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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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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一盏。
窗外笑语不断,更衬屋内的无言。
约莫是氛围太好,夜太深,燕怛一时也有些出神,直到背后触上一点温热,烫的他回过了神。
伤不在那,那个位置是……他心里微动:“穆先生?”
身后那人问:“疼不疼?”
当年太子也曾问过这句话,彼时燕怛刚从鬼门关转回来,虚弱无比,却还强撑着挤出一个笑,说:“能得太子殿下不远千里来看望,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太子身后的窗户半掩,阳光从那儿照进屋子,刺眼极了,燕怛看去,被刺得睁不开眼。太子的脸像浸在阴影里,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黑沉莫测,如古井深潭,初看是静,再看是动,静时风平无波,动时暗潮汹涌。
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燕怛心脏砰砰直跳。
太子俯下身,一缕鬓发从发冠滑落,垂在颊边,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下背上的伤,最终却只落在床边堆着的被褥上。
他将被褥轻柔地盖在燕怛身上,慢慢开口:“燕怛,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说完,他已经站直了身子,方才那一丝悸动转瞬即逝,燕怛什么都没抓住,莫名有些失落。
挥去心中那丝莫名,燕怛笑着转开话题:“我都听说了,殿下您亲自来到这里,还带来许多补给,将士们现在提到您无一不是赞不绝口。”
太子沉默片刻,才轻笑一声:“分内之事罢了,无需再提。”
……
穆缺其实只碰了一下,燕怛却觉得那地方像烧着一簇火苗,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轻描淡写地道:“谁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伤。”
他又笑道:“你别看这伤看着可怕,其实没什么,军中受过更重的伤的都有,我那时候认识一个小兵,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面,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截,被人抬回来的,两条腿都没了,父亲私下掏了许多积蓄送给他,说是朝廷发下的慰金,还想送他回乡休养,他答应的好好的,可第二日我们再去看他,发现他自戕了。”
穆缺动容:“为何自裁?”
燕怛:“为何不自裁?他才十七岁,还能活很久很久,就算父亲贴补了许多钱给他,那些钱也不够他养老善终。纵使够养他一辈子,可他余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他才十七岁,剩下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想想就很绝望,如果换成我,我也会做出和他相同的选择。”
背后上药的人这次没有接话。
燕怛低声道:“那些将士,很多人连尸骨都找不到,我们过着安稳的日子,都是他们用性命换过来的,可到头来他们连个名字都不曾留下。唯一有能力为他们做些什么的是朝廷,但是朝廷都做了什么呢?衣不遮寒,食不果腹,兵器是残兵破铁,甲衣是草藤纸布。”
“浴血之人备受寒苦,被保护的人却是酒肉笙歌,如此以往,还有谁愿意拼命杀敌?朝廷这样做,将士怎能不寒心?”
穆缺淡淡道:“燕侯这是在劝说我么?”
燕怛:“穆先生是聪明人。”
穆缺长叹一声:“燕侯更是个会说话的聪明人,您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想要我在这次拨饷的事情上帮忙说两句。”
燕怛:“那你会帮我么?”
穆缺:“我被您说动了,唇亡齿寒,纵使萧墙之内祸事不断,也不该给外敌可趁之机,若因此而使军士寒心,突厥趁虚而入,那就什么都没了。”
燕怛弯了弯嘴角:“多谢先生。”
穆缺已经为他处理好了伤口,剪断纱布,道:“您这伤虽未伤筋动骨,却也不轻,需日日清洁换药,否则会生腐化脓。您不想家里人担心,今日是我帮您,但以后又怎么办?”
燕怛反手够了下,觉着位置似乎差不多,便道:“今日多谢了,以后换药我自己来就行。”
穆缺收好东西,犹豫许久,才又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义勇为是好的,只是也该量力而行,您……不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燕怛却只定定地瞧他,良久莫名一笑,说:“我记下了。”
穆缺心里一颤,暗自苦笑。
他该忍住的。
……
昔年永康帝给太子指婚,太子以年纪尚轻为由婉拒。
及至弱冠,天子再次牵红线,太子又以功业未立为名推辞。
又一年,永康帝提及宋家女花龄未嫁,太子跪在阶下,言辞凿凿是年旱灾频发,发愿茹素行俭一年,又作罢。
等到他二十四岁,永康十九年,永康帝终于等不下去,当庭下旨指婚,那年无旱无灾,太子功业有成,再无理由推辞。
他出列而跪,顶着天子的怒火,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地开口:“臣未做好准备,容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
永康帝怒道:“就三天,朕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
太子下了朝,去了城外的渡生寺,当年他发愿茹素行俭,为民祈福,就曾在这座寺庙中修行过一段时间。
主持见到他,未有言语,先叹了口气:“施主心结不仅未解,反而更深了。”
太子说:“什么都瞒不过大师您。”
他脸上不见什么愁容,净手取了一炷香,放在烛火上点燃,平静地道:“陛下让我娶妻。”
主持眉梢微动,没有做声。
太子:“可我心里有人,该如何是好?”
主持:“这里是佛门净地,施主心有嗔念,来此问询,我也只能答一句,沙门当观情欲甚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意思便是要渡他出家。
太子苦笑:“大师明知我不能。”
主持换了个称呼:“殿下心有般若,早有答案,何故来此庸人自扰。人生在世,有诸多不能为,是以有诸多必须忍。”
太子沉默地将手中的香敬于佛前,注视着香头那点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总觉得下一瞬便会彻底消散,可这火早已深入根尘,若要断,只能等香燃尽了,才一同化为飞灰。
此身于世,何异于是?人为香,心为火,若要此心绝,怕只有人死灯灭的那一刻。
他说:“多谢大师开解。”
虽然口中说着“开解”二字,可他神情里却不见丝毫解脱之意,主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突然喊道:“殿下!”
太子驻足回头。
主持说:“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殿下是太子,一念之差或误天下,请殿下慎而行之。”
太子笑了一笑,那笑在光下却显得有些悲凉。
“多谢大师提点,我都知道。”
三天时间,第一天去了渡生寺,第二天,太子去找了燕怛。
他们已陌路许久,念及原因,一是燕怛受人挑拨,亦有太子不做解释,故意与他疏远之故。
可纵使离得再远,心里的火却始终不灭,反而愈烧愈烈,愈缠愈深。
太子到得突然,被燕府人诚惶诚恐地引入府中,等了片刻,还没瞧清花厅里挂着的画是何人手笔,便见燕怛大步走来。
离太子一丈远,燕怛就停了脚步,俯身行礼,动作挑不出一丝错,尽极了臣子的本分。
许多年前,他们情同手足,把酒问盏,何等亲密,可如今却生疏至此,实在教人唏嘘。
太子闭了闭眼,温声道:“燕世子平身罢。”
燕怛这才起身,道:“太子殿下驾到,蔽府蓬荜生辉。”
心头的那团火被压到极致,终于被这份生疏点燃,太子突然同他客套的兴致,直奔主题:“我要成亲了。”
燕怛很明显地怔了一怔,似是不明白为何他要特地来府上说这句话,却还是捧场地道了句:“那小臣先在此恭喜殿下了。”
太子微微一笑:“原来你也觉得这是喜事。”
燕怛蹙眉:“殿下此话何意?”
太子自顾自地道:“那便是喜事罢。”
三天时间里的最后一天,太子去了明心殿,恭顺地跪在阶下:“父亲,儿子想通了,那位方家姑娘,儿子愿娶。”
人生在世,有诸多不能为,是以有诸多必须忍。
他一直都知道,所以有些事情他从未宣之于口,也再不会有机会宣之于口。
他忍了一年、两年、三年,又何惧再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穆缺垂下眼,将收拾好的药膏递给燕怛,平静地道:“燕侯下午去明心侧殿找瑞王殿下,要说的其实就是军饷一事罢?”
燕怛:“正是,不过我去了之后方觉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下开口,才没有提。”
穆缺没有问为何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下开口,只看了眼屋中的刻漏,道:“此事要开口,宜早不宜迟,此时不算晚,不如燕侯这便随我回府去跟殿下商谈。”
燕怛一笑:“正有此意,便是先生不说,我今晚也是要去瑞王府说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