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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春衫正薄(7) ...


  •   李景桓近些年好服丹药,在宫里人尽皆知,是以宫里的丹房每月都会按时献药,即便是年节里也不曾例外。

      其实他的年岁还算不上如何长,连孙儿都还不曾抱上,不过大约是因为早些年头酒色沾得不少,身上总归不如年轻时,精神也常不够用。他虽好道,可若说要跟着一群黄冠打坐静修,却自是不能,宫里养上这许多道人,又总不能叫人日日吃白食,便打发了不少去丹房炼丹。他吃着这些丹药自觉精神好了,便就对这些东西更多了些信赖,时不时便会服上一两枚。

      这日,丹房的丹药炼足了四十九日,正逢上正月十一,方一过午,便功德圆满,将七枚赤红色的药丸呈到了御前。一道奉上的,自然还有些恭祝圣人如山如皋,如冈如陵之类的吉祥话,不过李景桓对长生从没有什么妄想,道士一首《天保》还没背完,便将人打发下去了。

      跟前伺候的侍人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要服上一丸,小的这就去温酒来。”

      李景桓近来正觉腰背酸痛,饮食无味,想起先前文长贤回话说已叫人试过药了,便点了点头。

      桌案上摆着一瓶清早时贵妃遣人送来的白梅,插在豆青釉的瓷瓶里,浅浅淡淡,清清秀秀,他等着酒,随手将之拿了来把玩了片刻,不禁露出了些怀念之色。

      谁不忆少年?

      当年他还是赵王时,虽有封地,却被循故久留在了京中,形同软禁,皆因其是逊位的先皇太子。而文宗为显示未苛待于他,赐他的府邸倒是豪奢得很,府上最好的景致便是冬末初春之时的满园白梅。

      女人么,都是爱花的。他的王妃褚庆云,便时常抱了白瓷瓶去雪中折花。雪是白的,花是白的,人也是白的,就像是一尊供在香案上宝相庄严的玉菩萨,她虽貌美,可惜却叫人生不出什么爱怜。那时他们都还年少,谢氏天性柔婉多情,像一只粘人的小猫儿似的...而褚妙仪呢,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初初有了些少女的模样,玲珑而美好,与她姊姊一样白得像玉,却柔软得像一片一吹就散的柳棉。

      她来过几回赵王府,他逗她说话,她在诗书上跟她姊姊一样很通,却未读得老气横秋,明明怯生生的,骨子里又有两分淘气,就像一只自洞里探头的兔子。

      他原本是想过要将她一并纳过门的。

      只可惜当年他初登大宝,诸事仰赖着莱公,莱公道此举恐有损天子圣名,他便纵有不少不甘,却也不敢太过妄为。

      他不无怅然地叹了口气,想到褚妙仪死前还道她多年牵挂于他,也算是对他用情不浅。

      宫中的白梅皆是自昔日赵王府移株而来,他忽然有些想要去瞧瞧今年的梅花了。

      侍人已将酒温了来,他将酒盏接过,就酒送服了一颗丹药。歇息了片刻,果真觉得发寒的腰间跟手脚都渐渐涌动着热力,他点了点头,与那侍人说道:“不错,赏。”

      那侍人忙应声道:“是。”

      又细声道:“听闻南苑的白梅开得正好,陛下若有兴致,何不趁着午后和暖,去南苑走走?”

      李景桓暗道,他主动问了,多半是得了哪个宫妃的授意,不过他一向不怎么介意女人的小心思,况这丹药下肚,时常叫他别处的精力也跟着滋长,便欣然应允道:“朕正有此意,你去叫人备车舆吧。”

      灵台宫占地不小,若步行到南苑还需花些时辰,但若要驾车,倒是不慢,到南苑梅园之时,正是一日之中最暖和的时候。一点儿残雪早已差不多化尽,此刻泥土湿润,四处皆可嗅到一股清清爽爽的淡香。

      他步入曲曲斜斜的梅树之中,舒适地缓缓吸了一口气,果真在不远处瞧见了一个披了月白大氅的身影立在树下,回头见侍人不见踪影,不禁失笑——不知这又是哪一宫的,不过倒是伶俐,瞧着像是要与他重温一回旧梦来了,只是不知生了怎么一副模样。

      不过,只这么从背后瞧去,此女还真有几分当年褚妙仪的气韵,身量不算高,瞧去细细小小的,穿着安分素淡的浅色,却风姿不俗。

      他的头脸古怪地发着热,掌心汗涔涔的,忽然有些心浮气躁,喘息也粗重了两分。

      便不多迟疑,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人影走了去。

      ......

      褚柔嘉立在梅园深处,四处皆不见人影,耳畔听不见人声,只能听见风声,便觉出有些不对了——方才今日入宫赏花的官家女儿皆聚在一处闲谈,忽然有宫人来,言道贵妃娘娘暂有宫务,叫她们莫负了好花,只自行在此玩赏便是,又单独引她进了最深处,只说是贵妃另有要紧话要嘱她。可那人只将她引到此处便走,转过了几棵树,便连踪影也不见,实在很难不叫人疑心。

      她不敢走远,兜了一圈,方才发觉此地梅树似隐隐暗合九宫八卦,内有些粗浅排布之法,竟没法轻易走出,心中愈发焦灼了起来。

      她看见影影绰绰之间有人影掠过,心中一慌,欲寻个地方暂避,但一时之间,却哪里知道该往何处躲?正暗自心惊,忽觉身后有人用力地扯住了她的衣袖,转过头望去,只见竟分明是李慎之。他脸色凝重,改换了一身侍人的衣裳,又轻又快地对她说道:“走!”

      她来不及细问他为何会来南苑,只由他扯着,在花树间穿行,花瓣沾衣,行动间带起阵阵暗香。

      她毕竟是女子,体力不济,随着他乱跑了一阵,便觉气喘吁吁,而人却不由分说地又按着她蹲在了一块不大的山石之后,任由地上湿润的软泥沾上了她的衣角。

      褚柔嘉不敢随意探头,大约是觉得随着李慎之躲在此处,总归比自己独自留在外头叫她觉得安全稳妥些。她悄悄抬头向着他看了一眼,眼中皆是疑色,见他神情严肃,额上微薄的汗水,而他朝着她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只得配合地住了嘴,不动,也不言,掌心却慢慢地渗出汗来。

      少顷,他们听见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一个是女子,一个却是男人——能在南苑自由出入,又能进入梅园之中的男人,想也知道是谁。

      天子声音微微喑哑,沉声道:“方才就是你立在此处?”

      有娇柔女声应道:“是。”

      褚柔嘉已顾不得细思这女子究竟是何人、细听她回答了什么,周身巨震,顿时猜到了大半,禁不住又朝着李慎之望去,而李慎之正侧耳认真听着,并不看向她,虽然脸色不好,却不似她那般惊疑。

      他们缩在山石之后,对答之声初时辨不分明,其后那声音很快就变了调子,虽还是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却足够令人震惊啧舌、面红耳赤。

      李慎之悄声道:“快走,趁着现在。”

      褚柔嘉面色雪白,周身战栗,咬牙道:“我...此时如何能出得去?”

      李慎之亦是咬着牙,下巴与脖颈都崩得紧紧的,“赌一把,可还记得是从哪处来的?”

      褚柔嘉望着左右几乎看不出有何分别的花树,暗道,他说的对的,不管贵妃为何命人将她引到了此处,若她还留有后手,自己给人发觉藏身于此,则势必要招来祸端,遂定下神来,抓住了一点儿残存的印象,用力掐了掐掌心,指了一端道:“这头!”

      李慎之也不多作迟疑,听了一会儿响动,只待时机到来,便向她点点头,与其一道朝着花深处钻去。

      如此不知兜了几圈,直到不远处已依稀可见今日入宫的贵女,方知应已无碍,二人才停了下来。李慎之回过头,见年轻的女儿家发鬓微乱,面上透着红,似有些气喘吁吁的,微微打着颤,后怕地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贵妃...是,是想叫我——”

      李慎之立在一棵枝干稍粗的梅树之后,目光寒凉,略一颔首,又轻又快地说道:“贵妃自是不愿将你嫁与魏王,可若是将你许了别人,于情理上却难说通。这是最好的法子,且一石二鸟——宫中丹士势必获罪失宠,魏王的婚事也必生变故。在此事上,天子又无法苛责于她,反而倒是有愧,她只有好处。”

      又冷笑道:“我单知你们皆在南苑,他却给人引了去,便知多半是不好,如今果真没有料错。”

      褚柔嘉此时方才真正陡然色变,她原本虽隐隐有些猜测,可直到这样直白地听见这些言语,只骇得眼角通红,忙施礼道:“多谢殿下救命大恩,小女没齿不忘。”

      李慎之摇头道:“我于你,何曾有什么恩。是你自己运气不错,正有扑上来的宫娥替你挡过了这一回,否则安能如此轻易脱身?”

      褚柔嘉的目光柔软,点了点头,脸蕴笑容,而那笑容里却有太多的无奈。

      李慎之蓦地想起半生未有一刻由己的娘,心中隐痛,没头没脑地低声说道:“魏王不配得你为妻。”

      褚柔嘉一怔,忽然眉眼舒展,抿唇一笑。

      比满树白梅花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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