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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引狼入室 | 1.11 ...


  •   里面做笔录的警察是个才从分局里遴选上来的新人,正跟嫌疑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就听房门咔嗒一声响,有人抄着兜走进来,却不是刚出去休息透气的张万里,换了张明显更加年轻而又陌生些的面孔。好在他从前常被差使来市局政治部帮忙,人事多少有些了解,片刻也便想到这人是谁,方要张口就见那边一个眼神扫来,径直越过自己,朝着约束椅上的嫌疑人道:“我是罘阳市公安局的刑警周行,接替张队对你进行讯问,看清了这是我的证件。”

      语毕将警察证往兜里一揣,就势在主审讯位上坐下,接过记录的笔记本快速翻阅两页,放回给身边的记录员:“程耀祖,临溧市曹县人,现在罘大临床医学院就读,是吧?”说着直身往椅背上一靠,随意抱手道,“明年就得准备毕业找工作了吧,听说医学生想去家好医院里实习开销还不小?”对面年轻人头颅向声音处抬起,有一瞬分不清是目光闪烁还是有灯影晃动:“是,大医院能学到的东西也多。”

      周行略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左腕上的表盘:“你和杨珺什么关系?”那边似下意识呼了口气,答道:“杨老师是我雇主,她平时忙着上课和备课,所以隔段时间就叫我去打扫卫生。”记录员已经开始在旁边飞快地敲起笔录,周行瞥了眼,几乎不假思索便地接上一句问话:“你给她做保洁有多久了?”对面眨了眨眼:“有一年半了。”周行挑眉看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年轻人垂下眼皮,声音低弱发闷:“那会儿我保研,不想跟家里面要学费,就出来找几家兼职,当时只有她指明要我定期去保洁,所以一直记得特别清楚。”周行倾过身,手臂支在桌沿上,往旁边记录递个眼神:“你的确是该记着,人家在千户公馆连租了三年的房,也没见着雇过几回家政,倒是从你以后才签了长期的合同。”

      说完自觉走题般,极轻声啊了声,又道:“杨珺通常多久叫你去保洁一次?”年轻人坐直了身:“除了她出去培训录课,基本每月一次。”周行语调平稳:“具体的时间。”年轻人交握着搓了搓手,略别过视线:“她让我每月二十号前先打电话,如果近期有不排课的日子,就告诉我上午或者下午去。”周行直盯着他的双眼,似要从那漆黑的瞳孔里窥见真假:“你最近一次去杨珺家里保洁是几月几日?”

      年轻人喉结不自觉滚动下,声音越发低沉沙哑起来:“应该是在九月下旬,具体哪一天已经记不清了。”不等到那边的话音落地,周行猛然一拍面前桌板,迎着四道目光猝不及防地厉声道:“我看你不是记不清,是记得太清楚了吧!”对面嘴唇一抖哗然退去最后一丝血色,“九月三十日中午你上门去保洁,下午三点二十九到对面的便利店购买了大量塑料袋,直到晚上七点才离开。十月一日至三日间更是反复多次出入杨珺所在的小区,你以为满大街的监控都是摆设吗!”

      年轻人垂下眼帘,胸口起伏数下,猝然抬头改口道:“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正好赶上国庆我是太忙给记混了。”周行端量着眼前微微汗湿的脸,意味不明地嗯了声:“后来为什么又不去了?”年轻人低头,几不可见地从胸腔里呼出口长长的浊气,嘴唇张张合合地终于找回声音道:“她不需要保洁了,让我不用再给她打电话。”

      “原来是被辞了。”周行抄着手打量道,“既然她不再需要你保洁,为什么还要频繁出入小区?”一滴汗水悄然从鬓角滑落下来,年轻人紧紧咬合着下唇,面孔上露出一丝无从掩饰的难堪:“杨老师说她要搬家,那两天让我帮她收拾不要的东西。”周行眼角眯了眯,语调越发显得耐人寻味:“搬家不叫搬家公司的来却找被辞的家政工帮忙,而且主人全程连面也不露,只让你一个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审讯室一时沉寂,静得仿佛能听到余音在空气中震荡的回响。记录员不自觉停手望向身边主审,却被他平地里一声断喝,唬得自家先猛一哆嗦:“说话!”“我……”对面明显被这声震得乱了阵脚,嗫嚅半晌终于硬生生逼出句话来:“那是她在家里面收拾,叫我来挑挑要有需要的东西拿走,没有就打包帮她扔了。”

      说完兀自咬着唇,尤觉理由不够充分似的补充说道:“我给她干的时间长,所以她挺信任我的,以前都是她关门在小卧室里备课,让我外面自己看着保洁。”许是太久没有通风,审讯室中沉闷得直叫人觉得气短,记录员扯了扯衣领,几不可见地呼出口浊气。这场审讯难就难在了,受害人杨珺与嫌疑人程耀祖之间存有长期的雇佣关系,在其下落不明的情况下,两人交情是亲是疏能到什么程度,全凭嫌疑人一面之词。警方非但无从查证,便是真从现场找到他的生物检材,也不能证明眼前这人就是杀害杨珺的凶手而无其他可能性。

      就如同先前质问首饰与手机的情况一样,若程耀祖死咬他与杨珺关系非常,在监控之下没有任何办法能逼迫他自认罪行。四周静得出奇,记录员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待看他应对,谁知越到这种时候,周行反倒越不急于发话,但目光审视地将人里外端量透了,这才半身前倾,不着痕迹地加重语气说道:“所以你见杨珺放在床头的贵重手链长期不带,就起了悄悄带走占为己有的心思,却不想主人家可巧备课备久了出来活动透气,而你浑然不觉恰好被抓了个正着!”

      年轻人惶然抬眼迎向对面,嘴唇肉眼可见的颤抖着,终于崩断了第一根弦:“我那会只要交三千块钱就能去市里最好的医院实习,她有那么多的首饰连带都没带过,我想估计她也记不清楚,拿走几条该不会怎样,我真的就只有这么一次一时糊涂!”记录员讶然回头,却只见周行面色不改犹自追问道:“所以杨珺才要辞退你。”

      审讯室灯光忽闪,爆出一连串电流声响,对面不自觉一哆嗦,低头闷声道:“是。”周行点头,停顿了两秒但抄手冷笑:“那她还会放心叫你来帮忙搬家?”四下之间一片死寂,不知谁身上的布料,在昏暗里若有似无地窸窣刮擦着,记录员张了张嘴又闭上,直觉此时该乘胜追击,但看周行却是愈发地能沉得住气,直把旁边陪同审讯的所有耐性都耗干磨尽了,才重新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凭现在的技术什么事儿警察能查不出来,之所以问话其实是给你们个机会。”

      话说半截又停住,不着痕迹地看眼手表,有所等待般漫不经心地敲起桌面。似正应着他的动作,没数几下外间果然一响,有女警拎着个物证袋包裹的摆件,开门快步走向审讯桌,临到近前弯腰向着周行附耳低语,听那边交代了两句,便点头放下那证物走了。周行也不多言,但展身挺直腰背,顺手将东西立起摆正,往桌子中间推了推。

      年轻人的瞳孔却在看清那物时猛然放大,如同被火烧灼了般倏然弹开目光,抬头才发觉自己的动作已全部落进对方眼中,当下喉结不受控制地连滚了几下,便听那人低沉着声音,已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砸下来:“既然你不要机会,那我便替你来讲一讲吧!”

      说着抱手换个舒服的坐姿,言简意赅地从头开始道:“九月三十日你上门给杨珺保洁,因为彼此间都已相熟,她便如常关起门在小卧室中备课,把外间留给你清洁。你从客厅直打扫到主卧,看见她存放在左侧床头柜的首饰,觉得拿走能卖不少钱,便生了偷盗的心思。”

      记录员快速地敲击着键盘,将屋中所有话语转换为屏幕上一行行的方块字:“但就在你动手时杨珺突然来了,她当时非常的生气,说自己看错了人要把你辞退回去。”说着声音忽停顿下来,只余眼神无声地审视,似欲将所有隐秘的恶念悉数剖露,“甚至坚持要报警。”

      对面年轻人终于坐立不住,抖着唇辩解:“我是偷了人东西,可我有什么道理要杀人?”周行却不肯正面迎上他的问话,只好笑似的挑眉反问:“你说如果杨珺那天真的报了警,你打算要怎么收场?”

      年轻人嗫嚅着几次张了嘴,却是哽在喉中半句话也接不上来:保洁公司自然不必多说,没有哪家会收留有偷窃前科的人;学校也会知道这件事,完全可以作开除学籍或劝退处理;就算能够侥幸拿到毕业证,他是学习临床医学专业的,最安稳的出路就是能进家好医院,可有了不良记录还怎么可能通过事业编的政审,便连私人医院也未必愿意接收他。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真的是丝毫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周行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偏过视线看了眼物证袋里的东西,犹自的说道:“当时杨珺转身便要向屋外走去,凶手情急下抓起隔断上的摆件狠狠将其击倒。现场留下的血液形态和铜人摆件上的痕迹,足可以推演出当时击打力度之重,你是学医的,应该非常清楚小面积金属钝器在那种情况下,能造成几级严重程度的颅脑损伤。”

      审讯室里冷光灯白得发青,隔着证物袋照在铜人像的发髻上,只见寸大凹陷似的光斑,一时竟分不清是摆件本身的破损,还是袋子反射的错觉。记录员偷眼打量这两人间的形势,只见年轻人拢在灯光下
      的一张脸越发惨白得没有人色,而对面那人却照旧稳得八风不动,只将两肘半支在桌面上,略倾了身继续加压道:“凶手以为清理了房间扔掉凶器,警察就不会知道屋里发生过什么谁犯下命案,可他没注意杨珺买的摆件其实是一套四件,这番举动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记录员偏了偏头,目光满是克制的诧异:他虽没有多少经验,但好歹清楚,先前警方还因没有物证而在问话中寸步难行,不可能就张万里离开的片刻功夫,突然出现这么大突破。那边周行的声音仅停顿了两三秒,便已经再次响起来:“他更加没有注意的是,自己全程穿雨鞋带手套只有那时为方便取物而摘下手套,但后来所有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情急中没有留意,在凶器上留下了自己完整的指纹。”

      周匝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约束椅上的年轻人霍然抬起眼眸,不由自主地张大到极点。周行却端得纹丝不动,只将视线锁紧面前濒临极限的人,甚至有些好整以暇:“张队带你来的时候录过指纹吧,你觉得作对比需要多久?”说着面色忽而一沉,厉声喝问:“杀人害命法理不容,你以为你能赖得掉!”年轻人强自维持的镇定终于土崩瓦解,肩头耸动着掩面迸出声力竭声嘶的痛诉:“我没想过要杀她!”

      记录员手指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这久攻不克的难关,就这么被周行按部就班地拿下了。再看那年轻人情绪已然全面崩溃,语无伦次地絮絮说道:“我没想要杀她的,我那么求她,说我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等我找到了工作,一定把这些首饰两三倍地补给她,我真的不能进派出所,如果这事留了案底,我就没法当医生这辈子都得毁了!”

      四下里阒然无声,年轻人蜷身曲向挡板,直将大半面肩颈深深埋进臂弯里,颤抖着呜咽出声道:“可是她怎么都不肯听我的哀求。她们这些长在富裕人家,从来都顺风顺水的人,天生就占据着社会上的优渥资源。不管读书还是工作,成功都来得太过于容易。除了满足那点自以为是的同情心,根本不会真的去设身处地理解别人的难处!我没想杀她,我只是想要拦住她,我那会急疯了我没办法!”

      周行半侧身子拢在灯光投射下的阴影中,纹丝不动,几乎要竖成一座石像:“你有的。”说罢目光直视着眼前狼狈至极的年轻人,声音平稳得叫人听不出毫厘波动,“你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向她借这笔应急钱,哪怕先预支工资或者打两张欠条,即便她不同意借钱,还有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甚至你兼职了这么久的保洁公司,就我们调查的情况看,你在这人里的口碑其实相当不错,你真的有去试过吗?”

      年轻人迎着光亮抬起头来,惨白的面孔上神情涣散,不期然露出一瞬迷惘。记录员跟着停下手中打字的动作,这段话其实已经与讯问案情没有太大的关系,不必非一字不差地全部记录在册。审讯室中气氛并未因得到口供而轻松多少,他下意识地越过屏幕去打量坐在对侧的年轻人,见那边茫然过后终于浮现出悔恨交加的神色,自家倒是忍不住先替他叹了口气,但想起那无辜的遇害者又着实可怜不起来。

      他干业务的时间不算很长,无从得知这些主审位上运筹帷幄的老手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听得旁边周行语气硬得发沉道:“有人天生运气好些,有人则注定生来就要先经历苦难。但无管向生活低头,还是不甘于现状努力试着去改变,只要符合社会公序良俗,都没有什么可丢人的。或许你曾经的确为此付出了许多,然而这一次却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想着偿还,你走了捷径却不敢承担这后果了。”

      年轻人周身剧烈战栗起来,嘴唇张合着似欲再说话,周行却不留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你生活得是不容易,但她们这些幸运的善良者不欠你,更没有义务和理由,去无条件包容你的错误。杨珺可以选择用余钱去帮助一个拮据而上进的医科学生,也可以选择不姑息一个辜负了她信任的小偷,你摸着良心说她可曾做错了什么?可是你自己呢?你不但杀了她还把她的遗体分解并烹煮,丢弃在这城市暗不见光的角落里,让她的父母在遭受丧女之痛时甚至连个念想儿都没有!”

      说着蓦地顿住声,目光注视着那人瞳孔,好似未发硎的重剑,直贯穿灵魂:“你那些所作所为,警方其实早已经掌握了,即便是零口供,只要证据链完整,法庭上一样定罪量刑。你但凡还有那么一点儿本性良知,就仔仔细细地把所有抛尸地点都交代清楚了,好歹给她全尸。”年轻人垂下眼,肩头无声地抖动半晌,颓然将自己蜷缩进灯光下的阴影:“我对不起杨老师,我当时真的是太害怕了。”

      周行连动也未动,但冷眼看着他把头低了抬抬了低,这般反反复复了几回,到底低声嗫嚅着道:“我怕尸体埋在哪里都会被发现,就照大体课学的支解开,分小包混在其他厨余垃圾里扔了。”四周静得如同真空,旁边记录警员一颗心在闻言的瞬间便沉甸甸地坠下去:正常人体骨骼总共有二百零六块,再算上股骨、肱骨等不便于隐藏和携带的部分,实际中真正分解出的尸块数量只会比这更多。

      如此不说要警方想找全受害人遗体是项多大的工程,单就行凶者本人而言,不论在此过程中能有多么的冷静,宥于常人的记忆力,事后也难完全回忆清楚,更莫提若丢弃物被他人翻动转移,只消得再倒出几手去,便真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无二了。果然这念头甫一出,就听那边深吸了口气道:“我当时害怕极了也不敢记着地,就坐车漫无目的地走,看着哪里偏僻便下车去扔一部分,然后再到下个站点坐车继续找其他没人地方,不认路了就搭车进城再打车回去。”

      记录员一声骂娘的话冲到嘴边堪堪忍住了没有出口,转头便见周坐在旁边,虽瞧不出什么明显的喜恶变化来,却隐约能感觉到那冷静下似压着难辨的怒气,如同冰层下埋着未曾死去的火山。只听其沉着声开口道:“颅骨是人体骨骼最坚硬的部分,也是人骨特征中最为明显、最易被常人辨识出的部分,你没有条件细致地分解,除了埋藏也不敢随意在明面丢弃,这个地方必须是最安全的选择你一定记得!”

      审讯室间的灯光荧荧亮着,年轻人犹豫地张了张嘴,终于吐出关键的一句:“我们软件校区东面有座八角山,后头的山坳子里有不少以前留下的无主坟地,听说以前还有情侣在那里自杀过。大家都传言山上闹鬼,平常少有人往里走,我想头骨不管藏那儿都会被发现,也只有在坟地里不显眼,就找个背阴处的孤坟边挖坑埋了。”

      周行的面色阴沉如同将雨,加重语气:“具体位置。”年轻人目光躲闪着,摇头低道:“是在翻过第三道山梁往南走的乱葬岗上,准确位置我也第一次去说不上来,就记得是个灰底的残碑,上面还依稀刻着些字,好像是叫先考赵什么章之墓的,旁边长着棵歪脖子树。”

      罘阳处丘陵边缘,区划中没有太过茂密深远的山林,若按照这些详细线索,多派几队人马进山去摸清状况,问题应该并不是很大,到时便看死者能告诉警方什么了。记录员心下暗松了口气,再抬眼打量周行反应,却见其不知何时抄手站起身来,在审讯桌前略踱两步,站住脚拍拍自家肩头道:“行了,给看眼笔录签字捺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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