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28、欲擒故纵

　　大虞后宫，永乐宫中，当朝皇太后岳氏坐在上首，除了皇贵妃李氏，后宫三妃七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来得如此齐整，就连那些位份太低、平时少来皇太后宫中请安的美人、良人、才人也来了不少，但彼此之间的氛围极其微妙。
　　谁都知道这两天宫里出了事儿，据传去年投井的林美人乃是含冤而死，现在化作厉鬼回来报仇，结果正好撞到了圣上和一位贵侍，还把贵侍推下了她枉死的那口井里。
　　太医院数十位太医连夜进宫，好歹才把人从鬼门关给拉回来。圣上因此龙颜大怒，下令锦衣卫彻查林美人主仆之死和贵侍撞鬼一事。今日这里有不少人就是特意前来探口风的，当然——更多人只是来看热闹的。
　　皇太后一如往常，对各位前来请安的后妃表示慰问，再稍微关心了一下各人生活上有无不便之处，却对宫中近日闹得人心惶惶的林美人冤魂复仇一事绝口不提。
　　自圣上选妃以来，皇贵妃一直在紫宸宫里深居简出，少来永乐宫露面。而帝王近日喜好变了，专宠侍君，甚少临幸后宫嫔妃，除了前段时间封了一个少君、一个贵侍，后宫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务需要打理。
　　皇太后和皇贵妃各自分管六局二十四司，彼此之间互不来往。后宫嫔妃们每日清闲得聚在潇湘苑嗑瓜子儿，十六宫至少在表面上也安宁无事，谁能想到这回一闹就闹得这么大，甚至还惊动了圣上。
　　宫里流言蜚语满天飞，处在舆论中心的钟翠宫更是人人自危，入夜之后都闭门不出，就怕哪天走在路上一个不留神儿就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东西。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地喝着茶的时候，大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高呼：“清风斋、贵侍谢君到——”
　　随着这声高呼落下，门外风风火火地闪进一人，直奔皇太后座下跪安，声音清亮道：“微臣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来人身上。能入得了圣上法眼，姿容自然不俗，但这位贵侍谢君充其量只能说是中上之姿。只是在座有不少来自江南的女子，入宫之前或多或少都曾听过谢家二公子修缘的名号，说不定还曾对其怀有一份少女的憧憬，现在既然有机会能够近距离瞻仰其风貌，那么她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侍君得宠，靠的也不单是姿色。大虞历代侍君里头，也只有惊鸿君真正称得上是天姿绝色，与其相齐名的陶然君据记载也只是中等之姿，因其性情才学为武帝所喜爱。这位谢君能独得圣上恩宠，想必确有其过人之处。
　　再者，作为这次事件的中心人物，谢君可是差点儿被那厉鬼给害死。当下谢君神色从容不迫，身体也无大恙，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便不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好奇。能从厉鬼手里捡回一条命，也算是一个奇人了。
　　“平身吧。”皇太后神色淡然，等谢意起身以后，以例行公事的语气问道，“哀家听说贵侍前日受了惊吓，现下身子可已无恙了？”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众人的眼睛亮晶晶的，谢意强装出来的从容差点儿就绷不住了，回皇太后的话道：“多谢太后关心，微臣身体已无大碍了。”
　　说实话，一眼看到皇太后右下首空了一个位置，谢意就大松了一口气。李贵妃不在，他也就没有那么紧张了，而皇太后是长辈，身份摆在那儿，只要他表现得规规矩矩的，应该也不会为难他。
　　“贵侍是第一次来哀家这永乐宫，正好今天人来得齐，和这些姐妹认识认识吧。”
　　皇太后看起来也是个脾气挺好的妇人，一一为他介绍刘贤妃、陈静妃、霍淑妃三妃，七位嫔也各自对他行了礼。按理说他的位份在九嫔之下，但皇太后对此都没说有任何不妥，他也就安心受着，再一一还礼。
　　不得不说，大老板这些小老婆个个都是一顶一的美人，要换成他当皇帝，还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把持得住。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蘅芜潇湘十六苑，琅嬛仙宫比不得”——民间所传当真没有半点儿夸张。

　　谢意在一众脂粉美人的包围之下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刚在座位上坐下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一一品评在座各位美人的风韵，就听见永乐宫殿外传来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除了皇太后，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向门口翘首以盼。谢意也跟着老老实实地站起身，但并不抬头去看。昨天两人之间的不愉快还在发酵，他心里还有疙瘩，暂时没有办法坦然面对大老板。
　　晏长留进得殿来，先向自己的母后请了安。母子两个自然拉着说了好一阵儿体己话，下面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只好听着，同时还要做出一副乐意聆听的样子来。
　　其实一进大殿，晏长留一眼就看见了谢意。他一个人坐在三妃七嫔之间，和周围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低头盯着面前桌案上的果盘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若不是知道他原本生在西南，从未去过桃源乡，晏长留定会以为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桃源人——离经叛道，不知天高地厚。
　　他固然不是江南富庶之地、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公子，但不管是言谈举止还是行事做派，都丝毫不像七弟口中那个出生于西南异族权贵之家、后来跟了他十年的奴仆。当真是因为忘了前尘往事，所以就连心性也遽然大变了吗？
　　明明已经得了天大的恩宠却不自知，还不自觉地想要更多。若是自己不给，他连求也不求，干干脆脆转身离开。就算自己给了，但给得不如他的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如果这是他玩儿的欲擒故纵的把戏，晏长留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陷进去了。
　　所谓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七弟大概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那天才会恼羞成怒，那般对他恶语相向。当初把爱奴当成一颗棋子送进宫时，七弟大约也没有预料到他真有那个能耐如此“蛊惑君心”。
　　晏长留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宠着他了？自古帝王专宠乃是大忌，对于被宠的人来说，这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就注定要遭万千人妒忌和非议。更可况他身为男子，迟早有一天得看着别的女人为自己诞下龙嗣。到那一天，他是否真会像他所宣称的那样决然转身？而自己会不会就这么甘心放他离去呢？
　　只能说那一天不来，谁也猜不到答案。
　　这样想着，晏长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座位上走了下来，来到谢意面前。就在谢意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他却转而把手伸向了一旁的刘贤妃。
　　刘贤妃受宠若惊，顺从地站起身来，把手放到帝王的手里，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到上座，诚惶诚恐地在他身边坐下。
　　谢意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就在刚才，他差点儿就要心软了，想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里，把一切不愉快的小矛盾抛到脑后。
　　他差点儿就忘了，这满屋子都是他虞章帝的女人，他想宠幸哪个就宠幸哪个，对着一个人的脸觉得腻歪了就换一个，一年到头都可以不带重样儿的。
　　虞章帝执着爱妃的手，轻言细语道：“近日宫中多事，朕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相信爱妃身为一宫之主，能够掌管好一宫事务，莫要给那些捕风捉影之事乱了人心。”
　　皇上明显话里有话，刘贤妃听了这句话，立马起来行礼道：“臣妾惶恐。皇上日理万机，还要为后宫事务劳心，实在是臣妾的失职。臣妾回去以后一定严肃宫纪，不让那些子虚乌有之事玷污圣听。”
　　虞章帝点点头，轻轻把刘贤妃扶了起来，转身看向下坐众人道：“朕刚才对贤妃说的话，也是朕想对众位爱妃和爱卿说的。内苑清净之地，容不得他人妖言惑众。即便真有什么冤假错案、阴谋害命之事，朕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以正公道法纪。”
　　座下之人皆低眉颔首，高呼：“吾皇英明，臣妾谨记。”
　　谢意也从善如流，道：“吾皇英明，微臣谨记。”
　　看来林美人那件事已经在宫里传开了，大老板今天才会特意在下朝之后来这儿，敲打这些人一番。
　　天子脚下，哪容得鬼魅作祟？是人是鬼，有冤无冤，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而这一天，相信不会来得太迟。

　　大老板走的时候没有再看他一眼，谢意也目不斜视，恭送圣驾。
　　可以想见的是，这件事到最后肯定还是自己先低头，指望大老板跟他道歉或者认错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了。但他自认为自己本来就没什么错，心里咽不下那口气，于是下定决心就算装也要装得硬气一点。
　　反正老子单身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是缺了你就活不了。
　　皇上都走了，后妃们也开始陆陆续续跪安告退，而李贵妃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出现。谢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准备告退了，这时皇太后却说了一句：“谢贵侍若是没什么急事，就留下来坐坐吧，哀家有话要对你说。”
　　就这样，谢意被皇太后一句话给留了下来。等所有人都退下以后，他独自一人跟着皇太后来到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