了。哪怕是自己最珍视的感情——自我与他人之间最后的壁垒——原来也只是被操纵的傀儡,而他却一直傻傻地被牵着走。
      PHS被狠狠地砸到地上,外壳崩裂电池弹出。萨菲罗斯冷冷地看着屏幕滋啦一下黯淡下去,头也不回地闯出营地。他跑得很快,将雷诺的喊叫丢在身后,将风声远远地甩开,将一切的一切都扔在看不见的地方。
      全都见鬼去吧。
      ***
      “你在做什么?”露克蕾西娅站在实验室门口,灯光将她温婉的脸颊映得一片惨白。她听见了,但她还是想再确认一遍,“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萨菲罗斯。”宝条扶了下眼镜,开始收拾资料。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天,困得不行,是时候放松一下大脑了。
      “萨菲罗斯?”露克蕾西娅难以置信地重复,“你刚刚把那些……都告诉了萨菲罗斯?”
      无所谓地点头,“不然呢?找到斯特莱夫才是当务之急。”
      “你都做了些什么——!”双手揪着宝条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按在墙上,这画面滑稽又好笑,路过巡视的保安探头看了一眼,又见怪不怪地踱走了。“宝条,我警告过你……我警告过你的,萨菲罗斯不是你的玩具,永远别把他当作你的那些样本!”
      “那你又把他当作什么?”悬空蹬了几下脚,发现无法挣脱后,宝条淡定地就着这个神奇的壁咚姿势开始对话,显然是很习惯了。
      “他是我儿子,你说呢?”
      “是,萨菲罗斯是你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被感情蒙蔽双眼。在你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所以你什么都瞒着他,甚至阻止我告诉他真相。”
      “可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宝条看着露克蕾西娅的双眼,那种心碎的眼神,属于一个母亲。他一直不太理解这种感情,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但同时他也觉得它们令人失去理智,眼前就是绝佳佐证,“瓦伦丁博士,你知道萨菲罗斯不仅仅是十一岁的孩子,他早有成人的判断力。”
      露克蕾西娅咬着唇,她和宝条的观念永远相去甚远。“他应该得到别的孩子所能拥有的一切。”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呢?十八岁,二十岁,还是一辈子都瞒着?我有理由认为是最后一个选项,真相总是越来越无法说出口。可是欺骗就是欺骗,难道因为你告知的时间不一样,它的本质会有所不同?从你做出选择的时刻就必然导向现在的结果,既然如此,我不认为我的做法有任何不对。”
      这番话刺痛了露克蕾西娅,她知道宝条喜欢强词夺理,永远不要试图和他争辩。但是至少是某些部分,戳中了她的软肋,正中红心。她颓丧地松开手,让宝条就这么摔在地上,两个人都十分狼狈,但宝条看起来总是获胜的那个。“你总是……这么不近人情……”
      “我的荣幸。”宝条整了整衣领,轻蔑地回应。
      露克蕾西娅闭上眼试着冷静下来,她需要冷静。但是内心里某个地方像破了个口,哗啦哗啦往外不停地滴着血。她想现在就在萨菲罗斯身边,抱着他,无论被质问还是责备都不再放开,她知道她的孩子需要她。文森特,对,现在应该先去找文森特。她睁开眼,目光扫过实验室。
      一些被忽视的细节映入眼帘。
      干干净净的负压箱,从小到大依次挂在架子上的移液枪,枪头一个个插在盒子里堆得整整齐齐,还有根本没用过的透析纸卷好了塞在柜子里。这里太整洁了,整洁得不像是宝条驻足过的实验室,他在这里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她又重新看向宝条,胡子拉碴,深陷的眼窝下是厚重的黑眼圈。他一直处于这种疲劳的状态,为什么?宝条可是个地地道道的享乐主义者。
      说到底,他有什么必要掺和这件事?总不可能是报复克劳德撤销了他的职务,如果是这样,他更应该待在一旁乐见其成。
      “你……”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冒出来,“你这么做……是为了克劳德……?”
      “嗤。”宝条扶着墙站起来,脱下白大褂丢到椅子上,然后去拿电脑包。
      没有否认。
      “为什么?”露克蕾西娅堵住门。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她仿佛回到第一次见到宝条时,那是大学的公选课,那个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学长踩着拖鞋走进课室,周围哄笑一片。然后期末的时候,以区区三页论文拿到A+的成绩打了所有人的脸。那就是她对宝条最初的印象——不讨人喜欢,但就是拿他没办法。“那时候你明明打算放弃他……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他。”
      “没有为什么。请表现得像个成年人,收起你多余的好奇,让开。”
      “我不揍你,不代表我不能揍你。”露克蕾西娅也学着冷笑。
      “啧。”宝条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屑飘零,露克蕾西娅眼皮跳了跳,强忍着把他按进洗手池的冲动。“我发现自己拿过他名义下的助学金,可以了吗?”
      ……助学金?那对露克蕾西娅而言是个太过遥远的词汇。但无论如何,这说不通。“你不是那种知恩图报的家伙,这不是夸奖。”
      “是的,你的认知非常正确,我就是这么吝啬。”点头赞同,宝条弯下高瘦的身躯,非常迅速且猥琐地从露克蕾西娅的腋下钻了出去,惊得后者一下缩回手。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神色复杂地盯着露克蕾西娅,盯着她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霜的、尚且年轻美丽的脸庞。“有钱真好。”这是他第一次坦露自己的嫉妒,平时总是掩藏在傲慢之下,“可以在饭堂打两份菜,可以不用在夏天蹭空调,可以不用在冬天洗盘子洗出冻疮,可以想看多久书就看多久。是不是很可笑?直到今天我依旧斤斤计较这么渺小的愿望?这就是原因,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
      “钱让我得到了尊严,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
      他挺直了腰,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深处。露克蕾西娅看着那个笔挺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以前的宝条总是缩着肩,形迹可疑,尖酸刻薄。虽然现在的他也很讨厌,但总的来说,却是让人尊敬的。
      露克蕾西娅蹲下来,勾起嘴角,忽然有点想哭。
      原来哪怕奇葩如宝条,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至少现在,她稍稍能够理解他了。
      ***
      克劳德打了个喷嚏,他有点困惑,上次感冒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不过确实有点冷,绕过补给点的代价就是穿着夏天那套,以□□对抗自然的严寒,以融合了杰诺娃的身体而言勉强可以。塔克斯们一定想不到他敢这么做,他也快忘了,自己已经不是人类的事实。青年尽量把自己埋在陆行鸟的绒毛间,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最后一次见到萨菲罗斯的时候,男孩看起来那么生气,那么……委屈。是的,委屈,一想到这种委屈是因为自己,克劳德不自觉地感到心疼。他总是想起那个在摇篮里吐着泡泡的婴儿,咿咿呀呀笑起来的时候点亮了他的整个世界,于是那些年从不停歇的、噩梦里的大火渐渐不再燃起,久违的安宁降临。分开的这些年里,他时长想起他,想象他从牙牙学语到摇摇学步,间或从文森特那儿得到一些照片和只言片语的讯息。他缺席了萨菲罗斯的童年,但是萨菲罗斯却仿佛在他眼前长大,不曾分别一分一秒。
      直到再次相见,他才发现,萨菲罗斯成长得比他想象的要好,要好得多。他曾失去那么多,所有美梦终究破碎,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梦想成真的感觉。
      盖亚啊……太美好了……美好得令人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亲近的机会,哪怕内心渴望着再一次触碰他,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捧到男孩跟前。他好容易才等来今天,决不能让任何一点意外发生,萨菲罗斯不能再次走上那条路。这一次不再是为了世界,而是他舍不得……萨菲罗斯。
      不会有任何意外的。
      克劳德吸了吸鼻子,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冻僵了他的身体,维持着不掉下鸟背已经相当困难,但是他能坚持下去。曾经他因为太想活下去而放弃了自己的使命,将最后一截杰诺娃的残肢遗失在这片大陆上;而这一次他依旧想活下去,想和萨菲罗斯还有其他人一起活下去,所以他不会失败。
      极地刺眼的白光晃花了视线,他有点想流泪,没有护目镜的保护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轻微雪盲的症状。一片朦胧中,他不可置信地发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萨菲罗斯。小小的身体缩在黑色的羽绒服中,团成一个球,不知道待了多久。
      温柔泛滥上心头,克劳德不自觉笑了,笑的时候才发觉冻僵的脸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萨菲罗斯一定很生气,因为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他过去。要好好向他道歉……然后说服他回去……翻身爬下陆行鸟,却因为肢体的僵硬一下摔在雪地里,克劳德甩甩头爬起来,一步一步向萨菲罗斯走去。
      等到克劳德看清萨菲罗斯百无聊赖把玩着的东西时,那些旖旎的、温暖的想法瞬间被吹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深深的恐惧。
      哪怕是宝条也未能想到,重组最终将萨菲罗斯指引向的不是克劳德,而是科学家未曾知晓的某种神秘生命。虽然从结果来看,他们二人最终相遇了,可是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你想找的就是这个?”萨菲罗斯把一截银灰色的断手甩来甩去,它在严寒下还维持着惊人的柔韧性。克劳德盯着杰诺娃的左手,然后忐忑地将目光移到萨菲罗斯的脸上,男孩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想法。“宝条说我能通过重组找到你,这一点我能理解,但是这个又是什么?”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克劳德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盯着萨菲罗斯的嘴唇开开合合,热气飘散在风中。
      “你知道吗,克劳德?”压抑的声线隐隐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抑或二者兼备,“我以为你被埋在下面,我害怕得要命,拼命地挖。一边想要快点找到你,一边又在祈祷最好永远找不到,这样你就一直好好地活着。结果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把它给我。”克劳德瞳孔微缩,顾不得其他,伸出手。
      萨菲罗斯向后跳开,看见克劳德一个踉跄,担忧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深的怒火取代,“你在害怕?有什么可怕的?”
      “给我。”
      “我以为我只是被植入了你的细胞,这已经够恶心的了,现在看来真相远远更加令人作呕。告诉我,克劳德,这个东西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吗?”
      “给我。”
      单调的回答深深地激怒了萨菲罗斯。男孩愤怒地笑起来,炫耀似的扬了扬那只断臂,“想要?——自己来拿吧!”随手把断臂扔到身后,天晓得到底扔哪去了,萨菲罗斯拔出二指宽的长刀,咬牙切齿地向克劳德冲来。
      直到此刻,克劳德依然不太能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大剑立在身前弹开直刺的一击,反射性地挥向莽撞进攻者的空门。
      这是萨菲罗斯。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收势已不及,剑锋斜劈开羽绒服,在男孩胸前留下一道不浅不深的血痕。鲜红刺痛了克劳德的双眼。他冻得太厉害了,没法控制力道。萨菲罗斯不依不饶地追击,全然不顾放手。克劳德只得分出最轻的一柄副刀,尽量将每一击都落在正宗上。
      “萨菲罗斯,你先冷静下来。”
      “你还游刃有余是吗!”克劳德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让萨菲罗斯愤怒更甚,狂怒的攻击注入了比先前更惊人的力量,他眼睁睁地看着崩裂的伤口流出了更多的血,带着热气滴滴答答陷入白雪。
      “我们可以谈谈……”
      “谈什么?”正宗与副刀撞上,刁钻地往下滑去,克劳德吃了副刀没有刀镡的亏,不脱手势必要被切掉手指。他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强行将正宗压向地面,正欲扭住萨菲罗斯的手腕,“谈你是如何把我变成怪物的?”
      动作一顿,萨菲罗斯抓住空当,猛地抽身而退。对峙又恢复到初始的局面。
      “你受伤了……”克劳德手足无措地说,想靠近又不敢。
      “闭嘴!”萨菲罗斯忍无可忍地怒吼,“不要再说这种话!不要让我觉得……你好像在乎我……”
      “我在乎。”
      “是,你当然在乎。”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又是多么的恶毒,萨菲罗斯再也不打算相信这些甜言蜜语,“我是你的生命,不是吗?只有我能让你活下去,我就是为了你而诞生的。克劳德,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吗?”
      『我只是一个复制品吗?』
      看着这样的萨菲罗斯,克劳德忽然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绝望地质问。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过去珍视的一切也许只是一场梦,一个幻觉;这种感觉不是愤怒,哪怕萨菲罗斯用愤怒来掩饰,他依旧知道,这只是深深的绝望。
      “我的存在……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你不配。”
      咬牙,再一次攻击袭来。愤怒冲昏了萨菲罗斯的头脑,他的攻击是如此杂乱无章、破绽百出,有好几个机会克劳德可以轻易制住他。但是克劳德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机械地格挡每一次攻击,目光全然落在萨菲罗斯身上。那双碧绿的眼睛燃烧着恨意,它们本该无忧无虑、满怀对未来的希望。这都是因为他。
      “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原谅?哦,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又是一击,萨菲罗斯感受到反冲的力道震得胳膊发麻,克劳德却显得无动于衷。男孩因为无力而恼怒,咆哮道:“为什么不是你大发慈悲地原谅我?原谅一个小小的复制品?一个小怪物的反叛?”
      克劳德动作一滞,一瞬间眼睛缩成了狭细的竖瞳,他难以置信地、艰难地开口,“萨菲罗斯……你……希望我消失吗?”
      “为什么不呢?”又是一击,该死又被完美地化解。
      但是克劳德的防守明显松懈起来。这种感觉以前也有,杰诺娃因子在纂改他的意志,那个男人喜欢这些小把戏。他努力了很久才逐渐摆脱这种控制,至少不会在战斗中分神。可是这一次他发觉自己没有办法抵抗,因为萨菲罗斯眼中的痛苦是那么真实。
      他看着萨菲罗斯尚且稚嫩的脸颊,哪怕被怒火灼烧得微微扭曲,令他想起的却不是那个总以为自己被全世界背叛的男人,而是阳光下婴儿咯咯笑开,向他伸出柔软的双手。那双手非常柔弱,却总是固执地抓住他的手指不肯放开,而他总是拿他没办法
      他张开双臂,副刀坠地,迎向那个小小的怀抱。
      ***
      “没事了。”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而他眼前鲜血正顺着刀刃汩汩流下,烫得他慌忙想松手,却被另一手握住稳稳地贴在刀柄上,“这样是不会死的,你要再用力一些。”
      萨菲罗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握紧刀柄试图抗衡那股力量,但是克劳德只是不容抗拒地、缓缓将正宗往胸膛更深处送去。“你想干什么!”他挣扎起来,毫无用处,克劳德对付他甚至不需要动真格,那么现在他也没有能力阻止眼前这一幕——那只手松开,然后换了个方向再次握住刀柄,“放手!”
      想要旋转刀柄的手微微一顿,萨菲罗斯趁机拔出正宗跳到一边。这并没有让情况好上分毫,克劳德穿的很少,所以萨菲罗斯能看见鲜血大片大片濡湿在黑色衣上。青年站在那里,也很困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什么意思?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他这才注意到,克劳德的眼睛变得和他一模一样,不对劲,“你以为这样……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摇头,重新拾起副刀。萨菲罗斯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但是克劳德似乎没有自刎之类的打算,只是走到那套组合剑前把刀组装回去,四下张望一番,发觉战斗中他们的鸟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十分困扰。
      于是青年把大剑插回后腰,感受了一下风向,摇摇晃晃地朝北走去,地上留下一串沾血的脚印。
      萨菲罗斯彻底懵了,他跑到克劳德面前拦下他,那道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看得他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发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爱你,萨菲罗斯。”克劳德微微一笑,再次摸摸男孩的脑袋,和以往的每一次相同,不轻不重充满爱怜的力度,“更甚于我的生命。所以我愿意为你去死。”
      谎言。“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劣化被抑制了,能彻底杀死我的只有生命之流。在北边的地壳有一处星球的伤痕,那里是生命之流的节点,也许能实现你的愿望。”
      更多的谎言。“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青年不再说话,绕过萨菲罗斯,继续往北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却步履坚定。萨菲罗斯呆在原地看了一会,忽然发了疯似的跑回去,银灰色的断手藏在皑皑白雪中,一点也不好找,他刨了好几圈,终于重新把它挖了出来。他觉得现在自己就像一只捡飞盘的狗,傻兮兮地叼着飞盘去找主人,这个联想真是糟糕透顶,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这玩意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还给你。”他递着那只手,十分难堪地低下头,“所以收起这副样子,不要再装可怜了。”
      空气陷入令人尴尬的安静,克劳德眨眨眼,拿起杰诺娃的手。萨菲罗斯松了一口气,抬头却看见克劳德再次迈步向前走。
      愤怒一点一点消退,恐惧却在疯长。理智上,他不愿相信克劳德说的是真的,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根本不在乎的人去死,不是吗?可如果是真的……那么他……萨菲罗斯不愿再往下想。他想回营地求援,可是一来一回也许就来不及阻拦,所以只能稍稍落后几步跟在青年身后,寄希望于这只是个小小的玩笑亦或是惩罚。
      但不是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留在雪地上的血迹越来越淡,这不是伤口在愈合,只是已经流不出更多的血了,即便如此克劳德也没有停止行走。他试过道歉试过劝说,其实他根本不希望克劳德出事,他只是太在乎太害怕自己的感情只是一种虚假。现在他知道不是了。那些只是气话,难道他连生气的权利都没有吗?只是一次任性就要付出这么可怕的代价吗?
      与大空洞的距离只是越来越小。
      萨菲罗斯决定冒一次险,他再次拔出正宗,这次他不会再伤害到克劳德,克劳德也不可能伤害他,那么应该能成功拦下。如他预想,兵刃交接了几次,延缓了前进的步伐;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克劳德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下去,伤口再次崩裂,他咳着血跪了下去。
      摆在萨菲罗斯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看着克劳德死,或者亲手送他死。
      “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不要死……”萨菲罗斯崩溃了。他用雪按在克劳德的伤口上,尽管这样会让青年变得更加冰冷,可是没有别的办法,魔石被落在几百公里外的营地,他只能无力地感受着心跳在自己掌下越来越慢。“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吗?还是说那只是另一个谎言?”
      “我没有骗过你。”丑陋的微笑。萨菲罗斯小心翼翼替他揩干净嘴角溢出的血,“我知道你憎恶谎言,所以我不会骗你。”
      “骗子!你甚至不愿意活下去!”
      “我……对不起……”克劳德眷恋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依旧是绿色,妖异得令人绝望。这是所有道歉中最令萨菲罗斯心碎的一次,“我想活下去的……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生活……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命令已经被接受了……”
      “不要说对不起啊……”
      萨菲罗斯把克劳德裹在羽绒服中,绝望地试图温暖他。但是这没什么用,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稍稍延缓不可避免的分别。而这都是他的错,不该说那些话,想都不该想。克劳德不再回应,萨菲罗斯贴了贴青年泛着死灰的脸颊,一片冰凉,还湿漉漉的。
      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
      直升机在北大陆的空中轰鸣而过。曾看着雷达上那个不再移动的小点,稍微有点担心,不过很快就到了,以萨菲罗斯的身体素质而言应该没什么问题。在这件事上,要感谢新进成员雷诺,那个红发小子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却意外地总能带来惊喜。
      他把发信器用口香糖黏在了萨菲罗斯的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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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唯有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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