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番外二 真久 ...

  •   “久久,把我放在东阁梅花柜里的盒子拿来。”他在榻上,柔声嘱咐她,一如过往几十年。

      她虽不解,还是迈着蹒跚的步子去了,她目力已经退化许多。费力地找了好一会儿,又捧着盒子蹒跚回去。

      他一见她就笑了,说:“里头的东西,你看看。”

      盒子居然没锁,她一磕就开了,装满整盒子的纸映入眼帘。她勉强地认着,多是思慕之辞,甚至掺杂了几首艳词。他做什么把这藏着当宝贝,又为何病重至此却要给她看这个?

      再一看,这些好像都是出自他之手,因为一切都能与他们的经历对应。例如成亲时他写:

      久久当真可爱,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却还记着攥紧红绳。可惜其父不仁。

      他竟然认为她是可爱的。

      她分娩时他写:

      许是上天有报,竟将我昔日毒言报应在了久久头上,我不胜心痛,恨不能以身相替。早知如此,我如何都该积点口德。

      他也会后悔吗?

      女儿满月时他写:

      春卷儿果然也如她娘亲一样生的好,枉我自诩读书不少,却无法以一言形容。

      因为对于在乎的人,怎样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轻飘。

      归隐时他写:

      久居白秀,久久所饮饭食越来越少,人都清减了,想必是身为相府夫人要操持的太多,此事乃我之过。如今我辞相位,久久想必也能松快些吧。

      其实是因为那会儿她在为他绣冬衣,一忙起来就不记得时辰,常常误了饮食。

      视线停留在最后一句,她忽然怔在原地,时间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劭轻久的娘去的很早,她是由爹养大的。爹怕续弦后的夫人待她不好,就一直没动娶妻的念头,随着官越做越大,想攀上他的人越来越多,他却从来不假辞色。

      是以她自幼耳濡目染的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爹也说过,往后她的夫君必然只能有她一个妻子,彼时她虽也盼望却不敢如此肯定,后来父亲做了丞相,无人再敢忤逆他,这话却是成了真。

      劭轻久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彼时他在白秀久负盛名的远阳阁凭栏远眺,她因为一场大雨仓皇寻找可以遮蔽的地方,最近的却只有一处远阳阁,她也顾不得有外男了,硬着头皮躲进阁中,在离他最远的地方立着,浑身僵硬。

      爹爹说了,这世上的男人大多都不如狗。她现在只身和一个“不如狗的男人”在一个屋檐下,侍女又和她走散了,她心里有点慌。

      可是对方似乎轻松惬意得多,沉浸在雨意中都没注意到阁中另有人在。

      忽然,他像是回神了,蓦地一个转身就看到貌似在看雨其实紧张得频频往这边瞟的她。

      四目相对之间,没有浪漫的粉色泡泡,只有难掩的尴尬无措,像两匹南辕北辙的马被强制性地拴在一个杆子上。

      他到底看懂了她的不安和警惕,放轻了在朝堂上清朗的嗓音,对她道:“姑娘不必害怕,在下是……老实人。”老实人,也就意味着不会有某些不当之举。

      她的脸刷的红了,一眼都不敢多看他。

      雨停了,他先她一步离开,经过她身边时微微一礼,而后不再停留,也未回头。

      而她却就此记住了他。

      她是丞相千金,要查一个人很容易,没多久她便知道他是父亲的政敌。说政敌都算是抬举了,他和父亲的地位完全不对等,父亲是朝廷重臣,而他身份低微,靠的不过是一腔学识少年热血罢了。

      查到此处她就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可在阅读诗集时她又看到了他。

      她看诗集是不喜看作者名字的,以免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可那句“民之尚在岂敢为先”狠狠地戳中了她,她不喜爹的某些作风,其中就包括对百姓的态度,这句子却与她真实想法不谋而合。

      她再一看,作者“徐诤”,竟是他?

      她渐渐养成了看他文章的习惯,他在文坛向来活跃,恰好满足了她。她买的整本诗集,无人知晓她真正看的也就那二三四五页。

      爹设了一场宴,宴请宾客她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爹很遗憾,大概是为她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的愿望落空了,她却没法尽这份孝心让爹放心,因为她可能要让爹糟心了。

      与其看一群人因为爹的缘故接近她,不如好好练琴。她想制造个好机会让他听她弹曲。

      弹着弹着,她自己觉得弹得挺不错了,一曲结束,她抬头,却发现对面立了个人,表情很是古怪,不像受到了灵魂的洗礼,倒像是受到了摧残。

      她心情复杂,想不到有一天她还能摧残别人,这个别人不是一般的别人,是她心心念念却不敢靠近的徐诤。

      他说:“抱歉扰了姑娘雅兴,在下这就走。”

      她可不认为他是因为礼数的缘故走得那么快,可能是太难听了吧。

      她僵在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想,他们就算有缘分估计也给她败没了吧。

      果然,他们不是书里写的才子佳人。

      然而这一切终究瞒不过她爹。她爹何等精明的人,对她更是用足了心,对于她喜欢上一个毛头小子也没气急败坏,而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与她饮茶吃点心的时候问她:“徐诤可堪为夫婿?”

      她强忍着惊吓咽下一口绿豆糕,不解道:“爹何出此言?”

      她爹狡黠地笑笑:“久久,你若真不喜欢,便会直接与爹说不堪。可你这么答,看来已有选择。”

      她哑口无言。是啊,她表面装得再淡定又怎样,她爹总能找到端倪。“那爹不生气吗?”她那么不懂事,看上了与爹不同阵营的人。

      “生气?不,久久,你想要的爹素来都会给你,区区一个徐诤爹就给不起了吗?”劭清流挑眉道。

      她默然。

      未久,皇帝赐婚让她与他结合,成婚前一天她紧张得夜不能寐,翌日险些把为她上妆的丫鬟愁死,不住念叨:“我的小姐啊,好好的新娘子怎么不好好睡着呢,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

      她在心里答,其实她也不想啊,可是她一闭眼就能想象出两人拜堂的画面,更深层她在想他真的会接受她吗?

      抱着这样的心态,绣球的另一端被人轻轻牵住,对方很沉默,步伐迈得有些快,她的裙摆又很长,不一会儿就跟不上了,她只好小声提醒:“慢些好吗?”

      他就真的慢了下来,只是慢下来以后他的步子又显得局促了。她抿抿唇,无声加快脚步。

      瞧,他们连步子都无法做到和谐。

      拜堂很快,她被送入了洞房,心里忐忑得七上八下,却迟迟未能等到他的身影,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她听说他在书房待了一夜,将公务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并在成亲的第二天照例上朝,她爹在朝堂上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鬼。

      谁都知道她这个徐夫人有名无实。

      归宁她是一人回去的。爹见了她沉默了良久才问:“久久可还心甘?”他是问她有没有后悔。

      她就坚定摇头:“爹,久久既为人妻,便没有回头的理。”

      劭清流脸色苍白,“竟是爹害了你吗?”

      劭轻久握住他的手,认真道:“不,我要谢谢爹。徐诤他对我……其实很好。成亲许久,他从未与我吵过架,吃穿用度也未有亏。”只是也仅止于此了。

      她以为他会消失到底,没想到他还是来了,来的那天她在集市上买了些玩意,高高兴兴往府里去,正想和爹分享,就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并肩谈着什么。

      是她的父亲和她的夫君。

      她父亲横眉冷对,她夫君面色如霜,那她扮演着什么角色?她的喜悦消弭于无形。

      离去时徐诤亲自在马车旁扶她上车,双手相触时指缘的热意相互传染,暖得不像话。他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夫人,小心些。”

      这话听着真像恩爱夫妻啊。她不由自主用力反握住他的手,却被他顺势一带整个人进了马车,手也自然地松了。指间仍有余温,再触却只能触到空气。

      劭清流没有因为他是他女婿就对他和颜悦色,他也没有因为劭清流是他岳父就毕恭毕敬,劭清流仍会找他的茬,甚至比以前更甚。她以为日子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直到皇帝案头出现写满她父亲罪证的信。

      这信是她夫君呈上的。她夫君终于真正意义上地扳倒了奸臣,扳倒了她的父亲。

      所有人都很高兴,因为父亲平日里得罪的人很多,谁都盼着他死呢。只有她难过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形容枯槁,下人还以为她生了什么很大的病。

      她想去牢狱探望父亲,却在牢狱碰到了一个不该遇到的人,她的夫君。他满怀恶意地对她父亲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久久,毕竟她在我身边,你劭家便绝了后,不是吗?我待她越好,你便绝的越厉害,等到她眼里心里满是我劭家人劭家事,你便什么都不是了。”

      她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待她、怎么想她的……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此后她大病了一场,一向冷待她的他竟然亲自侍奉汤药,不厌其烦。

      她想唤他走,却被他轻柔但坚决地打断。

      后来药换了味道,她以为是症状减轻所以换了更适宜的药,无意听到下人讨论自家大人明明不喜欢夫人为何还要让她喝补药,心下奇怪,她又不好问。

      很快徐诤就为她解了惑。

      某个夜晚他携着酒意卷入她的居所,屏退了所有仆人,然后放下帷帐。她死命挣扎却被他牢牢禁锢,她不知道他的力气竟然那么大,后来他朦胧的语声钻进她的耳蜗,“久久,给我生个孩子可好?”语调缱绻又温柔,一直奋力抵抗的她如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然后铺天盖地的海浪将她淹没……

      她终于成了真正的徐夫人,也终于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她并不开心。他在牢狱里同她父亲说的话就像烙铁一样烙在她心上,让她一刻不得超脱。

      劭轻久,你若真正成了他的妻,便等于抛弃了视你如命的父亲啊,你忍心吗?

      她和他成了一对最诡异的夫妻。做过了最最亲密的事,却彼此疏离,不通心意。她唯一保留的习惯就是看他写文章。

      他还是在写,自从长云铺横空出世,他也时常会贡献文墨,那些文墨最终都会出现在她的桌案上,他写景写事写物写人,就是不写她。

      她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人。可如果不存在,为何让她诞下子嗣,为何于床笫之事上总是不肯轻饶她?

      她不解,大半生过去了,这答案她也依旧未能知晓。

      直到此刻,他的床前。

      最后一笔就在最近,字迹仍有风骨,却因主人精力不足显得潦草随性,他这么写道:

      得我久久,终身之幸也。

      她看着,眼神竟然是茫然的。怎么会呢,她是在做梦吧,他怎么会是爱她的呢,如果爱她,那过往几十年的相敬如宾互相提防是为了什么?“徐诤……我不信。”

      他也没介意,“久久,世上总有时候需要含糊。你看,你我含糊着,不也走到最后了吗?我从来都是认真地想与你到白头,只是不能说,不可说,说了你便可能不在我身旁了。”

      的确,如果不是抱着两人并无感情的心态,她一天都不能和他待下去,虽然后来知道想要她爹死的人太多,他不过是顺势而为,心理上也不能接受。

      他今天似乎特别能说,他继续道:“这时候说这些传出去是要被人笑的,一把年纪还谈情爱,多羞人。可我欠了你的总得补上。久久,我爱你,想与你走到尽头。得我久久,终身之幸——”

      他语声戛然而止,她竖着耳朵听后文,却再也没能等到。天冷了,把一室的暖意吹走了,也把他吹冷了。

      她枯坐在他床前,想起多年前长云铺买书时店家说:“祝二位长相厮守,百年好合。”

      彼时她心慌意乱哪里敢应,不曾想一语成谶,当真百年好合。

      本以为与他的结合注定一生成憾,临了才知他们能携手至今,已是最好最好了……

      后世有载,徐相一生唯有一妻,未曾纳妾,二人育有一女二子,以堵众议。

      徐相死时七十有八,未久,其妻亦随之去,两人合葬一墓,是为生死不离。

      往后徐氏夫妇成了诗文里的常客,用以形容琴瑟和鸣,恩爱异常。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番外二 真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