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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诺克镇的疯子 ...


  •   他们都认为我疯了。
      自从18岁那年,我离开家和学院,远走他乡去旅行,而后失去音讯、彻彻底底消失了三年,再突然有一天完好无损地回到故土后,我就成了诺克镇的疯子。

      我认得这里的一切,我本该熟悉、并感到亲切的人、事、物,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居住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镇和房屋,它们就像是定格在了三年前,从未改变,当我回到这里,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从未离开。
      可我知道一切已经不同,我不再属于这里。这个认知毫无道理可讲,以至于每当我流露出那么一点想要离开的意愿、或是对于眼前平稳生活的质疑与不适应,父母便会大发雷霆——前一秒还在温柔地笑着,递给我新切好的面包片,后一秒面包就掉落在桌上、碗碟因桌子的晃动而震颤碰撞,然后他们开始崩溃地大吼或者哭泣。
      原因?难以理解的是,原因是如此的不值一提,我只是、只是皱了皱眉头,表示对于眼前的面包片没有胃口,因为它抹了太多的果酱,太甜了,口感也过于细腻。

      “那你想吃什么?”
      当母亲这样反问时,我没有来得及发现,她已经在强压着情绪,嘴角因反抗原本的情绪刻意上扬而微微颤抖、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向下压去、咧成痛苦的哭泣的角度。
      她说,“这是你最爱吃的早餐啊,我亲爱的怀特。”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最爱的早餐,过去的十八年里都是如此,我没有失忆,但当我面对自己本该‘最爱’的面包果酱,我却感觉不到那份喜爱和嘴馋了,我不想吃它,我想要点别的什么。
      我在餐桌上巡视一圈,并未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食物,我想,也许能让我开心的食物,不在这里。
      于是我说,“什么都可以。”
      我已经开始后悔拒绝那片面包了,我不该如此挑剔,于是我随手拿起了另一份饼干,摆在餐桌上的那些,佯作只是暂时不想吃面包,但是我又忘记了,该死的,那是我原本最讨厌的一种饼干,而我过去正好又是非常挑剔的人。
      可现在它们吃起来都一样,我咽下饼干时甚至没有皱眉,引用咖啡时忘记放牛奶和糖。

      所有这些不经思考、毫无意识的举动,让我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发现了这一点,透过父亲、母亲、妹妹看向我的眼神,以及他们那毫无预兆的情绪波动,可我发现得太晚了,来不及弥补。
      母亲哭着央求我,让我‘把他的儿子怀特还回来’,父亲则因为我惹得母亲伤心哭泣而大发雷霆,妹妹被吓坏了,他坚信我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诅咒了之类的,拒绝我的靠近和碰触。
      为什么会如此呢?我试着思考,弄清一切,也许是因为我让他们想起了刚刚回来时说的那些‘胡言乱语’,让他们想起自从我失踪后回到这里,就开始出现的‘异常又危险的想法和举动’。
      因为,在他们看来,当我表现地‘不像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怀特’,我就是‘疯了’。

      也许我真的疯了。
      即便失去了这三年间的所有记忆,对我来说,不过是昨天出了门,今天就又站在了刚刚离去的家门口,可脑海里、我的灵魂中,却结实深刻地留下了这三年带来的一切影响。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切而已。

      当父母问起,“你这三年都去了哪儿?”
      我说,“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他们便会担忧而心痛,告诉我安全回来了就好,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当我继续说,“我很想知道这三年的事,或许到处走走看看、努力寻找线索,就能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就会开始发怒。

      让我想想,第一次发怒是因为我说了什么来着?
      “我感觉自己变了,”当我回到家,看着画像里的自己时,这样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不是我。”
      “怎么会不是呢?怀特,这是我们的全家福呀。”
      我摇头,“我感觉自己不是克雷蒂萨人。”
      “你在说什么傻话?”
      “不……准确来说,”我推开窗子,向外眺望出去,看到人来人往的街道,还有那些漂亮的屋顶,“不是人类。我好像成为了别的什么种族,总之不是人类,这样的生活太怪了。”
      然后我的身侧伸出一只粗壮有力的手,窗户被用力关上,险些撞到我的鼻子,这动静有点大,将我从迷雾般的思考中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应该的话。

      然后家里来了客人,年轻的女子,先是与父母聊了些什么,然后与我攀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名懂点明系魔法的医师。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个牧师,或者是个法师之类的。
      她询问,我便回答,也许我当时应该隐瞒一些真实的想法和感受,这样她就不会诊断我为精神失常之类的。
      认为自己不是人类,而是异族,至少在过去的三年里没有作为人类生活——这就是异常吗?
      或者说,当我走在路上,感到许久没有用双腿这样行走过,认为自己应当是会飞的,或是有更好、更快的什么方式去想去的地方——这样很奇怪?
      视野总是感觉变矮了,一切都变得比想象中要小,口味、喜欢和讨厌的事物改变了,生活的习惯也不知为何变了——人就不能有些改变什么的吗?
      想要离开,想要住在另外的更安静、更空旷的地方,而非拥挤吵闹的小镇,想要找回丢失的记忆和自我。
      会在无意间觉得身边本该有另一个人,一个更亲近、更依赖的人,会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奇怪的话,梦呓里念叨一些我完全不认识却真实存在的名词。
      还有,最无法否认的……我的魔法水平提升了不少,再次测定后各项数值均有改善,反应能力也变得很快,有了战斗的本能,身手变得敏捷。
      可我却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们说我疯了,所有人为我流泪伤心,不……我不想这样的。

      我伸出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学着记忆中的那样,给她一个孩子气的拥抱,然后小声嘟囔着认错,低着头,睁大眼睛望着她,然后她终于平静了些,像是得到了安慰。
      于是我明白了,想要让家人、让朋友们重新冷静下来,不再认为我在‘发病’而难过,只需尽力地模仿记忆中那个过去的我,一言一行,所有的小动作、习惯、喜好,都照着做,并停止念叨那些想要找回记忆、想要再次离开家、以及怀疑自己是谁的想法。
      这样他们就会开心了。
      为了让一切更加真实可信,我在吃完早餐后偷偷留下,帮忙收拾餐具,然后‘偷吃’了那些因为被我拒绝而剩下的果酱和面包,并‘不小心’让母亲发现我的‘偷吃’现场,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在我佯作羞愧又惊吓的视线中收好果酱的瓶子。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这个的,我亲爱的小怀特。”

      生活在我的努力下逐渐恢复平静,恢复记忆中的模样。
      他们不再认为我是疯子,我却终于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缓慢而无声地逼近某个临界点,我开始认同那个医师的结论,更加强烈地怀疑自己……我想,我的确是快要疯了。
      那些异族……当他们伪装自己的身份,假装成普通人类,生活在这样的城镇中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当他们学着人类的样子上街、吃饭、休息,住在狭小的逼仄的房子里,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真实的喜恶与习惯……
      他们,或者是某些人,是否也会像如今的我一样,喘不过气,压抑而痛苦,几近发疯?

      真是奇怪。
      想到有某个异族,也许曾经、现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会与现在的我一样,眼泪便突然无法控制,那些沉郁在心底,已经化作淤泥的东西令人刺痛地燃烧起来,夺走我整个胸腔里的氧气,夺走我喉咙的声音,以及我全部的力气。
      身边的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看到有蔬果从我的手提袋散落到地上,那是我出门时答应父亲买的东西,可我却没有力气捡起来了。心底里刺痛得厉害,狠狠灼烧,我弯曲着身体,毫无预兆地跪坐在地,蜷缩成乞儿一般的姿态,再也无法遏制地大哭起来。
      让我走吧,带我走吧……
      尽管不知道该去何处,不知道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在哪里,这样的念头还是疯狂地冒了出来,它占据我的整个大脑,夺走我全部的理智。

      有人来到我身边,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有人递来手帕让我擦拭眼泪和灰尘,有人试图搀扶我……我却甩开了所有人,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噩梦追赶般,开始了我的逃亡。

      带我走。
      可是由谁来带我走呢?我无法在记忆中找到那个人的身影,只知道,没有了那个人的存在,这便只是逃亡,而非简单的离开。
      任性地、不顾一切的、伤害所有无辜的人和爱我的人,却别无选择。
      让我走吧。
      我什么也没有带,钱、行李、吃的,比三年前离开家那时候还要冲动,不知道跑了多久,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眼前的一切越来越陌生,我却逐渐地恢复平静。

      直到我因为体力不支,失足滑落下某个不知名的山坡,山坡的尽头是仿佛要将一切点燃的夕阳,我的腿骨撞在石头上折断,险些坠下危险的峭壁。
      然后我终于、终于停了下来,身体没有继续下坠,而是悬在半空,我像是飞了起来。
      回头望去,我看到一头身体庞大、不断扑扇着翅膀的龙,夕阳一般的颜色。
      原来我不是在飞,是它抓住了我。
      “你还是这么鲁莽,动不动就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龙叹息着,像是抱怨又像在心疼似的说着,然后将我救了起来,带去更安全的地方。这样的一幕似乎与什么画面重叠了,我试着回想清楚,却只得到了头疼欲裂。

      三个月的时间,我住在天花板很高的属于龙的城堡里养伤,它说这里原本不是城堡的模样,是因为有个傻里傻气的人类很喜欢,才改造成了这个难以打扫的样子。
      它说,“也许不该让你失去这些记忆,它本该让你过得更好,找回属于你的一切。”
      “你是一个人类,从头到脚都是,从来没有变过,”它苦恼地看着我,因为它不肯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我不得不趴在高高的石头上,仰着脖子看它,“你也不会飞、也没有喜欢过这些属于龙的奇奇怪怪的食物,你原本讨厌极了这样无趣又死寂的地方,你总是抱怨打猎这种事情,说宁可做一个安逸的米虫也不想被迫变成法师高手。”
      我说,“不。”
      于是它败下阵来,“对不起。”
      这头过于美丽的龙开始不断地道歉、自责,我却觉得这样的话语听起来就像道别。

      于是我请求它不要离开,也不要赶我离开。尽管它试着帮我恢复记忆,告诉我,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痛苦的、相互折磨、争吵不断的,它提到了许多,用疲惫却温柔的语气劝解我。
      可唯有他答应我不会分开时,我才会平静下来,我佯作伤势尚未痊愈的样子,以此来拒绝离开,并在它每一次试图拆穿我的时候歇斯底里。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逃来这里,找来这里,找到它,它怎么能?

      “等到你想起一切,你就会明白……”
      “不!!”
      我尖叫着打断它,阻止它说下去,害怕它将要说的话,也害怕自己无法反驳。
      “亲爱的怀特,”它压低那庞大的身躯,靠近我,“你有过的那些感觉,认为自己不是人类,而是异族,认为一切都陌生而格格不入,是因为你希望自己是这样的,就像我希望自己是个人类、希望自己喜欢人类、喜欢克雷蒂萨。”
      我哭了起来,捂着耳朵,抱着头,可它的声音尽管低沉,却仍然坚持地钻入我的耳朵里,什么也挡不住。
      “但是你知道的,我做不到,就像你也做不到的一些事。”
      我变得像是母亲一样,喜怒无常,又轻易地、频繁地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崩溃,央求它、又怨恨它,唯有它照着我的意愿,陪我演戏,佯装一切都好,才肯安静下来、平静下来。
      我看到了平静无波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面孔上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眼睛,小时候父亲非常不喜欢我哭泣,他说那是因为我的眼睛太像母亲。

      我却开始憎恨这样的自己,石子砸碎了倒影,在湖面砸起层层涟漪,它来了,来找我回去,我却终于同意离开。
      我听到自己对它轻声地说了对不起。
      它终于肯化作人形见我,给我一个拥抱,并安慰地说,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到那时,希望能像好朋友那样,笑着祝福彼此,一起喝上一杯美酒,看一次夕阳。

      我终于回了家,回到人类应有的生活,哪怕我的口味喜恶再也改不回来。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是架空的,偏向中世纪,有魔法,有龙,有骑士。
    主角是一个生活在屠龙大国的普通平民。
    致郁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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