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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关 ...

  •   年三十的薄暮,昨日新雪未化,朔风咝溜溜地呜咽着。缘君坐在院里赶绣活儿,屋里早备下饭菜,就等着她家二哥回家了。

      薛缘君十一岁的年纪,蓄着如瀑的一头乌发,显得瘦怯怯的,一团稚气。一双玲珑的杏眼却透出几分明艳聪慧的劲头,剔透得像猫眼儿。

      她飞针走线地忙着绣一双玉色缎小虎头鞋。鞋面上密密一圈祥云纹,烘托出正中一只踏着霞光的麒麟兽,只差几十针便可完成了。

      绣到麒麟眼睛时缘君也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眉心皱得紧巴巴的。

      恰在她用神的当口,她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被訇然甩开,“吱呃呃”地放声尖叫起来。

      她二哥薛渺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天寒地冻的时节,薛渺却仅穿着中衣,棉袍罩在了怀中之人身上,两颊冻得异样地红。

      薛渺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唤她:“狸奴!狸奴!去打一盆热水来,把我那件雪鼠皮里子的鹤氅也翻出来!快!这书生快冻死了!”

      缘君一瞅,薛渺怀里的人一身书生打扮,嘴唇已然冻得青紫,没有多少活气儿了。她不禁周身一悚,这才丢开活计撒腿就跑。

      不一会儿,缘君端来了一盆开水,里头浸着手巾。薛渺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起,被烫得倒吸几口气,也顾不上这许多,拉开书生薄薄的衣襟,便把热手巾往他胸膛上焐。

      见缘君还傻愣愣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薛渺一反常态地冲她大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找我的鹤氅!”

      缘君把嘴狠狠一撇,不情不愿地跑进屋里将床上的箱笼都尽数掀翻,像没头苍蝇似的跪在地上假装翻找了一阵子。最终还是薛渺在外头等得不耐烦了,才进来找到了那件他们仅剩的值钱衣物。

      缘君眼睁睁看着二哥抱着那件金碧辉煌的鹤氅奔向屋外,却不是为了给书生盖,而是径直奔向了隔壁罗家。

      缘君嘴里一阵发苦,原先揣测的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

      薛渺是要拿着衣裳作抵押,向罗家借银子去了!

      他要借银子,无非是为了买药救这冻得半死不活的书生。

      缘君走进院里,费劲地把那昏迷的书生拖进了屋里。今年炭格外贵,家里生不起火盆,缘君只好把将熄的灶火重新拨旺,心想他偎着火兴许能好些。

      不一会儿,天外又飘起了雪花,搓绵扯絮般浩大。薛渺掀开布围进了屋。

      缘君正守在书生身边,眼睛迷迷瞪瞪的差一点就盹着了,见薛渺到来,忙不迭地给他披上衣裳,嘴上却刀子似的不饶人:

      “你失心疯了不成!去买药也不晓得披件衣裳!外头天寒地冻的,要是你也病倒了,我就把你俩卷巴卷巴全丢出去!”

      薛渺晓得自己今天是彻底得罪了这位姑奶奶,索性假装聋了耳朵,转身放下手里的两包药,就着土灶煨了一碗浓黑的药汁子,连药渣子都不晓得滤,就预备着灌进那人嘴里。

      兴许是暖洋洋的灶火烤暖了身子,书生竟渐渐醒转了过来,缓缓地睁了眼。

      缘君蹲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火筷子拨拉着灶火,偶然瞥了一眼——

      那人的右眼乌黑,左眼却是全白,好似一颗冷清至极的霜丸,连瞳仁都看不清!兼之他面容毫无血色,双唇冻得青紫,活脱就是一副死人相。

      缘君被这一瞥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两手捂住了嘴,轻声道:“哥,这人……”

      薛渺内心窃笑着缘君这丫头不过是个表面咋咋呼呼的小纸老虎儿,嘴上却故意吓唬她道:“嘘,你小声点儿,人家正听着呢。”

      缘君果然顾忌那人,默默噤声。

      既然书生已醒,薛渺便试着把他扛到东厢房的床上,谁知方才他在雪地里抱人狂奔的劲头早消弭得无影无踪了,和缘君两人一起使力才堪堪把人拖进了厢房。

      书生算是刚从鬼门关里被拖回阳世,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只好两眼一阖六根清净,任缘君两手扯住他的长发近乎蛮横地拖拽着,愣是声儿都没吭。

      但见他微微眯缝着眼,似乎在打量什么,浓密的眼睫一张一翕,像濒死的蝴蝶,安静而沉闷。

      薛渺替他除了靴,脱了袜子,一轱辘推上了床,任他死狗似的瘫着不动。

      缘君见那人这般模样,犬牙磨着磨着都快挫出珍珠粉了:“……这大过年的……又是个半瞎……”

      缘君这两年没事儿时总爱听村里老人“讲古”,听得一肚子都是狐鬼故事,平日里烧香受箓都能来两下子,迷信的水平更是比她哥高出不止一大截子,这会更是满脑子飘着“祸从天降”“不祥之兆”诸如此类的话儿。

      薛渺的心眼本就比破渔网子密不了多少,也就不忌讳这些。

      不管大过年的家里留个死人相的半瞎有多不吉利,薛二爷也面无异色,手脚麻利将那碗汤药端来给那人一匙一匙地喂完了,末了还扶着那人坐起身来,就差没拿条汗巾子替他抹嘴了。

      缘君在一旁冷眼看着,忽然觉察了什么似的,从鼻腔里“嗤”了一声,转头就走。

      薛渺知道这些天自己确实把缘君惹得满肚子火气,横竖是自家的妹妹,早晚得哄。

      薛渺便趁机追了出去,将手塞进袖筒里,笑嘻嘻地逗着趣:“哟,这新年还没到呢,咱们狸奴倒先气成个小炮竹了?可给我炸得够呛!”

      缘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二哥的胸口:“你自己心知肚明!”

      薛渺莫名其妙:“这你可说错了,我可是心不知肚不明。”

      缘君气得柳眉倒剔,愤愤地啐了一口:

      “薛未决!你个不成器的!里头那位是你原来的相好罢!我们家是败落了,我就以为你早改了那一口了,结果你还不回头!还想花钱养着这些小倌男旦的吗!没皮没脸的,我呸!”

      薛渺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假意骂道:

      “放肆!你才多大的人儿,知道什么这一口那一口的,这又不是我想改就能改的!哎哎哎,别打呀,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嘛!

      里头那个,是我在锦嶂山外十里地的那片雪原里偶然捡到的。当时都快被雪埋了半个身子了,眼看着快咽气了,我一时心善就顺手给救下来了。哎呦,你说这算什么事儿!二哥我这辈子好不容易能行侠仗义一回,你却给说成养小倌儿……呜呜呜,二哥的心都快碎了……”

      说完,薛渺扯着嗓子哭天抹泪起来,直到缘君狠狠拧了他一把才抽抽搭搭地止住,一双濯濯如春日柳的眼睛却透着促狭的笑意。

      缘君自知是误会了薛渺,面皮却不臊不羞。她杏眼圆睁,强词夺理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晓得你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对了,要说他住下也行,你和他挤挤也就算了。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得另作打算。他的穿着打扮看着像个秀才模样,你明儿问问村头张员外家要不要请位坐馆先生,一年能有几两银子也成。

      对了,还要托你明天把我给刘家大娘子的小孙子绣的虎头鞋带去刘宅,她许了我二钱银子的,我要拿去买些粟米猪肉——你跑镖局的这些天家里都快断炊了。要是实在不成了,我还有把香檀木的小梳子,能典几个钱就典几个吧,我用石梳子也挺好。”

      薛渺望进小妹那双猫儿眼一样的眼睛里,却看到了棱角分明的……精明。明明是最该烂漫的年纪,却被迫精打细算,和他一起靠着典卖旧物度日。

      薛渺低低地叹了口气,低眸小心地敛去眉间隐约的愁云,小心翼翼而又无比亲昵地揉了揉缘君的发顶:

      “真是辛苦狸奴了,二哥明天拿着买药剩下的钱到集上给你买些胭脂水粉来。”

      缘君白眼一翻,转身进了屋:“省省吧,胭脂又不能吃。”

      等到薛渺把粥饭和几样简单的小菜盛出来摆上桌子的时候,那异眸书生已经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兄妹俩瞧。

      烛火昏暗,照得他的左眼越发妖异,右眼却是黑得纯粹而深邃,兼之修眉如墨,眉眼间透着的沉郁如一幅浓淡得宜的丹青河山。

      只是那眼神,宁静得近乎死寂。

      缘君被他盯得发毛,薛渺却笑道:“这位仁兄,劳烦您还是把眼睛闭上吧,吓着舍妹了。”

      缘君吃了一惊,以为那人要恼,谁知异眸人闻言竟听话地闭了眼,仍是一言不发。

      缘君夹了一筷子腊肉给薛渺,悄声道:“你说,他到底是不是个哑巴啊?”

      薛渺闷头只顾喝小米粥,笑得诡秘:“不知道。横竖不是聋子。”

      “……就你嘴贫。等下,哥,你喝慢点啊,就不给他留点啊?”

      “你吃你的,我心里有数。”

      缘君吃得少,洗了把脸后就回自己的小隔间里歇息去了,薛渺自留下来收拾碗筷。

      乒乒乓乓的一阵锅碗瓢盆声比外头放的烟火炮竹声还响,竟吵到那半死不活的书生有力气坐起身子抱怨:“……吵。”

      薛渺头也不抬地抹着桌子:“不吵死你的话,你哪儿像想说话的样子?”

      书生嗓音有些嘶哑,仿佛很久都没说过话似的。官话说得倒是极圆熟,可惜带着点江淮口音:“在下王奚,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来日愿披肝沥胆以报答救命之恩。”

      闻言,薛渺倏然微微一笑。一双春水似的眸,蕴藏着的底色是属于十八九岁少年郎的慧黠与得意:

      “竟不知慎王殿下您如此健忘,才七八年未见,就忘了我呀?咱们好歹也是表兄弟,我要是存心害你,早把你丢在雪地里等死了,你又何必费心费力地装蒜哪?

      哎哎,说你呢,傅悬你甭激动,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好好躺着,待会儿往里头挤挤啊,我睡外头,你睡里头。”

  • 作者有话要说:  薛.头发杀手.看破一切.比她哥懂事儿.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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