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慈悲》文雨

2、第 2 章

　　空空荡荡的宿舍大楼里，徐佳佳憧憬了两天，没有抢劫犯，没有□□犯，连个顺手牵羊的小偷都没有。高兴的事倒是有一件，徐佳佳居然找到工作了，家教。
　　程雨涵，一个和她同年的女孩，高考不仅仅是落榜，而是离着分数线有一段漫长的距离。
　　徐佳佳走进程雨涵的家，是她所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世界，私家花园，游泳池，占着两层楼房高度的宽阔空间仅仅是客人们临时停留的客厅。上了楼梯之后才是程雨涵的私人空间，卧室，书房，浴室再加上一个大大的露台。
　　“我想要一个大大的更衣室，一个大大的更衣室，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可是我爸爸说学生怎么能没有书房，硬是把这间房装修成了书房。”程雨涵是个直接无心机的女孩，和徐佳佳第一次见面，就抱怨起自己的家人来了。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心机呢？徐佳佳思考着这个问题。程雨涵这样的富家女吗？当然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心机毫无用武之地。只有象徐佳佳这样的，要什么没有什么，心机才有展露才华的机会。
　　徐佳佳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是本介绍昂贵得吓人的服饰化妆品的所谓时尚杂志。她需要的是生活必需品，而不是这种一无是处，徒添烦恼的装饰品。她把杂志放回原处，在一堆花花绿绿中寻找着。
　　“教材呢？怎么没看见教材？”
　　“烧了。高考一完，我就把所有的教材，参考书，辅导书，试卷，一把火，蓬，全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人类应该象计算机一样，发明一键清除。这样就不会有烦恼了。”程雨涵的表情是愉悦的，显然，还在回味着。“是不是觉得我这句话，说得特别有水平。”
　　没有教材要怎么补习？徐佳佳不得不开始头疼。她是冲着高额的补习费来的。
　　“徐佳佳，我妈说你成绩很好，是不是真的。”程雨涵好奇地问。
　　“还行吧。”徐佳佳本能地谦虚。
　　“还行！你也太谦虚了，我妈查过你的分数，多出我一倍都不止。”
　　“运气比较好。”
　　“唉——”程雨涵叹了一口气，“我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320，我只要320分就够了。”
　　“320？”徐佳佳吓了一大跳，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高出近一倍的高考分数。。
　　“我是艺术生。”程雨涵解释着，“声乐，就是唱歌。我想去国外学音乐，我妈一定让我先考上国内的大学。国内哪有好的音乐，真正的流行音乐全在国外，日本，我想去日本学电子音乐，不行，现在抵制日货，我去英国，英国是披头士的故乡，还有美国，美国也不错，美国的乡村音乐。”
　　徐佳佳开始开小差，日本，英国，美国......她刚参加过高考，能够背着这些国家的全名，中文的英文的；给她一张纸，她能画出这些国家的地图；她还能背出这些国家的政治经济历史气候人文风俗还有元首国王总统的名字，但是，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去那些国家看一眼。
　　“我想去纽约，每年圣诞节都有打折，折扣很低啊，比国内便宜多了。你看我这个包包，coach的，我爸这个人最小气了，我想买小香，他说我这个年龄，用coach足够了。”
　　“小香？”
　　“小香你都不知道，香纳尔啊。”
　　程雨涵显然来了兴致，打开了柜子，里面是一双双美丽的鞋子，平底的，高跟的，尖头的，闪亮的......

　　十四岁的春天，徐佳佳差点成为杀人犯，因为一双鞋子。
　　徐佳佳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春天，她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抱住冰冷的桥墩支撑着身体。行人们匆匆过桥，脚上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平底的，高跟的，尖头的，闪亮的......她在等，等一双鞋：黑色漆皮，红色鞋底，闪亮的金属绊扣。那是她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徐佳佳有过很多快乐的生日。周岁的生日，这是中国人的传统，满周岁的孩子需要亲人的祝福。家里的抽屉里，有一本相册，周岁时的照片，母亲抱着她，笑得温婉，父亲站在旁边，笑得爽朗。然后是两岁，然后是三岁，四岁，五岁，一直到九岁，没有十岁，十岁之后也没有。抽屉里还有另一本相册，相册的主人公是杨敏，从十岁生日开始，吹蜡烛，唱生日歌，吃生日蛋糕......
　　徐佳佳觉得她可以放弃蛋糕，生日歌，她只想要一双鞋。为此，她小心翼翼，求了母亲很久。母亲终于同意了，用补课的津贴买了一双新鞋藏在了床底下。母女二人没有商量，没有暗示，只是不约而同的默契，把生日礼物这样的小事，隐瞒着徐盛。
　　首先来到的是杨敏的生日，徐盛托人从上海给她买了条连衣裙当生日礼物。白色的公主裙，搭配着黑色的皮鞋，徐佳佳的黑色皮鞋。
　　徐佳佳哭了，哭得象个孩子。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她固执地想要拿回她的生日礼物。
　　“杨敏已经有生日礼物了。”这是徐佳佳的第一个理由。
　　“杨敏的裙子比我的鞋子贵多了。”这是徐佳佳的第二个理由。
　　还没等徐佳佳想到第三个理由，徐盛给了徐佳佳一记耳光，很重，徐佳佳的脸肿了整整三天。
　　善与恶，不过一念间。徐佳佳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要有新衣服，要有生日礼物，要有父亲的爱，只要没有杨敏。如果没有杨敏，徐徐佳佳，是不是能拥有一个父亲？
　　徐佳佳熟悉家乡的老桥，那是家到学校的捷径。年久失修，桥墩早已松动，搬动其中一块石头，足以让整座桥倒塌。春天的流水很急，桥下有漩涡。徐佳佳还知道一个秘密，杨敏不会游泳。
　　徐佳佳在水里守候了三个小时，看到了杨敏，看到她穿着那双黑色漆皮，红色鞋底，闪亮金属绊扣的鞋子，在桥上走过来又走过去，看到她有礼貌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询问是否知道徐佳佳去了哪里。
　　奇怪的世界，徐佳佳躲在桥下想要杀死杨敏，杨敏在桥上来来去去，内心充满焦虑，担心徐佳佳的安全。

　　“没有参考书，没有字典，教科书呢？难道连教科书也没有吗？你是怎么学习的。”思想是没有刹车的汽车，不是车毁就是人亡。徐佳佳及时转换了话题。
　　“有有有，都有，在ipad里，我妈都帮我下载好了。”程雨涵在拒绝承认错误的同时，用最快速度转移了话题，“现在的父母都是控制狂，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一天到晚要我学这个学那个。烦死了。他们忘了，这是我的人生，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作主。”
　　徐佳佳被迫给程雨涵贴上了三个标签：任性，懒惰，不负责任。如果不是她需要这份工作赚取金钱，她还能贴上更多更恶劣的标签。
　　“你想要怎么作主，不学习吗？”她极力掩饰，但还是泄露出来的不屑。
　　“我哪有不学习，今天早上我就练琴了。”
　　“哦，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不，半小时。”程雨涵开始心虚。
　　“这里有两套试卷，都是基础题，你试着做一下，我看看你能掌握多少？”徐佳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试卷。
　　“考试，一来就考试。”
　　“你妈妈的意思，是让我根据你的实际情况，订个学习计划。”
　　“我妈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是我妈的应声虫吗？”
　　“是啊，我是你妈的应声虫，因为你妈给我发工资。”
　　“你就那么缺钱啊！”
　　“是啊，我缺钱，非常缺钱。没有生活费，也没有学费。”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不需要激怒我，看在钱的份上，我会帮你补习。说句老实话，你妈根本就没指望你能学进去多少，她只要求你做出学习的样子，不要一天到晚上网淘宝玩游戏就心满意足了。”
　　富人家的孩子也是有自尊的。很显然，徐佳佳伤了程雨涵的自尊。
　　程雨涵表现得很乖巧，做了一套试卷，虽然做对的题少得可怜，问题却是多得可怕。
　　她直接把题目推给徐佳佳。“这道题我不会做？”
　　“哪里不会？”
　　“全部都不会。”
　　徐佳佳开始讲解，公式计算方法。“明白了吗？”
　　“不明白。”
　　于是，徐佳佳又重新讲了一遍。
　　“还是不明白。”程雨涵继续摇头。
　　五遍之后，徐佳佳明白过来，程雨涵还是摇头，一脸迷惑。“你不懂公式？”
　　“是啊。你说的这些公式，我见都没见过。”
　　“你怎么不早说。公式是初中的内容。”
　　“我做过试卷了，以为你会知道。”程雨涵振振有词。
　　徐佳佳有一种冲动，把桌上的纸笔还有书本，砸到程雨涵的脸上，砸开她的大脑，看看六年的中学，那个脑子里到底装进了多少知识。很明显，她是她父亲的女儿，体内潜伏着暴力冲动因子。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对自己说，徐佳佳，不能，你不能这样做，你是来挣钱的，不是来谋杀的。你不适合谋杀，你没那个胆子，不不不，你根本没那个天份。
　　“好吧，我从初中的公式开始讲起。”徐佳佳痛恨妥协，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妥协。
　　程雨涵根本就没在听，一直盯着手机。
　　“上课不要玩手机。”
　　“我们又不是真正的上课，补习而已。”
　　“我希望你专心一点。”
　　“明天吧，明天我保证专心，今天的时间到了。”
　　程雨涵指着手机上的时间，12点整。
　　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的，你在为生活挣扎，他人却在浪费富贵。古人的诗写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徐佳佳在思考一个问题：不平，愤怒，是否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呢？如果是，她需不需要杀死程雨涵呢？
　　真是无聊的思想！
　　徐佳佳讨厌失眠，讨厌身体疲倦到了极点，大脑却有自己的程序在运行：回忆，一幕又一幕地回忆，过去的，现在的，也许是将来的，真实的，荒废的......不得已，她从床上爬起来，检查了一遍明天要讲课的内容，又洗了衣服，拖了地，重新躺回床上。睡不着，还是睡不着。大脑不再属于自己，拥有自己的意志。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脑有了自己的意志呢？哪一次呢？遇上唐家明的那次吗？

　　唐家明这个名字出现的同时，大脑里出现了一张脸，目光冰冷，笑容却是无辜又无害，仿佛在说：我什么没做，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真的如此吗？
　　十四岁的春天，徐佳佳不知唐家明在河边看了多久。但是她能把脑袋浸在冰冷的河水里一辈子来打赌：唐家明知道！唐家明什么都知道！即便他们从来不认识，从来没说过话。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些连自己也不能面对，说不出口无法与人分享的肮脏龌龊存在。亲人，朋友们也许是知道但是不得不装作不知道。那些能够看透的，因此而戒备疏远远离的，往往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