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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梦散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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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前辈,你这玩笑开得未免太过了。”
“孩子,你仍不肯认我吗?”杨宽由杨夫人搀扶而来,他颤抖地伸手想碰一碰江踏白,却被江踏白避开。
江踏白无奈道:“杨老前辈,不是真的,你要我怎么认?”
杨宽摇头叹息:“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验证所有来访者的身份。你们入桃花源之前,都要服下一粒我送去的丹药。那丹药对普通人来说,可封尽内力,对桃花源后人却毫无影响。来到这里之后,你告诉我你从小体弱,这正是阿溁出桃花源的代价,她的孩子必受此罪。再者,你喝了桃花酿而却不被深厚灵力所蚀,被困鬼雾却能轻易破除,这说明你体内一定存还有灵力。最后……小恕要你带她出桃源,你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不愿为之。这说明你还念及情义,心中知道她是你的小姑姑,不愿害她。孩子阿……你究竟为何不肯认祖父?”
江踏白听到这番话,方才恍然大悟,至此也才明白,一直以来杨宽对他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他无奈一笑,自己赢了桃花局,某人却赢了这个更大的局。
但怎能让他如愿?
“杨老前辈真是错认了,”江踏白幽幽叹了口气,直视着他,一点一点揭开真相,“从小体弱,不过是我随口一说,不能作数。那丹药对我无用,是因为我早些时候,曾吃下朋友给的保全内力之药……杨老前辈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人外有人,桃花源之外的世界卧虎藏龙,能破解你的药,并非什么稀奇事。我呢,向来贪酒,又内力尚在,承受几杯桃花酿自不在话下。至于那鬼雾,我几乎丢了半条命,是某个人助我破的困局。最后……我不愿小恕重蹈覆辙,走她长姐的旧路,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带她离开。我这样说,杨老前辈现在明白了吗?”
“你、你……当真不是?”杨宽激动地指着他。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孙儿另有其人。我说得对吗,颜大夫?”
那男人不知何时换回初次见面时的月白单衣、深灰罩衫,此时听到他的逼问,便自桃花树后走出来,面露疏远而冷静的微笑。
有不足之症的是齐笑,不受鬼雾影响的也是齐笑,百般暗示,甚至主动出手要他别把杨恕带入万丈深渊的,还是齐笑。
他才是那个归去来兮的桃源后人。
“颜大夫姗姗来迟,让踏白好等,”江踏白苦笑道,“你明知无论如何误导、如何设计,只要我一旦坦言,事实真相便呼之欲出。何苦……还绕这么一大圈,欺骗你至亲之人?”
齐笑缓缓走近:“辛苦你了,踏白。”随即又笑道,“若无你,我怎知我至亲之人,是如何对待桃源后人的?”
江踏白看了看杨宽,又看了看齐笑,深深觉得这两人果真的亲祖孙。一个用尽手段百般试探,就算置人于险境,也在所不惜。另一位呢,拿江踏白当挡箭牌,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两人相互试探,彼此不信任,最后却要坦诚相见。
“孩子,你不该怪我。能入得了桃花源的人,绝不是几杯桃花酿能放倒,一两场鬼雾就能谋害的。老夫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将你找出来阿,如今我终于找到你了,”杨宽激动地提高了音量,“阿溁,阿溁她……”
“你的阿溁,”齐笑的脸上挂着冷笑,“直到临死前,也不曾忘记你当年断绝父女关系时的决绝。”
杨宽闻言如遭雷劈,竟再撑不住,撒开了杨夫人的手,一下子跌坐在地。
“阿溁已经……死了?”
“至死都不曾原谅你。”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个月前。”
“那,那正是我借神树预言之时阿!”杨宽痛呼,“阿溁阿,你怎忍心抛下为父而去!”
齐笑面露嘲讽:“你有何颜面谈及抛下二字?当年你在神树下立下灵誓,断绝与杨溁的父女关系,桃源之门,永不为她而开。从那时起,我的母亲,永远成了这桃花源的不归人。”
杨宽长大了嘴巴,急喘了好几声,声音已然半哑:“为父欠阿溁的,实在太多太多了……这一世竟再无机会弥补!”他说完,目光热切地望向齐笑,“孩子,我已没有时间了,不能弥补阿溁,至少……至少还能弥补你阿。你别说话,听我说……我死之后,桃花源万物灵力将汇聚在神树之上。你用你桃源后人之血洒在树根,就可继承灵力,成为新的桃源主人。孩子,你自小体弱,只要继承桃花源,灵力自会重新聚集在你身上,定能保你一生无病无灾。”
“你想给,难道就不问问我想不想要吗?”齐笑看着他,眼中一番情绪隐忍得厉害,“我来,不过是为了看你的下场罢了。如今我看到了,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江踏白至始至终不发一言,同时也在观察杨夫人和杨恕二人的反应。他发现,她们二人表情并不多,杨宽身体越变越孱弱,她们就越是冷淡,十分诡异。
“踏白,走吧。”齐笑来到他身边。
“你……当真不继承桃花源?”
“桃花源自有他的孩子继承,不是非我不可。”
江踏白目光越过他,落在杨夫人身上,神色相当凝重,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如果,非你不可呢?”
齐笑皱眉,颇为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他的祖母,桃花源的女主人杨夫人,不知何时倒地,面呈青白色,已是死相。他目光剧变,连忙扭头看向杨恕,却见她亦是奄奄一息的模样,而江踏白正守在她的身边。
“踏白……”杨恕的声音轻飘飘的,“最后再抱我一下吧。”
江踏白紧紧地拥住杨恕,声音一开口就颤抖:“小恕……”
“我好害怕,又要孤零零地离开了。”
“别怕,”他轻声道,“终有一天,我会与你重逢。”
“那时是不是就能带我看桃花源外的世界了。”
“那时一定带你去看桃花源外的世界。”他终究还是许下了这个承诺,这一世他辜负了这个少女,若真有阴曹地府,他必携她前行,再不负她。
“真好……”杨恕落下这两个字后,面带微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江踏白手中紧紧攥着她给的红色香囊,放在自己胸口位置,好一会儿,他才肯放开杨恕:“小恕,再见。”
眼见这一切来得突然,齐笑心中大恸,他来到杨宽身边,蹲在地上与他对视,目光凌厉地逼问:“你究竟做了什么?竟要整个桃花源给你陪葬吗?”
杨宽面色发白,一时间答不上来。
“齐笑,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江踏白来到他身边,拦住他对杨宽的逼问,“我今天刚刚发现,杨恕和杨歆两姐妹记忆都很差,连昨天的一些细节都记不起来。一开始,我怀疑是族长利用灵力,对她们的记忆做了什么手脚,但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杨老前辈,我猜得对吗?”
“江少侠所言,正是……老夫心中之痛,”杨宽笑容凄凉,他一身灵力涌动得厉害,甚至已有点点荧光自他身上泛起,萦绕着他,似是灵力将要散尽的前兆。他终于吐露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惊天秘密:“一年前,桃花源里积蓄百年的瘴气忽然爆发,所成的鬼雾笼罩此地整整五天五夜,无人可破。所有人,包括老夫,全都陷入昏迷。然而就在灭族前的最后一刻,神树的福泽选中了老夫,它将桃源众人的灵力全部注于老夫一人之身。等到鬼雾散去,老夫醒来之时,桃花源已是一片死地。老夫……竟成了桃花源里唯一的生还之人!”
江踏白和齐笑二人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真相,一时间面色惊愕。还是江踏白先反应过来:“那我们这几日看到的这些人,他们究竟……”
“灭族之日,老夫借冰之力,将所有人的躯体全部冰封于桃源湖底。整整两百多个日日夜夜,老夫一人面对偌大桃花源,心中思念与痛苦无人诉说。于是老夫倾尽半身灵力,借神树之力占卜桃花源运途,终得八字预言。老夫心中欢喜,故逆天而为,以灵力召唤亡魂借尸归来,凭老夫一人的灵力强行吊起所有人。为保万无一失,老夫篡改了他们的记忆,要他们以为仍在人间。然而逆天改命,老夫日日遭灵力反噬。其他人受此影响,记忆紊乱,常常无法记事。老夫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确认你的归来阿……我的孩子,”杨宽颤巍巍地抓住齐笑的手,这一回他没有挣开,“我盼你回来,继承我这将死之身的全部灵力,健康快乐地活下去。盼你回来,为我带来你母亲安好的消息。盼……盼你回来,让你看我,为当初狠心立下赶走你母亲的灵誓付出代价……”
多少年的悔恨交织至今,原来他从来不指望一笑泯恩仇。
齐笑的目光沉了又沉,但他仍不开口。
世上有太多悔恨,都源于不听、不说、不看、不念,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强忍着不回头。沧海桑田,人世一变再变,悔恨最终化作年复一年,那修不成形的苦果。非得等到坠入无间地狱,人已至孟婆桥上,才肯就着混着眼泪的孟婆汤,尝一口苦果的滋味。下一世又忘却,又结苦果,真正是苦海无边,永不能脱。岸就在身后,但谁肯回头?
江踏白不愿齐笑结下这样的苦果,因此他道:“你曾告诉李落烟,自己是为一个女人而来,此人……不正是你的母亲吗?她若临终前仍记恨杨老前辈,又何须要你前来?”
杨宽在浑浑噩噩之间听明白了这番话,霎时目光中迸发出异彩,正是回光返照之相。
齐笑的眸光一变再变,终于他回握住杨宽颤抖的手,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半哑:“自我记事时起,母亲就有个盒子一直很宝贝,从不让我碰。她离去之后,我整理她的遗物,发现这个盒子里装的除了一个香囊,其他的全都是信。”
“阿溁的信……”杨宽喃喃道。
“全都是家书,写给弟弟妹妹们的,写给母亲的,写给……你的,无一寄出。她临终前,也像这样握着我的手,她对我说,要我烧掉所有的信,回到桃花源里将香囊交给你。她说这个香囊,你一看就知她心意。”齐笑将怀中的红色香囊取出,交给杨宽。
杨宽才一接过,身上那点点荧光忽然如感应到故人一般,纷纷飞入香囊内。香囊迸发出一阵红光,不过须臾,竟有女子声音悠悠传来。
“父女天伦,来生再奉。”
竟是那杨溁当年在离开桃花源之前,用尽灵力将自己的声音封入香囊之中,只等日后回归故里,才可重见天日。就是这短短八字,叫杨宽热泪如雨。他溘然长啸,此生执念终于归尘归土,他松开了紧握着齐笑的手。
呜呼哀哉,魂归来兮。
父女天伦,来生再续。
桃花源里一汪湖水再不流动,一草一木红衰翠减,千千万万如萤火虫一般的灵力光点腾空而起,疯狂地朝神树所在之处涌去,争前恐后地注入神树之中。
短短一瞬,鲜妍动人的桃花源,已是火烬灰冷。
桃源梦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