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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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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知当年情形的人都知道,起初燕怛和昭穆太子关系有多好,后来就有多糟糕。
不过若非要究其就里,就算让燕怛自己来说,他也不清楚自己和昭穆太子为何会闹到那般地步。
他十岁入宫伴读,与昭穆太子结识。在他见到昭穆太子本人之前,一度以为这位天潢贵胄有着宗室子弟惯有的傲慢和娇气,而所谓太子伴读实则就是跟班走狗,由着主子呼来喝去,看人眼色过日子。所以他这宫入得心不甘情不愿。
崇文馆开在阳春三月,东宫琼花如雪,燕怛跟着领路的太监拐过月门,一抬头就看到有个比他高半头的少年负手站在阶前。
昭穆太子比他多活了三个年头,彼时已经一十有三,脸上稚气褪去,少年温润的气质逐渐显现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比他大三岁,那也还是个半大孩子,这样双手背在身后的站姿,不仅没有令人讨厌的古板,反而有一种故作老成的可爱。
燕怛环顾四周,暗自琢磨:看来他是第一个到的,其余三位伴读还没有来。
“你就是平西侯世子?”昭穆太子笑着问他。
燕怛好奇地反问道:“你怎么就猜我是平西侯世子而不是旁人?”
他这言行实则有些不敬,可他年纪小,还没开始抽长,整个人看起来精致可爱,愣是没让人生出冒犯的感觉。
昭穆太子果然没在意:“原来真是平西侯世子。”
燕怛愈发好奇,抓住他袖子追问不休:“你是如何猜出我的?”
昭穆太子低头看了眼被抓住的袖子,再抬头时脸上已露出一抹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无奈神色,摇头失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父皇给我找的四个伴读里,就你一人比我小而已。”
后来燕怛再回忆这个画面,就想,当时的昭穆太子摇头时肯定在想:到底还是个孩子。
因为自那之后,昭穆太子总是有意无意地照顾他,就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昭穆太子总会给他留一份,有一回他上课时睡着了,歪在昭穆太子的肩上,昭穆太子不仅不让人吵醒他,还让人找来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
这种照顾直到他十五岁时才告一段落。
十五岁的燕怛开始疯狂抽长,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刚做的新衣一个月后穿在身上就显得紧巴巴的。岁月雕琢,昔日的顽童长成了令满城闺秀芳心大乱的梦郎。
那年昭穆太子十八岁,停了崇文馆的课,开始正式出入朝堂,他们不再日日相见。也就是那一年,远在封地的瑞王被永康帝召回京城,燕怛和瑞王一见如故,倾盖之交。时光倥偬,当燕怛猛然惊觉时,他和昭穆太子已有许久未见,生疏了许多,而再相见时,更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争吵。
……
尤钧一手拎着鸡毛掸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封未封口的信走了进来。
“侯爷,有人把这个送到门房上。”
燕怛双手接过,尤钧好奇心切,举着鸡毛掸子在他身后装模作样地拍来掸去,一边暗暗往他脸上瞟。
他们搬回了从前的燕府,可是府中没人,燕怛的身子又要静养,应伯就只招了三四个仆从。燕府太大,久未住人,要好好打理,于是尤钧也被分了不少差事,跟着应伯忙活了一整天,直到此刻抢到这个送信的任务才有机会躲个懒。
若是寻常主子定不愿看到下人偷懒,但是燕怛不会——至少对这个小侍卫不会,他很宠尤钧,对他的态度可以说是放任自流,以至于尤钧被他宠得有些无法无天,用应伯的话来说就是:活像半个主子。
燕怛展开信,一目十行扫过。尤钧没在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于是索性问道:“是您等的那个人吗?”
“不是。”燕怛也挺意外,他以为瑞王会先联系他,但这信却是皇后送来的。
话音未落,应伯也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侯爷,给您的。”
燕怛眉梢微挑,看过信,尤钧也懒得装样子了,拎着鸡毛掸子凑了过去:“这回是吗?”
燕怛笑道:“这回是了。”
应伯一头雾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尤钧笑嘻嘻道:“侯爷一大早就让我沏了茶坐在这,连最喜欢的棋都没碰,我就猜他是在等人,一问果然是。刚才我拿来一封信,侯爷说不是,应伯你拿来的这封才是。”
应伯瞪他,作势要打:“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侯爷都没说话你说什么。”
尤钧忙跳开:“我这不是替侯爷省点口舌吗?说话也很累的,侯爷您说是吧?”
燕怛笑眯眯地捧着茶碗,露出看戏的神情:“尤侍卫说得都对。”
尤钧十分得意,看向应伯。应伯哭笑不得,不再跟他扯皮,问燕怛:“侯爷,您等的这人……”
燕怛不瞒他们:“我原在等瑞王的人。既然瑞王和皇后都这么想让我出来,那我身上一定有他们所求的东西,我如今已经出来了,他们定会再来找我。我原以为,皇后以为我是瑞王的人,所以会有所顾忌,却没想到皇后竟在瑞王之前约我见面。”
应伯忧心忡忡:“皇后和瑞王这样势在必得,老奴实在替您担忧,您说您如今除了爵位,还有什么值钱的地方啊……”
尤钧插嘴:“这宅子也挺值钱的。”
燕怛:“……”
应伯叹气:“唉。”
燕怛嘴角直抽,硬是把话题掰了回去:“你说得也不错,我先前当着皇后的面给瑞王示好,皇后却仍旧约我见面,定然所图不小。”
应伯更愁了。
燕怛:“反正我如今一个光脚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等和他们见一面,就什么都知道了。”
应伯:“您两个都要见?”
燕怛:“嗯。”
他如今的想法很简单,正如他所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多见一个人也能多对如今京城的情形了解几分。
家里还没打扫完,应伯想继续抓尤钧去劳动。尤钧抱着鸡毛掸子,疯狂给燕怛递求救讯号。燕怛笑了笑:“小尤陪我说会话。”
尤钧大喜过望:“哎!”
应伯心不甘情不愿:“侯爷,您不能继续纵容这小子了,我们如今不在大理寺里,他也大了,哪能还像以前那样没大没小,万一哪天给您惹出祸事……”
燕怛摆摆手:“没事的,小尤这样挺好。”
应伯不再说话,又警告性地瞪了尤钧一眼,自去忙活了。
尤钧放下鸡毛掸子,乐呵呵地要往外走。
燕怛:“过来。”
他脚步一顿:“啊?”
燕怛:“不是说要你陪我说会话吗?”
尤钧傻眼了:“真要说话啊?”
其实也不是非要如此,但偶尔看这个小侍卫吃瘪的样子还是挺有趣的。燕怛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话不算话?”
尤钧:“您答应及时喝药的时候。”
燕怛:“……”
他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过来坐下。”
尤钧垂头丧气地在他对面盘腿坐下,燕怛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狗,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应伯不止一次说过,他不该这么宠着这孩子,毕竟主仆有别。就连祝晟那日初见时也说过,这小侍卫快爬到他头上了,得好好调/教。
但是他乐意。
在大理寺那灰暗无光的十年岁月里,这个孩子是唯一的亮色。他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时而谄媚,时而跳脱,时而垂头丧气,时而眉飞色舞,生气十足。
每每看到这样的尤钧,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活在这纷扰的世间。
他能撑过来,活到现在,仇恨占了一部分,执念占了另一部分,还有一小部分,是由这孩子点亮的。
尤钧:“您想聊什么?”
燕怛:“我让你来陪我说话,当然是你起话头。你平时话不是挺多的么。”
那怎么能一样啊!尤钧抓了抓头发:“应伯教我的棍法我已经练到第九式了。”
燕怛:“嗯。”
嗯?尤钧瞪眼,就一个“嗯”就没了?
尤钧:“额,那个棍法总共有十二式,应伯说,能在我这个年纪练到九式凤毛麟角。”
燕怛:“嗯。”
尤钧:“……”
燕怛笑了:“很厉害。”
夸得很敷衍。尤钧气呼呼地瞪着他。燕怛不再逗他,一手支颐,笑道:“那其实不是棍法,是枪法。”
尤钧吃了一惊:“枪法?应伯明明跟我说是棍法。”
燕怛:“你小时候身量小,不适合练枪,应伯就做了些改动,让你当棍法练。”
尤钧:“什么枪法?您又不练武,您怎么知道的?”
燕怛怔了一瞬,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轻轻握了握。
“你怎么知道我从前不练武?燕家武将出身,我身为燕家后人,怎么可能不练武。”
他笑容没多少变化,尤钧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悲伤那样浓,传染得他也难受起来。
他难得敏锐一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心想结束这个话题,却不知怎样做才能显得自然不露端倪。
燕怛很快收拾好情绪,继续道:“你练的是燕家枪法,也是我少时练的,不过我没有你厉害,我像你这么大时,才练到第六式。”
尤钧挤出笑:“那我真的挺厉害的。”
燕怛:“枪乃兵家之最,习之易,用之利,可贯诸艺矣。你去找应伯,让他把完整的枪法教给你。”
尤钧大喜过望,转瞬又颓丧下来:“唉,反正都一样,他老人家都不肯我碰真正的兵器。”
燕怛笑笑:“等你习到十二式,我送你一杆真正的长枪,保证是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
尤钧:“当真?!”
燕怛:“不信算了。”
尤钧笑得狗腿无比,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不不不不能算了,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