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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碰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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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不嫌我是不孝之人吗?”王灵呆傻问道。
“不孝!哼!这才对,愚孝那是蠢,你没听说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吗?”裴晚云气不过,冷声讽刺。做为时空客,她是不理解不孝这个罪名的。在这个时代,这不是一句纯粹的道德谴责,不痛不痒的谩骂,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容于世的恶行。
“不知啊!”
裴晚云仔细看王灵这张脸,确认他不是在反讽,而是真不知道。
义愤填膺的心情陡然从高空掉落,裴晚云哭笑不得道:“你这就叫愚孝,你父母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怎么可能不回去。过年祭祖怎么办?只有我一个人啊。”
啊?裴晚云一脸懵,刚刚不是说愚孝吗?怎么又扯到祭祖了,没通知她换了辩题啊,怎么话题转得这样快。
“一个人不能祭祖吗?”
“过年总要一家子团圆啊!”
“你总能让我想起一些回忆。如说四大妥协,来都来了,还能咋地,大过年的,他还是个孩子,呵呵。”
“啊?”
裴晚云深吸一口去,决定不再随意发散,面对一个听不懂梗的人,和他说这些干什么。“言归正传,我总结一下,就是你父母对你不好……”
“不是,也没太不好,至少养大了我。”王灵打算道。
“你才十一岁就出来讨生活!”就算时代差异、性别区分,十一岁也太过分了!
“早两年出来也没啥。”王灵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他爹娘对他不好,可也不算太差。他不过一贫民伶人,如何能与高门大户相比。这裴家女郎的心里,恐怕吃一口冷茶就是轻忽,对他而言,能有一张粗粮饼就是救命之恩。
裴晚云有些生气,“那你还出来干什么?”
王灵哑然,若不是气不过,他何必出来。若是阿爹阿娘待他能一碗水端平,不,至少不太过损利大哥,他能忍则忍,如何会到今天的地步。
裴晚云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王灵,心中叹息,想当初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满头黄毛,如今已经长出了黑色的头发,脸颊上也红润有肉,不再如难民一般。裴晚云比他还小一岁,可长得比他高呢。
初见时,既是为了赶紧把房子租出去,迈出插手掌家的第一步,也是同情他。以前素不相识的人生病还要捐钱呢,更何况如今见着眼前活生生的人。
“小娘子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是什么意思?”王灵模仿着裴晚云的口音,小声问道。
沉默半响,就问这个吗?裴晚云哭笑不得,“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父母责打,轻轻的打就承受,给父母出气,这是孝顺。若是父母太生气,打得重了,就要跑,不能让父母把自己打伤了,这是陷父母于不义,是愚孝。”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宣王吗?他老人家说的?”
文宣王?哦,对,孔圣人也不是自古以来就是圣人,从宣尼公到孔圣人,中间隔了太多朝代,出现过许多封号和追赠。
“对,就是这位先贤说的。”
王灵兴奋起来,这么久以来,他不满父母偏心,可也只是凭着胸中一口不平义气行事,平日里都不敢宣之于口。因为这是不对的,家丑不外扬,不孝是大罪。原来,原来,文宣王居然说过这样有道理的话吗?他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理论依据。
“不愧是王爷,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当真是贵人,怪不得陛下……们,都爱封赏封赠!”
嗝~裴晚云呆愣,对不住,我头一回把王爷这称呼套在孔圣人头上,也不知陛下还要论“们”。
王灵两眼放光的看着裴晚云,“小娘子不愧是裴氏高门,读过书就是不一样,真真是厉害。还有这样的道理吗?小娘子可否说与我?”
“文宣王还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人们总爱说前一句,劝人息事宁人,其实整句话加起来意思是用德行回报怨行,那该用什么来回报德行呢?”
“真有道理!还有吗?”
“呃,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不是也读书识字吗?”
王灵红着一张脸道:“可别羞死读书二字,不过认得三五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怎能与世家小娘子相提并论。”
“可你不是唱曲……伶人吗?你们上台要背词吧。”那词本可是语言华丽,没点儿语文功底,根本看不懂。
“乡野俚曲,粗俗得紧,哪需认字,记着就是。”不是王灵自吹,他在伶人界也算头一份儿的,谁家唱戏的还识字啊!
三观啊三观,今天又是受到冲击的一天呢!自己曾经用来陶冶文学情操的东西,如今就是人人都懂,还嫌俗气的吗?整本整本的唱词,全靠死记硬背,这是何等记忆力?
这样的碰撞,鲜活有趣,裴晚云听得津津有味,只觉长的见识比过往几年还多。王灵也头一次发觉世家高门的人居然挺可爱的,裴晚云讲的那些道理,真是说出自己的心声。原来那些贤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不是孤独行走的悖逆之徒。
王灵越听越觉得裴家不愧千载名门之称,简直高山仰止,怎么这么厉害。
王灵上辈子哪里听过这些歪理,即便都是圣人说的,可孔家儒学演习千载,期间不断有能人贤人往里面填充。到了如今,怕是孔子在世,也不认识所谓儒学。朝廷宣扬的,戏里唱的,不过是君王希望百姓知晓的道理。
两人越聊越兴奋,直到羽儿提醒,“小娘子,该回去了,否则娘子要动问的。”
裴晚云透过纸糊的窗户往外一瞧,天都快黑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是小子不是,耽搁小娘子了。天色已晚,快快请回。”
裴晚云也站起来,揉了揉坐僵的腿,问道:“你以后怎么办?靠什么生活?”
“尚且不知。不过小娘子放心,我即将又长一岁,总不能饿死自己。”王灵自信一笑,压在心头许久的巨石突然移开了,王灵也看开了。就算回不去,他难道还不能养活自己吗?
“你若是……嗯,可以来找我。”裴晚云笑了笑,任由羽儿给她披上兜帽披风,抱起手炉,走入橘色的晚霞中。
王灵站在桂花树下目送她走远,抚摸着粗糙树皮,轻叹,“世上也不是没有好人。”
逃难时曾经拉他一把的老丈,赠与他一块面饼的阿枝,以及如今的裴家小娘子,还有陛下!都是好人!
王灵转回东厢,躺在床上左右翻滚,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床上没有被子枕头,只有一床干草编的被子,可垫可盖,也暖和得很。可如今这暖和又柔软的草垫子,居然有些戳人,麻麻痒。
睡不着的王灵起身,翻出那木棉靴子、木棉衣裳穿上,又额外拿了一套打了个包袱斜跨在背上。
夜深人静、更夫走远,更无巡逻士兵,王灵踩着桂花树,翻过坊墙,一路跑出了城。成都府乃是天府之国,原先造城之时,讲究大城无郭,后来战事频繁,才渐渐修起高大城墙。可对本地人而言,人就有小路、狗洞、矮墙,足以自由进出。
一路走,一路走,走着走着居然小跑起来,王灵心内雀跃,可无有诉说之人。
我没错,我不是孤独的!
王灵几乎要喊出声了,可瞧着漆黑的夜色,满腔的欢喜只能掩下。
一路跑到王家租住的小院,王灵喘着粗气,翻过王家这矮墩墩的土院墙,蹑手蹑脚钻进了屋子。
“二……”被摇醒的王三刚要出声,就被王灵一把捂住。王灵把王三拉到床边,从回中取出一盒膏脂来,挖了块在手中揉开,涂在王三的耳朵上。
“嗯嗯,我这是在做梦吗?二哥居然回来了?”王四小声嘟囔道,就这么一间小小的屋子,王四又不是死了,怎么可能听不见。
王灵反手从包袱里抽出那双崭新单鞋扔给王四。王四就是这样有本事,夜盲也能听声辨位,摸着是簇新的布料,顺手就穿在脚上。王四转身把冷硬的被子全裹在身上,嘟囔道:“果然是做梦呢。”
打发了王四,王灵才道:“你就不知说两句软话,总挨欺负。”
“没事儿,不疼。”王三摸了摸耳朵,二哥的手真暖和,还涂药呢,一点儿都不疼了。
王灵又拉过他的手,本想给他手也涂一层膏脂,可瞧这月光下也黢黑的脏手。王灵骂道:“不是叫你每天洗手吗?”
王三瑟缩了一下,“冷,二哥,冷啊!”
王灵叹息一声,他以往在宫里,也羡慕人家讲究,可讲究的前提是有条件。这深秋的天气,一身单衣,好不容易捂暖和的手,为什么要再冻成冰坨子。干净重要还是命重要,天天冻冷水,这是要送命的。
王灵拉开王三的单衣,里面穿的果然是草衣裳。干草搓成草绳,编成衣裳,用木棒反复捶打,一点都不硌人,反而暖和得很。
“脱了。”
王三不问缘由,脱干净了。王灵解开包袱,翻出一整套簇新的衣裳,从细布里衣到木棉外袍,一件不少,件件崭新。
王三兴奋船上,连鞋子也是干净了。为了双新袜子,这些天王三天天忍着冰凌水洗脚。
等王三穿好了,王灵又拉他去屋外洗手,洗干净了才给他涂上膏脂。
“二哥,果然是好衣裳,洗手都不冷。”王三搓着手,让手心的滋润慢慢侵开。刚刚还冷冰冰的手,一会儿就热起来了,果然是好衣裳。
不过兴奋没多久,王三就回到现实:“二哥,我还是不穿了。反正也保不住,花你钱,阿娘还要打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