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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殷治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他梦见在无数个幽长的深夜,烛火静悄悄地摇晃着,书桌上堆着一摞又一摞的奏折,整个清凉殿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他扑在桌子上。

      他凑近了去看那些字,却一个都看不清楚。他看不清字,也看不到人,就连他站起来走动,竟然连脚步声都听不见。那种静谧而荒谬的感觉,像是无声地狱一般,令他心生恐惧,他想要逃离却又怎么都走不出。

      这样的场景反复在他梦中出现,直到他奋力从噩梦中惊醒,躺在熟悉的床上,看到熟悉的烛火,他仍心有余悸,惶恐不安遍布全身,令他四肢发冷。

      值夜的小太监听到动静,隔着帘子问:“陛下,可要起夜?”

      “不用。”殷治好歹缓了神,声音令他感到真实,“几更了?”

      “回陛下,四更天了。”那小太监道。

      殷治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黎明还早,他睡不着了,开始回想前世的许多事。那个谋害他的凶手是后宫里的娘娘,御前的内侍里面也有他们的帮手,但那个时候他的后宫妃嫔,涉及前朝各方势力,细想起来个个都有嫌疑,真要凭空猜测,他又实在摸不准,只能作罢。

      他又想自己是从何时中毒的,也许是晚膳,也许是夜宵,也许是深夜时小内侍送进来的那碗羹汤。他那些日子被内阁逼得没办法,每每熬到三更天还不能睡,肚饿了总会饮一碗羹汤。那汤是惯例,从御膳房出的,由他任命的太监总管亲自呈到他跟前,总不至于出了差错。

      但也保不齐,他那太监总管是谢灵均死后才上位的。前头那个跟谢灵均关系密切,被牵连受刑,虽然小命保住了,却也去了掖幽庭终生不得出。至于后来这个,是四妃之一的严氏举荐的。严氏最早入宫,是首辅严茂行的孙女,早他一年就过世了。那时他还追封了皇后之位,以国母丧仪入的皇陵,当然这追封也是严家提出来的,他不过是盖个印章罢了。

      严氏早死,这预谋下毒之人,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一个死人身上,应当另有其人。只是线索就这么断了,殷治细想前世临死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仍然毫无头绪,但他觉得严家或许可以试探一二。

      不过这都还是后话,如今谢灵均尚在,谁有胆子敢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搞他?撇开谋逆凶手不提,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漠北军的案子。

      关于此案,殷治印象并不深刻,那会儿他还年幼,又是好玩的时期。只记得案发之初,谢灵均就来找过他,说林将军身受重伤,伤还未养好不便长途跋涉,最好不必回京受审;又说这件案子定然是有人诬陷,即便要审,也应从六部之内审起,再有阆州薛文重、越州韩春烈,这两人恐怕都有内情。

      只是薛文重死在了京外,押送的是山南节度使沈业宁,他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还有,户部掌财政,兵部掌军饷后勤,这大批的银子不知去向,若不是去了漠北军,那到底是谁私吞了,管钱的这两个部门,定然有人做手脚。只可惜前世是谢灵均全权处理,他只知道后来查了一个兵部肖志高,户部尚书韩中涣也致了仕,他亲自批的折子。

      至于军妓案,埋在了死去的薛文重头上,是谢灵均一力打压的,但因为证据似乎不足,被朝野上下攻讦,甚至当年秋闱士子还在国子监门口闹了一场。

      那场乱子后谢灵均也来找过他,向他推心置腹地坦白过。谢灵均说漠北边关无主将镇守,犬集人会在冬天来临前大批进攻,到时候漠北的百姓,乃至于青州、肃州、越州一带都可能会受牵连。沈业宁、冯牧天、高居庸等人都不能派去漠北,边疆安危是今朝之根基,林翊北不能被拖在洛京城,必须得放了他。

      那是个九九重阳节,谢灵均眼眶泛红地向他保证,林翊北绝不可能做忤逆谋乱之事,若有一日漠北军当真包藏祸心,他愿以死谢罪,以项上人头祭家国律法,以七尺之身祭天下大义。那个时候,谢灵均为了边关安稳,为了庶民百姓,赌上了他们的兄弟情,也赌上了他的信任。

      只是没想到,拖不了的案子,不得不放的人,终究成为了谢灵均的催命符。

      殷治思及此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既然当初谢灵均如此判断,那么林翊北必然是被冤枉的。眼下才押了几天,还未三司会审,也没有当朝议案,正有转圜之机,他得想个由头把林翊北放出来才是。

      “来人!”殷治开口唤内侍,小太监伏在帘子外头候命,“陛下,奴才在。”

      “传旨黄门监,令百官今日朝会,监察司付亥诚、越州刺史韩春烈上朝,还有下了狱的肖志高也提到勤政殿上来。”殷治想了想,又强调了一句,“六部尚书,内阁诸卿,都不得缺席。”

      最后这一句,不为别人,为的便是正在府中休病假的中书令严茂行了。

      自从漠北军一案事发,这位首辅大人就告了病假,如今已未上值十日有余,再难的病症也该减缓一二了。若是一再隐形,就难保其中不会有什么猫腻。

      再加上殷治忌讳前世的下毒凶手,这谋逆叛贼没有头绪,那就只能用个笨办法,满朝文武一一排查。不管是否跟严家有关,身为内阁首辅,严茂行也是首当其冲。

      这道皇令自禁内发出,中常侍还未知晓百官,摄政王府已然收到了消息。

      宋玉才连夜带着黄门监的职事官敲开了谢灵均的寝房。天未亮,不过才五更天,谢灵均披着一身青衫,与宋玉才等人坐到了书房。

      他如玉般的手指正在沏茶,茶盘上还养了一只茶宠,是一只紫砂金蟾,已经养得十分有光泽,淋上茶水后就开始吐泡喷水。

      宋玉才脸上隐有急色,示意职事官将殷治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朝会五日一行,陛下辍了昨日朝会,却又连夜传旨,且字字句句都在指示漠北军案,属下唯恐突生变故,王爷如何看?”

      谢灵均不紧不慢地斟着茶,好似并不觉得奇怪,他问:“陛下昨儿夜里未曾见过人吧?”

      职事官应道:“并无大臣觐见。”

      除黄门监侍中、中常侍等人可出入禁内,其余朝臣官员,即便高位如内阁首辅严茂行,也得按规矩宣召觐见,当然摄政王是个例外。然而入夜宫门落锁,便是黄门监的诸位大员,也不能随意出入了,否则金吾卫可直接拿人。

      “那就有些意思了。”谢灵均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六部尚书,内阁诸卿,都不得缺席,呵,这是在针对谁呀?”

      “严大相公。”宋玉才一语道出。

      谢灵均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宋玉才继续道:“严大相公避着漠北军案已有些时日了,只因为揭发军饷贪墨的,是他严家门生苏开真,而掌刑部司刑郎中的,是他严家子侄,四年前正好任阆州清吏司主事,严光慈。这两个人,一个涉军饷贪墨,一个涉秦、周罪眷,咱们这位内阁首辅,恐怕也无甚清白可言了。”

      “还有,前天骑马摔伤腿的……”谢灵均将茶杯递给宋玉才,眼中含了一丝深意,“户部尚书韩中涣。”

      宋玉才诚惶诚恐地接过,霎时明白了几分,接着说道:“韩尚书掌户部,举国银钱都要从他手中过,那贪墨的军饷,自然也要经他的手。这兵部择出了一个肖志高,而户部却闷声不吭,韩尚书企图借病躲灾,恐怕是躲不过的。再者,天底下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这韩尚书的韩与韩春烈的韩,自然是很难脱离关系了。”

      说完这话,宋玉才又起了猜测:“陛下是在怀疑韩尚书?”

      他不明白,那个成日里胡作非为的小皇帝,怎么也突然变得难以捉摸了?好像被人夺了舍一般,在这件所图甚大的漠北军案中,竟然也开始搅弄风云了。难道说那个尚未亲政的幼帝,也曾在幕后做过什么谋划?

      如若当真如此,那这辍朝又行朝的,岂非亦有深意?又或者,陛下到底是站在了摄政王这一头,还是另外一头?恐怕也得深思再深思了。

      宋玉才皱着眉,一脸忧虑地问:“陛下专程挑了今日,是在等薛文重进京?陛下笃定薛文重一定能上勤政殿?”

      “或许吧。”谢灵均不以为意,对这些猜测都没甚兴趣似的,只专心淋养那紫砂金蟾茶宠,还给职事官也斟了一杯茶。

      那职事官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连连道谢:“卑职多谢王爷。”

      谢灵均这般云淡风轻毫不关心的模样,倒显得宋玉才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宋玉才连忙稳定了心神,端出一副镇定自如的做派。

      “这件案子,王爷以为其中是否有陛下的手笔?”宋玉才试探着问。

      谢灵均看了一眼窗外天光,轻笑一声,微微摇头道:“宋先生难道未曾察觉么,中常侍传令百官,却不曾入我王府,宋先生以为何意?”

      此话一出,那职事官谄媚的笑容顿时僵住,只觉得手中的茶杯烫极了,再不是什么好恩赏,连忙垂下头,似是连耳朵都闭上了一般。

      宋玉才亦双目震惊,陡然意识到其中的关窍。陛下深夜传旨,诏令百官,却不曾来请教摄政王,尽管摄政王有摄政之权,自可以上朝参政,但于礼数规矩,在尚未亲政之前,这样突发的旨意,尤其是关乎震动朝野的大案,皇帝皆应告请摄政王过问。

      然而这一次,皇帝竟然将摄政王排除在外了,这是要夺权吗?

      宋玉才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他惊恐地望着谢灵均,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倘若漠北军案只是一个引子,那么逐渐长成的皇帝陛下,是否已经在筹谋挣脱摄政王的羽翼,真正入主勤政殿?

      而今日,是否又是一场争夺执政权柄的序幕?

      沉默在书房三人中蔓延,前来报信的职事官恨不能挖条地洞钻进去,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还不敢伸手去擦。

      就在这时,王府长史领着一名宫中内侍绕过亭台楼阁,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直至书房前七八步停下,长史态度十分友善:“请内官大人稍候,我去禀报王爷。”

      说曹操,曹操到。

      谢灵均听到屋外声响,嘴角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笑,双眸之中也忽而生动起来,仿佛多了几分戏谑之色。他低声呢喃了几个字,一旁的宋玉才疑惑蹙眉,没有听清。

      倒是那职事官候得近些,听到了那一句:“三毛长进了。”

      三毛他不知是谁,只知道摄政王府里的狸奴名唤四毛,养得十分金贵,号称王府里第二个主子,不过这没事提狸奴做甚,莫不是摄政王有何深意?

      他垂首不敢多想,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一下。

      书房门被叩响,谢灵均起身,从书房走了出来,轻轻看了一眼来人。那名禁内出来的小内侍,是个御前小太监,面很嫩,看年岁约莫比殷治还小,硬绷着脸,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那丝紧张。

      “陛下有何吩咐?”谢灵均淡淡地问。

      小太监恭敬地行礼:“奴才见过摄政王,陛下命奴才来请摄政王今日上朝,说是要议林将军的案子。”

      “哦?”谢灵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小太监继续道:“陛下命奴才转告,说是请摄政王务必放心,这件案子他已有打算,绝不让摄政王费神操心。”

      这话倒是新奇,谢灵均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小太监,“陛下有何打算?”

      那小太监也是头一次领这等差事,偏摄政王气场强大,他被吓得两股颤颤,已经快不能说囫囵话了。

      “这、这陛下没说,陛下只说了请摄政王务必放心,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谢灵均问。

      小太监一激灵,直接照搬了殷治的原话:“陛下还说要把摄政王哄了去同他用早膳,啊,不……”

      小太监冷汗涔涔,心慌得不敢看谢灵均,语无伦次地找补道:“陛、陛下是说,近日看书有些疑惑,想要请教摄政王政务,还请摄政王今日留在清凉殿用膳,不拘早膳午膳都行。陛下命御膳房做了八宝糕,还加了几道酸甜口的……”

      “知道了。”谢灵均突然打断小太监的话,脸上那微末的笑意也没有了,“内官大人请回吧。”

      陛下嘱咐特意加的几道菜都是摄政王的口味,但摄政王似乎并不领情。

      小太监愣了下,慌忙告退。

      拂晓的天光落在长身玉立的摄政王身上,照得他如玉般俊美温润的脸,明暗参半,教人辨不出是喜是怒。

      半晌后,宋玉才与职事官从书房走出来,职事官借机告辞,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谢灵均静默不言,他微微仰头,看着黎明初升,天际渐白,清晨雨露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在洗濯一切身陷污浊的阴霾。

      王府长史适时关切道:“王爷素有胃疾,晨起饮些米羹再入宫吧。”

      谢灵均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他回头对宋玉才说:“宋先生,你看当下此局,又该如何破?”

      宋玉才曾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万分惶恐不安,想过千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那位幼帝的心思。

      他谨慎地说道:“而今看来,陛下先是鼎力支持维护王爷,后又施以恩宠盛情相待,似乎……”

      “似乎待我兄弟情深?”谢灵均轻轻笑道。

      宋玉才面露尴尬之色,毕竟他一直在恶意揣测那位幼帝,也曾对摄政王劝诫过大逆不道之言,只是漠北军案朝议在即,一切都得等上了勤政殿才知如何了。

      谢灵均忽然吩咐王府长史:“朱进,让人仔细查查,陛下近日有何异样,事无巨细,都报与我知。”

      其实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那最大的异样,不就是昨日像根藤条一样扒在他身上,扭扭捏捏不肯放手么。

      还叫他谢二哥哥,这两年,他分明纠正了对方,不许再叫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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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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