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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虎豹之驹(1) ...

  •   正月十六,伏凌山雪。

      半山腰上的钟元寺今日没什么香客,正殿梵音长诵,和尚们吃过了薄粥馒头,正做早课。后院柴门不开,雪早把山路掩得无踪,有头戴毛绒绒的狐狸皮帽子的半大少年把那破门擂得震天响,扯着嗓子叫道:“小和尚?小和尚!”

      未几,一颗光溜溜的小秃头披着粗布僧衣走了出来,也不畏寒,只有鼻尖轻红,手中提溜着一串铜钥匙,口中应道:“施主,就来了。”

      钥匙发出一阵脆响,如敲冰戛玉,顶进了锁头,轻轻一拧,又是“咔嚓”一声。

      腰上挂着两只野兔子的少年就手推开柴门,力道重了些,门摇摇欲坠,霜雪落了满脸满头,也不在意,手背一抹,露出一张眉清目朗的好面容。

      “和尚,老规矩,两只兔子,换你六个糖馒头。”

      小秃驴接过肥兔子掂了掂,一派慈悲庄严模样,乱转的眼珠却流露了两分狡黠,莞尔道:“好说,好说。”

      转过身,把两只被掐断了颈子的死兔子塞进了柴火垛,引着少年往伙房走去,随口说道:“冬日里兔子难打,这两只又格外肥些,小僧今日正蒸了新馒头,松软劲道,就多给你拿一个。”

      少年大笑道:“那敢情好了,你这糖馒头蒸的不赖,若是这几日都是这般雪虐风饕的鬼天气,糖食放不坏,我必定省下一个带回云州给我妹子。”

      小秃驴利落地从还有一点儿余热的蒸屉里用长长的竹筷捡出七个带淡淡棕褐色的糖馒头,扯了一小块深蓝色三角布替他包上,问道:“你不是山上的?怎地忽然要去云州了?”

      少年将自己身后所缚的包袱拆下,把馒头收在里面,重新绑紧,失笑道:“我又不是山石里蹦出来的猴儿,为何就不能去云州了?我的爹娘祖父,并上不满周岁的小妹,都在云州城里。”

      “阿弥陀佛,施主不是山石里蹦出的猴儿,小僧却是,”小和尚从地上的坛子里捞出一根酱菜,又给那少年捞了一根,唏嘘道:“要是小僧也能下山走上一遭就好了。”

      少年接过了咸菜条,仰着头塞进了嘴里,吮了吮手指道:“那有何难?你既无亲无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打个包袱,说走便走了,若是没有盘缠,便吃八方布施,你一个俊俏的小和尚,去哪儿还能讨不来饭了?”

      小秃驴小口小口鸡啄米似的啃着酱菜,想了想,忽然问道:“那我能去云州找你不能?”

      少年照着他的那颗光亮脑袋就是一巴掌,笑骂道:“老子跟你做了三年肥兔子换馒头的好买卖,你这花和尚,倒还要来吃老子的白食?!”

      站起身将行李重新缚在了背上,摆摆手道:“走了,和尚,咱们有缘再见!”

      小秃驴道:“且等等,你既要走,小僧无甚相赠,不如为你卜上一卦,算算前路?”

      少年笑道:“知道又怎样?若是知道明日死了,今日便不吃饭了?”

      小秃驴莞尔道:“说得也是,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少年又是大笑,走到柴门前,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风雪扑得人睁不开眼来,他却忽然抵住了门,回头道:“小秃驴,老子大名叫季陵,我祖父是彭原郡侯、云州都督、忠勇军总帅季怀信,若是山下的小媳妇大姑娘不给你化斋吃,你就来找我,总归不会饿着你!”

      说罢,不再多言,推开了摇摇欲坠的柴门,只身没入风雪里。

      ...

      季陵,季陵,金陵的陵。

      季怀信在北地驻兵久了,被朔风凛冽吹白了两鬓,不免也要怀念金陵城的斜风细雨,抱到这个在云州落地、眉目却沾了金陵女子的秀丽的孙儿,出了许久的神,到底是把那师爷早半个多月就拟成的、个顶个的龙骧虎视、气度不凡的好名字丢在了一边,最后取名叫了“陵”。

      季陵是他的幺子老三的独苗,父亲模样文气,也耍不动重兵,儿子却根骨不错,他原想把这个孙儿早早地养在军中,像他的兄长们一样,可这孩子却要比几个堂兄幼时淘气许多,自己又精力有限。总算记起伏凌山上故人,才想到个去处,好将这个孙儿送上了山去,转眼就是整整三年。

      若是可能,季怀信倒是愿意把孙子在山上再住上三年、六年、九年,可远在金陵的老妻病重,家中男丁都在云州,跟前无人照应,还不满周岁的小孙女也病病歪歪,云州气候不好,眼前又寻不来什么好大夫,若再耽搁只怕养不活,思来想去只有将季陵叫了回来。

      眼看出了正月里,正该是天气日渐和暖,季怀信便命人传信上山,遣了人去接,让孙儿回云州来,不日便是个启程的好时候。谁料接连落了几回大雪,昨夜更是下了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季怀信从校场归来,见雪仍不见晴,又天色已晚,料定季陵今日也回不来,便命人关了府门。

      睡到五更天时,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声,体弱的小孙女被吵醒了来,断断续续地啼哭,儿媳褚氏正低声哄慰。云州是边城,又是重镇,季怀信从军多年,警醒惯了,虽是困倦,但仍旧醒转了来,披衣下床,推开门便被雪沫扑了满身。

      年迈的老管家提着一盏陈旧泛黄的纸糊灯笼,刚刚行到二门外,脸上就禁不住露出欢喜之色,边走连声道:“大人,回来了!陵哥儿回来了!”

      季怀信站在阶砌上,只见一个被粗糙兽皮衣裳包裹得严实,打扮得像一个猎户的少年跟在管家身后,脸颊被风杀得红红的,眉睫上都被风雪染成了白的,呼呼地一个劲儿吐出白气,却仰起脸朝着他笑出一口齐整的牙齿。

      “爷爷!孙儿回来了!”

      偏房的小姑娘许是听见了兄长的声音,也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哭声顿时止了。

      ...

      接连数日,天气仍旧寒浸浸的,季怀信有心想要考校季陵这三年武艺,将人早早地就从暖被窝里拎兔子一样提溜了出来,放在院子正中蹲马步,自己出门去了校场。

      季陵心中哭笑不得,心道在那伏凌山上武艺倒是没学着两分,那仙风道骨的老骗子却没少将他推到瀑布底下蹲马步,美其名曰,洗练筋骨。蹲上个把时辰却也不难。只是他的耐性不好,还未感疲惫,便觉无聊无趣,时常在瀑布底下扯着嗓子夹七杂八地胡乱唱歌解闷儿,瀑布底下水声奔腾咆哮,老骗子尤要被吵得从树上摘颗果子砸来,如今在自家的四方院落里,却是万万不敢胡来。

      季陵蹲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只有恹恹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感觉颊上一痒,忙一睁眼,便见自家只长他数岁还未嫁人的小姑季恬正提着一只软毛羊毫,沾了墨汁在他的脸上乱画,见他睁眼,也不着慌,继续把最后一笔画完,才后退了一步得意洋洋地欣赏自己的作品。

      “陵儿,三年不见,可长高了不少嘛!”

      季恬特别拿自己当个长辈地拍了两把季陵的肩膀,笑得贼兮兮的。

      季陵这才看出她竟已作副尉官打扮,也像男子们一般一身皮甲,只是特地改小过,使其更加合身,并不像寻常未婚女子那样梳垂髻,而是将长发束成了一条发辫垂在脑后。

      她本就相貌出众,如今做男子打扮不但不显得古怪,反而格外容光照人,英气勃勃,直看得季陵都忘了要呛回她两句,只是惊异道:“你当真做上尉官了?”

      季恬俏生生笑道:“怎么?不可以么?”

      “爷爷允了你?不同我们一道回金陵?”

      她与博陵崔家早有婚约,如今已年近双九,论理早两年便该嫁了。

      季恬悠然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用不着你多事。”

      季陵摇了摇头,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不回去便不回去了?仔细爷爷叫人拿了绳子捆你回去。若不肯回,倒还不如赶紧趁着这几日出去避避风头!”

      季恬懒得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弯下身亲亲热热地拍了把季陵没有被涂鸦的那半边脸蛋儿,笑道:“模样倒是比小时候俊了不少,果然是伏凌山的风水养人,却不知功夫长进了多少?”

      话音刚落,背上所缚的绿沉枪便被反手取下,直直地朝着季陵的面门攻来。

      季陵哇哇大叫道:“你倒提前招呼一声!”

      脚下马步不动,连忙弯身朝后避去。

      季恬大笑,枪势不收,如此闪避了数次,季陵已是慌手忙脚,脚下的马步是再也站不住了,连忙飞身向阶砌上避去,却又被季恬截住,只得又闪回了院中。院中积雪尽数堆在树下,早已被二人踢得四散,重新洋洋洒洒地落了满院。

      有青色布衣的秀美妇人打起了粗山羊皮的毡帘出来,似乎有些冷了,朝着一双纤手哈了口热气揉了揉,笑吟吟地看着庭中战局。

      眼看季陵渐渐由最初的左支右绌,到从容自如了起来,妇人走下庭院,从院角的枯树上折下一根已泛绿意的树枝,朝着季陵抛将过去,笑道:“陵儿接着!”

      季陵回过手,将树枝抓到了手中,心中一喜,口中清喝一声,终于得了机会反客为主。

      季氏一门所习大多是重兵,大郎用锤,阵前冲锋便是遇上重甲兵也能锤得人登时筋断骨折;二郎所带的一营是骑兵,用的是钩镰枪,枪柄便近一人长,若无力道,绝难运用自如;老郡侯则是用青龙戟,戟尖虽是削铁如泥,然戟身却也有半人身重;只有三郎稍弱,用的是自己造出的能连射十五发的连弩。

      季陵自然也是自小偏爱重兵,若是从前,必定觉得树枝轻不称手。幸而伏凌山上得遇好奇淫巧技的师叔,闲来唬他练了大半年偏于轻灵的“折叶飞花”,虽未练出什么名堂,但却也不觉得兵器轻不受力,身法也较之先前轻快了许多。

      二人缠斗几招,季陵的树枝或引或黏,不断化圈,让那寒光闪闪的枪头挣开不得,始终控制在圈内,竟渐渐占起上风来了。

      又拆过数十招,逮着机会使柔韧树枝与绿沉枪相撞,又复弹开,发出“铮铮”数响,震得季恬虎口发麻,险些兵刃脱手。

      “诶!”

      季恬恼了,将绿沉枪攥得更紧,手指都捏得泛白,重重朝着他的下盘攻来。

      季陵见好就收,连忙闪身跳到阶上,将树枝丢在了地上,朝着那青衣妇人身旁躲了过去,口中告饶道:“姑奶奶饶命!”

      季恬把绿沉枪往地上一杵,额上微微见汗,气恼道:“你倒是会躲!”

      青衣妇人轻笑着摇头,掏出帕子,为凑过来的季陵擦了擦给墨汁和汗水弄得乱糟糟的花脸,指了指院落中的残雪,嫣然笑道:“你们两个胡闹,倒连累了老周一大早起来扫的院子,算是白扫了,一会儿都去扫雪,可不准偷懒。”

  • 作者有话要说:  前五十个评论的亲送红包啦~金额就随缘了O(∩_∩)O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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