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日 ...
-
01.
我在平安夜那一天向圣诞老人许下了愿望,五彩缤纷的画笔歪歪扭扭跳跃在纸面上,母亲端着刚出炉的热派,用银刀细细切成六块置于碟中。
隔得老远我就闻到焦糖与苹果的香气,茶壶里咕噜咕噜煮着热气腾腾的甜牛奶。
母亲把晚餐送到我跟前,细心把香肠切成小段,牛排酱汁因动作有零星几点溅上了粉蓝色的桌布,她染着艳红色指甲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写好了吗?”
我那时才刚识字,懵懵懂懂把涂鸦的乱七八糟的贺卡递给母亲。几天前我央求她给我买一匹小马,最好是雪白无暇,跑得可以不用那么快,却一定要如城堡里的公主所骑得那般优雅。
可我的家庭虽衣食无忧,但绝无可能买得起只有贵族或骑士才能使用的昂贵马匹。
“圣诞老人会实现我的愿望吗?”
“只要你足够诚心诚意。”
母亲向来对我疼爱有加,她对一个小孩子没有选择敷衍,而是认认真真教我写字,耐心对待我那不切实际的愿望。长大后我只会觉得这是一句童言无忌时所说的话。
而母亲给我的,是善意的谎言。愿望如果没实现,她会温柔告诉我,也许是圣诞老人太忙了。
当天晚上我把那张贺卡塞进圣诞袜子里,伴随着风雪撞击窗户的声响,甜甜入梦。
直到我听到马蹄声,揉着眼睛惊醒,习惯性朝窗外望去,还是一片银装素裹。半空中却缓缓出现一条亮晶晶的银河,比教堂顶端的银十字还要耀眼。年幼的我不懂得害怕,目不转睛看着。
一匹纯黑色的马四蹄踏着红色火焰,无声降落到冰雪里,它身姿轻盈矫健,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匹马都要完美,除了不是我喜欢的白色外,它甚至远超过公主们所骑的马。
红色眼睛似玛瑙石,乖巧又沉静,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脖颈,马近乎虔诚的低下了头。
我隔着窗户第一次撞进那个人的眼里,如同经年不化的冰川,透着浅淡又冰冷的蓝色,他穿着一身黑袍,头上带着的兜帽里偶尔泄露出一点银。
他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过来,敲响了我的窗户,近看才发现这个不知名的大哥哥头发是银色的,五官精致的不像凡人。他没有让我开窗的意思,有雪落在眉梢也无动于衷,而我呆在温暖的室内呆呆看着眼前人。
他用指尖点着外面的玻璃,一笔一划写下了我能看懂的简单句子。
圣诞老人是Santa, 你写成了撒旦的Satan。
“而撒旦如约将礼物送到了。”
我每周日都会跟着母亲去朝拜,没记错的话,撒旦是恶魔,是教堂最大的敌人。
“你真的是……恶魔?”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害怕的感觉,这个人对我甚至称得上温柔,专门踏着银河给我送上这份无理取闹的圣诞礼物。
他冷冷淡淡嗯了一声,拢了拢袖子转身就走。风掀起了他的兜帽,在那一刻我快速打开了窗户,手伸出去握住一缕飘起来的发丝,触感冰冷柔滑,如月光一般的银色垂落到腰。
“撒旦先生?”
“放手。”
初生牛犊不怕虎,公然挑战最凶的恶魔。
“马?”我没松手,握住他的发丝问。
“我嫌碍事,赏给你了。”
“喔。”
他说话带着命令式的语气,神情冷淡,看人久了还会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由于我那时年龄还小,所以完全不想打他。
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知道怎样去形容撒旦的表情。
高逼格的欠揍。
可我觉得他对我挺好的,四蹄踏火的马放在前院,他轻轻掩上我的窗户,冰蓝色的眸扫过窗台上的雪花,他用袖子为我细心拭去。
“后会无期,珀耳塞。”
这是我的名字,传说被撒旦知道名字的人会归属于他,成为他的奴隶。
撒旦站在茫茫大雪里,睫毛结上一层薄薄的冰花,他有一瞬间眼神柔软,如同春日后破冰流动的溪水,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我对那个人的记忆非常少,出生时非常幸运的得到他的赐名,珀耳塞这个名字就是那个人给我取的。
圣堂的教皇。
他与撒旦一样,有着蓝色的眼睛。一个刚诞生的婴儿能记得多少东西,我什么都忘了,唯独能记得教皇的眼睛,除了颜色相似外,与恶魔比其实也有很大区别。
教皇是光。
如果有人知道我把教皇陛下拿去和恶魔比,那肯定会被当成女巫架上火刑场就地处决,有这种想法已经是大逆不道。在皇宫贵族们抢破头都无法得到教皇的亲自赐名,我一个平民不知道在当年就碍了多少人的眼。
更别提我和教皇后来还真有那么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02.
撒旦走了后,第二天早上那匹马不见了,变成一只通体漆黑的兔子,它毛绒绒瘫在我家门口,被一大早出门的母亲撞个正着,她小心翼翼把兔子抱在怀里,等我醒来后把它当作圣诞礼物送给了我。
“没有马,但是兔子也很可爱不是吗?”
我吃着馅饼的手一顿,呆呆和母亲说。
“它会变成马的。”
母亲温柔给我擦了擦唇边的碎屑,笑道。
“嗯,会变成马的。”
吃过饭她给我穿上新衣服,圣诞节当天全国的人民都会赶往教堂祷告,而只有在这一天人们才有机会目睹到教皇陛下,尽管只能隔很远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身影,大家还是穿上最好看的服饰,大部分人是虔诚尊敬崇拜的狂热神态,女儿家偶尔还会有爱慕之色一闪而过。
教皇就像自带绝对吸引力,没有人不爱他,没有人不被他吸引,没有人不想保护他。
我当然也不例外,这时却让我忍不住又想到撒旦,明明两人眼睛那么像,撒旦一个人孤孤单单似乎隔绝了全世界,夹带着冰雪风霜,像个刺猬一样讥讽着这个世界。
教皇今天也是盛装出席,白色长袍上面点缀华丽精致的宝石,衣摆被两个诗经班的孩子小心翼翼捧着,国王上前亲吻他的脚尖,他低头时头发滑落下来,就像上帝洒落在人间的金子。
教皇陛下有着让神都垂怜的金发,和天空般的蓝眸,是人尽皆知的事。
他抬眸向人群看去,眉眼弯弯带点小俏皮,没握住权杖的手向底下的民众挥了挥,丝毫没有架子。我觉得他看到了我,就在刚才一瞬,我与他的目光撞上了,直到现在都没有移开,但这怎么可能呢,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教皇在万人之中准确找到呢?
他这一眼带来不小的骚动,旁边年轻的淑女们努力保持着矜持,握着羽毛扇的手却暴露了激动的内心,扇把不堪重负发出咯吱的声音。
“啊,陛下看我了。”
“你看他的眼睛,他的头发!”
“胡说什么呢,陛下分明是看我这边。”
“……”
周围传来女孩子的窃窃私语,我更肯定刚才都是错觉,教皇陛下有种魔力,往哪看一眼都让人产生误解,让你以为他在看着你。
可蔼可亲的教皇把目光收回去,权杖的底部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下,明明用得力气不大,那声“咚”却仿佛传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然后他收敛起所有表情,随着这个细小的动作,整个广场的人瞬间安静。大家什么都无法思考,只剩下双手合十仰望着他的本能。
他咏唱一首诗歌,朗诵圣经上难懂的文字,管风琴还在身后洋洋洒洒缓慢奏响,唱诗班的孩子早停止了高歌。有成群白鸽掠过教堂上面的十字架,阳光正好,他比阳光更好。
而底下的人只能匍匐着,虔诚着,充满惶恐与崇拜努力去向阳而生。
我在人们朝圣时偷偷抬起头,记不起是第几次犯下这样禁忌的事情,就和夏娃亚当当初偷吃圣果,我注定也拥有不安分的灵魂。
我长大后一定是个坏孩子。
就在抬头那一瞬间,我就呆住了,离我很远的教皇,对着我绽放出一个笑容,嘴上文书没断,在即将到达尾声时,他说。
“愿主保佑你。”
——珀耳塞。
那个名字宛如禁忌,用唇语吐出,飞快淹没在了无声里,就仿佛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教皇没有祝福大家,他只祝福了我。
愿主保佑你,珀耳塞。
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