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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茂林修竹江湖意 ...

  •   险情虽解,外力虽消,红衣人却觉胸中沸反盈天,忍不住将乌剑背于身后,掩唇轻吐了一口腥血,正暗自运气调息,忽见一只骨节分明,遒劲暗蓄之手横于眼前,偏巧那只手上还拿了块巾帕。瞌睡遇着枕头,吐血遇着巾帕,岂有谢领好意之理?更何况,方才若非那剑飞来,只怕自己不得不全力应付,若露了马脚,教有心人见了,横生枝节,平添事端。思及此,那红衣人道一声多谢,便取过巾帕擦拭。
      来人淡淡道:“不必。”
      待血沫擦去,红衣人方大梦初醒,急道:“叶蓁蓁呢!”
      来人指了指远处一团血雾,道:“遁走了。”
      红衣人抬眼望去,只见淡淡血雾于灯下渐渐消散,一阵清风吹过,已然不见痕迹,倒教红衣人皱眉轻叹:“想不到,还是让她逃了。”
      来人闻言挑眉道:“你认识她?”
      红衣人摇头道:“我只知她是明辉阁中人,之前并未见过。”
      来人见红衣人言语坦诚,将明辉阁之事说出,不免多看那人一眼,问道:“你怎知她是明辉阁中人?”
      “鱼肠剑藏明辉......”红衣人顺口答道,却见来人闻言神色有异,方惊觉,此事原是他年少学艺时,偶然见得书上所载,他只道是寻常传记,故而顺口说出,如今见来人神色有异,只怕其中另有玄机,只是话已说出,再难更改,只好轻咳一声,默然不语。
      来人心下微惊,鱼肠剑藏明辉阁?!鱼肠已有百年未曾现世,不想竟藏于明辉阁中!鱼肠剑逆理不顺,杀父弑君,明辉阁自诩尽负世人,倒是匹配得很。倒是不知那庙堂之上九五之尊,猛虎在侧,可曾夜夜睡得安稳?这人竟将此事随口说出,只怕身处其中,不知利害。今日被他听去,也便罢了,他日若在小人面前露了口风,只怕多有不美。
      来人本有意开口提醒,却见丁兆蕙取了鱼肠、承影,近前言道:“在下茉花村丁兆蕙。不知这位是?”
      红衣人忙将巾帕暂放怀中,双手递上手中湛卢宝剑,道:“多谢丁兄借剑。在下常州府人氏,复姓公孙,双名茂林。”
      “公孙不必多礼。‘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好名字!白玉堂,人家茂林修竹江湖意,可是胜过你这玉堂金马世俗气了。”丁兆蕙将承影递还,接过湛卢,见府兵已至,险情已缓,松了心神,不免开口调笑。
      公孙茂林心道,原来他果真是白玉堂。面上微微一笑道:“丁兄谬赞。若能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怕茂林修竹皆可抛了。”
      白玉堂还剑入鞘,淡淡看了丁兆蕙一眼,心道,编排自己是哮天下界,倒也是应了你这双眼。丁月华是该替你们二人寻个得力妹婿了。
      丁兆蕙被他看得后脊一凉,暗骂道,又是怎的?你这白耗子,今天莫不是疯魔了不成?方才明明承影在手,却偏偏借出湛卢,白白教我赚个人情?借便借了,分明打的是袖手旁观的主意,借机探看这人功夫虚实,却为何最后关头飞剑相救?也罢,救便救了,我不过才说了一句话,又何至于这般看我?哎,早知如此,便不该卖北侠面子,来此作甚?合该在镇江府中快快活活练我的兵,训我的人,也不至白受你无情修罗这几顿眼刀。
      可惜,他天生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腹中苦水尚未吐尽,眼见公孙茂林捂嘴轻咳,露出腕间绿丝,心下诧异不已,怎么?腕系绿丝?这般人物竟也是风尘卖笑人?!方才他有心买下琵琶女,教白玉堂一字提醒,方知,腕系绿丝者卖身,不系绿丝者卖艺。故而见公孙茂林腕系绿丝,更是一时心绪难平。卖艺也罢,此人怎会至楼中卖身?!分明是清隽出尘谪仙一般的人物,竟会沦落至此?
      丁兆蕙惊疑未定,白玉堂听公孙茂林咳嗽数声,忍不住皱眉道:“伸手过来。”
      公孙茂林心下迟疑,却见白玉堂双眸定定看着他,似是不容拒绝,心道,也罢,应当无妨,便伸手让他按脉。
      白玉堂一见那白皙腕间系绿丝,心下虽猜得一二,仍觉刺目得很,便顺手替他解了。
      公孙茂林见他神色不豫,不知何处得罪,倒也不好作声,只由得他细细听脉。白玉堂一搭腕间,便知他确实性属阴柔,功夫纯厚,方才他所猜不错。那琵琶女以血饲剑,妖灵暴涨,他一时不察,被剑气所伤,凭他自身功力,修养几日,便能恢复如初。只是,为何这脉象,总似何处有异,具体却又说不上来。此番心绪,他白玉堂今日已是第二遭了。素来凌厉果决,如何料到今日频生无力之感?不免教他一时怔忡。
      公孙茂林见状收回手腕,笑道:“咳嗽几声罢了,不妨事的。”
      白玉堂深不以为然,正色道:“纵然你修为深厚,方才琵琶女临行一击,分明有妖,不可小觑。待此间事了,我替你寻个良医,好生休养几日,再做打算。”心下却隐隐暗悔方才袖手旁观,徒教此人受累。
      公孙茂林闻言心道,江湖传言白玉堂行事狠辣,修罗再世,今次一见,始觉传言不可尽信。
      一旁丁兆惠听了,却是惊觉今夜这穿堂妖风刮得甚是稀奇。此般谪仙人青楼卖身暂且休伦,便说这一贯冷心冷面的白玉堂,几时竟知冷知热起来?春寒料峭时节,自己不慎感染风寒,都教这人讥讽是,位高权重生了富贵病。今日这妖风,莫不是?
      嘶!丁兆蕙瞥见白玉堂指尖绿丝缠绕,又将这二人细细打量一番,倏尔灵光一现,教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后退一步。白玉堂这厮!这厮莫不是!怪道他平日里推三阻四不吃花酒,前些日北侠一说,便怡怡然应了!怪道方才分明袖手旁观,后来却飞剑相救!怪道冷心冷肺冷眉目竟做起知冷知热知心人起来!原来是有心解他绿丝系向腰间啊!好你个白玉堂!平日里沾酒不沾色,我还道旁人说你风流天下是笔冤枉债,却原来不喜水路偏走陆路。此事若教你陷空四位哥哥知道,我看你再如何于我面前耍威风!更何况,你若要陆地行舟,眼前这人,应与不应,却是两说。按方才情状,这人分明与赵允让有旧,只怕白玉堂你陷空水浅,难抵他赵允让会稽海深啊!毕竟曾是禹会诸侯,计功而崩之地啊。
      丁兆蕙上殿受封之前,亦曾烟花混迹,如今自道堪破他二人情迹,那些浑话疯言止不住地冒出了头。幸而尚惧白玉堂承影利器,翻覆手腕,只于内腹诽,未曾宣之于口,不然,纵是念在陷空与茉花村一水之隔,也只怕日后形同陌路了。白玉堂平日里不吃花酒,不过是不喜那身脂粉气,今次却是受北侠所托照看楼中,如何混为一谈?更何况他与公孙茂林实为初遇,他又如何未卜先知今夜楼中得遇此人?至于旁人所说风流天下一事,倒着实是笔糊涂冤枉债。不过是他颜色生得好了些,有女子倾慕,他未曾放在心上罢了,如何便成了风流薄幸之人?未曾亲幸,何来薄幸一说?但若说他飞剑相救,心愿陆地行舟一事,只怕此刻说与他听,白玉堂心下自有计较,亦动不得真怒。却说,公孙茂林与赵允让有旧不假,有情,却是难下断言。
      白玉堂见丁兆蕙这般神色,皱眉道:“怎的?方才叫那蝙蝠咬了不成?”
      丁兆蕙闻言心道,我若是真叫蝙蝠咬了,口不择言,还不得教你羞怒之下一剑刺死?轻咳一声,正待作答,却见赵允让由府兵护着近前,朝公孙茂林抱拳行礼道:“在下,会稽郡赵允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姑娘”二字一出口,不由在场余人神色各异。
      丁兆蕙闻言又将公孙茂林上下打量一番,心道,纵然是清隽得过分了些,一身修为气质不容错认,莫不是这会稽侯方才连惊带怕,吓得男女不分了吧?白玉堂闻言暗惊,是了,若说是女子,方才那脉象倒可解释一二,只是观他眉目举止,又分明不像。公孙茂林听闻此言,身形一顿,淡淡一笑道:“会稽侯少礼。我自幼容貌生得这般,却实是男子,会稽侯莫要认错了。”
      赵允让心下一叹,果然是男子,真是可惜了。你这般容貌心性,若生为女子,罢了。脸上却是面色一窘,歉然道:“方才离得远,只远远看了个大概,见少侠你红衣墨发,气质出尘,还道是位姑娘。待到近前,却是受惊之下未及细辨,竟开口闹了这般大一个笑话,还望少侠勿怪。”
      公孙茂林心道,果然是勉强了些。今日本是瞒着大哥出来,不若抽身早退,免惹麻烦。
      “一场误会,无妨。”他环顾见四周俱是镇江府兵细细盘问云翻墨楼中之人,心下已生退意,便轻巧揭过,道,“既然此间事了,我尚且有事在身,这便与众位告辞了。”说罢,他朝众人一抱拳,便欲足尖轻点而去,却教赵允让出手扣了手腕。
      公孙茂林见状双眉微蹙,道:“侯爷何事?”
      赵允让见他言语间姓名未报便飞身要走,情急之下,手比心快,出手将那人扣下,见那人秋水双眸生疑窦,方才惊觉竟是露了手上功夫。在场俱是江湖中人,此番行藏既露,又如何看不出他身怀有技?身怀有技,却不轻露人前,为着谁,又防着谁?既有一搏之力,缘何方才坐以待毙?众人细思之下,只觉其中深有蹊跷,却碍于他侯爷身份,恐牵扯皇家,故而缄口不言,只当未见。赵允让心内知晓众人思量,只好松手轻咳一声,笑道:“少侠既救我性命,若不留字号便走,父王问起,只怕要怪我忘恩负义,失了礼数。”他不以本侯自称,本是抱着别样心思,公孙茂林自然不知。他见其有所遮掩,只道是不愿生在帝王家,又听他言辞恳切,倒是显得自己性急失礼,忙致歉道:“在下复姓公孙,双名茂林。只因见此间事了,又有要事在身,故而心急了些,还望侯爷恕我思虑不周。”
      赵允让见他果然君子风度,心下又偏爱几分,只一笑道:“原来是公孙少侠。允让失敬了。只是看今夜天色已晚,纵然另有要事,亦不妨歇息一宿,明日动身尚也不迟。我于此附近原有旧宅一座,少侠,哦,还有众位若不嫌弃,不如权且宿下,也好教我报答一二。”
      赵允让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好听,只是,公孙茂林说另有要事只是言语托词,而白玉堂见他出手,已然手按承影,双眉微扬,只把一旁丁兆蕙看得直咬牙暗恨自己前世佛缘未修,今生竟遇着这么个宝贝!王侯驾前竖眉按剑,当真是想辞别尘世魂归修罗道了么!这会稽侯也是,性命堪堪无虞,何来调笑的闲心?把地上那只折翼蝙蝠仔细审问清楚才是正经!恨归恨,无奈一个君子端方,一个言行无忌,这恶人还得他丁兆蕙来做,不由得他面上一笑,道:“只怕要辜负侯爷美意。方才我与玉堂,一见公孙少侠年少焕然,不由心生一见如故之感。故而相约今夜,哦,今夜画船同游,赏月听琴,论武通宵,方不负我三人知音之义啊。”
      可怜丁兆蕙一番话讲得磕磕绊绊,颠颠倒倒,只怪他自以为堪破二人情状,怕白玉堂翻脸无情,言语之间不得不顾忌一二。春舫同宿,硬生生改成画船同游,抵足同眠,硬生生说成论武通宵,好教旁人听不出端倪来。可怜他这一番美意,教一旁白玉堂听了,只觉得这丁兆蕙手上功夫欠佳倒也罢了,怎地素来奸猾的嘴皮子都不利索了,莫不是王侯驾前失了胆色?空教他丁兆蕙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果然,赵允让一听丁兆蕙这般说辞,笃定是有意推脱,却也不好强留,只道:“既然众位有约在先,本侯又怎好掠美?既如此,来日有缘再报众位救命之恩。”说罢,朝众人点了点头,便教一干府兵领命,压了那黑衣人回府。

      丁兆蕙见镇江府兵护送赵允让走远,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心道,幸而是座易送的大佛。
      白玉堂见他神色一缓,忍不住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怎倒心生不愿?”
      丁兆蕙好脾性,生生按捺住白眼朝天的冲动,只将手上鱼肠剑抛于白玉堂,笑道:“只可惜我学艺不精,远不及玉堂你。此等为君分忧的大事,这便交由你吧。”
      白玉堂接剑细观剑身,道:“鱼肠剑杀父弑君,你倒是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丁兆蕙轻咳一声,心道,凭你白玉堂这身‘莫教天下人负我’的臭毛病,这鱼肠剑配你,岂非正好?更何况,这鱼肠剑还伤了公孙茂林,凭你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与其等你开口,倒不如送你一个顺水人情,也好教我容易脱身。面上只道:“剑身我已细细看过,并无任何不妥。方才那琵琶女以血饲剑,方使剑身有妖,后又在血雾之下遁逃,想来应是明辉阁中秘术。若要弄清其中真相,最好是从那只蝙蝠身上下手。那人既被会稽侯带走,我明日往他旧宅走一趟。”
      白玉堂微微点头,道:“明日若那人不肯开口,便再静待他十二个时辰。只怕到时,说与不说,由不得他做主。”
      丁兆蕙闻言大惊道:“你方才竟是用了气海潜龙不成?”
      白玉堂看了丁兆蕙一眼,薄唇微勾,道:“是又如何?”
      丁兆蕙心下忙在佛祖面前念了声罪过。怪道说瞎眼蝙蝠,惹哪个不好,偏偏惹到这只睚眦必报的白老鼠身上。想那气海潜龙,本是他白玉堂师门绝技,乍看之下,与普通点穴并无二致。旁人也俱都解得,可令中招者行动自如。只是,待二十四时辰一过,若不得他门中手法解救,那藏于气海的潜龙真气便会游走于浑身经脉,倏尔奇痒无比,倏尔奇痛难忍,直叫人唤天天不应,哭地地不听。此等狠辣手法,白玉堂这凉薄之人用来,倒是匹配得很。
      公孙茂林听到此间,双眸一亮,道:“气海潜龙?!白兄莫不是东海蓬莱岛门下弟子?”
      丁兆蕙又是一惊:“怎么?你竟知道?!”却原来白玉堂虽在江湖之中声名颇盛,一身武功师承却少有人知,素来只道他是金华府人氏,落于陷空结五义。茉花村丁氏双侠与陷空一水之隔,相亲相近,却也是近来方知这白玉堂早年间竟拜在蓬莱武圣人门下学艺,怪道他一身武艺惊人,胆大包天。而这公孙茂林一听气海潜龙,竟能推知其中原委,不免教人暗自起疑。
      白玉堂却是淡淡一笑,道:“正是。我身拜蓬莱门下。”
      公孙茂林闻言心下暗自推算,师傅曾说,蓬莱门下传人无数,却只得两位嫡传弟子。大弟子金灯剑客夏遂良,武艺高强,为人亦是光磊。小弟子罗云霄,甚得武圣人器重。瞧这人一身武艺不凡,心高气傲,既开口承认蓬莱门下,料来定非蓬莱门中泛泛之辈。如此,若按年纪推算,应当是罗云霄无疑。却不知哪个才是他真名?
      白玉堂观公孙茂林神色,知他心中定有猜测,只碍于非闲谈之地,故而闭口不言,不由一笑,心道,方才“鱼肠剑藏明辉阁”倒是说得干脆,现下倒是防着隔墙有耳了,也便属你君子脾性。他既有心与公孙茂林仔细分说,便道:“天色既晚,此非久留之地。若有别话,不如去我船中细说。”
      公孙茂林本欲待事了动身,却未料牵扯出这一桩事来。若不细听分明,只怕夜不得寐;但若真留于此间不归,又怕家中罚他黄连苦口。正两厢权衡,进退维谷,欲道一声也罢,出口谢绝,却听丁兆蕙言道:“公孙你若好奇,不妨留下听一听。这人寻常金口懒开,今日我倒想借你的面子,听一听他门中辛密。”
      白玉堂亦道:“你若无急事在身,不妨与我二人画船同游。赏月听琴是假,论武通宵倒是真的。”
      既听二人坦言留客,若再执意要走,只怕非君子气度。
      “如此,今夜便叨扰了。”
      “哪里的话。公孙你少年侠客,我二人结交尚且不及,何来叨扰一说。”丁兆蕙笑言道。更何况,陷空家大业大,这白老鼠只怕是盼着你夜夜叨扰才是。
      白玉堂见他应允,心道,妙哉,今夜定用我师承换你道出真名姓来。既知鱼肠剑藏明辉阁,又识气海潜龙归蓬莱,定然师出名门。江湖上却未曾听闻公孙茂林的名号,泰半是临时杜撰的。更何况,方才与那琵琶女对阵时,纵然招式精妙,只怕半分未用本门功夫,否则,凭你一身修为,便是那琵琶女鱼肠妖剑在手,又如何应付不了,竟需我飞剑驰援?这般怕被人看破行藏,却还是冒险相救,你与那赵允让之间,究竟有何渊源?为何他竟说从未见过?而脉象一事,又做何解?也罢。来日方长,这一桩桩一件件,总有一天,教你心甘情愿说与我听。

      眼见三人便要离了这云翻墨楼中,却听得一女声急急唤道:“姑娘留步!”三人并未在意,只当是另唤旁人。待那女子赶到近前,方知她唤的原是公孙茂林。
      公孙茂林见那女子小跑而至,累她喘息不及,并不恼怒错唤一事,只一笑道:“不知姑娘何事?”
      那女子道:“姑娘,今夜已深,你单行一人,怎可与这二位金客离楼登船?今夜云翻墨楼中不太平,我受了镇江府兵好一番盘问,方才脱身,只怕盛笺笺那里,更是难以应付。你不若今夜去我房中休憩,明日再朝盛笺笺告罪便是。”
      公孙茂林听了不免糊涂,还道是为盛笺笺求情而来,便宽慰道:“姑娘莫急,镇江府兵只是例行公事。笺笺姑娘若是清白,镇江府兵自然不会为难。这位便是镇江总兵,丁兆蕙。他早已吩咐楼中府兵只可查案,不可搅扰。姑娘放心便是。”
      那女子闻言不见展眉,却是神色愈急,不由拉了公孙茂林手腕,道:“你呀,谁还管她盛笺笺如何,我管的是你!”
      “我?”公孙茂林却只觉身坠混沌,不知其解,不由看向身旁二人。
      丁兆蕙烟花混迹多年,听得那女子三言两语便猜到其中缘由,只一旁暗暗笑得肚痛。公孙茂林啊公孙茂林啊,你真是端方有余,世故不足。方才与白玉堂言语间尚有心思见我私下吩咐府兵,怎么轮到自己头上,竟连这点烟花之事都看不破呢?见他满目疑惑望来,忍不住轻咳一声,堪堪压下嘴角笑意,道:“只怕这位姑娘是误会了。我二人与这位公孙少侠一见如故,故而相约同游,应当是不妨事的。”话音略重“少侠”二字,又暗暗心道,便是要防,也只需防我身旁这位白衣儿郎。
      “少侠?!”那女子闻言手下一松,惊诧出声,“你竟是男子?!”
      公孙茂林虽仍未解她方才言下之意,亦是一笑,点头道:“正是。”
      那女子不由端看半晌,方道:“即便是男子,既已入楼中卖身,怎可与他二人自行离开?纵遇良人,多少应当自重些才是,莫教人看轻了去。更何况......”那女子又看了公孙茂林一眼,心道,更何况,你明明功夫在身,纵有一时难处,又何至腕系绿丝,卖身相偿?枉我方才见你船头吹笛,姿容出尘,真是白白替你叹惋。原来那女子正是方才倚栏见殊色,心叹入风尘的迟羽。
      话到此处,公孙茂林岂还有不明之理?却是羞红了一张清隽容颜,双唇微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玉堂虽贪看玉颜胭脂色,却如何袖手见他教人误会,污了清白?只见他上前拉过公孙茂林,护于身后,双眉一扬,冷冷道:“姑娘慎言。纵然茂林他为人体貌闲丽,然君子端方,性非好色。我二人亦非蚩妍不拒的登徒子。至于入楼一说,不过是他借机潜入,无奈矫饰罢了。姑娘可莫要将人看轻了。旁人可没他这般好脾性。”
      迟羽一片炽热心肠,教他兜头泼了一身冷水,终是回过神来,原来竟是自己眼拙闹了笑话,将好端端的少年英侠当成了卖身烟花的可怜之人,不免尴尬骤生,面上一红,忙道:“小女子眼拙,唐突众位,这便告辞了。”说罢,转身便急急要走,却被公孙茂林出言唤住。
      “姑娘且慢。”
      迟羽贝齿暗咬,心道,糟了,只怕是方才言语冲撞,这会子算账来了。只好慢腾腾转身,一笑遮胆怯,道:“少侠还有何事吩咐?”
      公孙茂林忙道:“吩咐不敢当。不过是多谢姑娘方才言语回护。纵然是用错了地方,我却还是要谢你这份情的。不知可否告知姑娘姓名?”
      迟羽闻言微怔,又见他面上嫣红未退,双眸清澈明亮,不由暗赞道,果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忙福身回礼道:“不敢当谢的。小女子名唤迟羽,原是妍致楼中人。夜色已深,我不便多留,告辞。”
      公孙茂林亦不强留,只道:“夜色既深,姑娘归楼路上小心些。”
      迟羽朝他笑着点点头,戴起斗篷帽尖,又朝三人福了福身,方转身匆匆去了。
      公孙茂林见她身影渐远,抬脚便走,眼角余光却见丁兆蕙看着他,神色怪异,不免问道:“丁兄,怎么了?”
      白玉堂瞥了一眼,心下猜知几分,不由动了几分怒气,讥讽道:“没什么,不过是方才见了那女子,痴傻的老毛病犯了。见人家容貌生得好,便想些不入流的事,也不看看那人身姿气度岂是寻常风尘中人所能及的?眼大无神,怪道二郎真君贬你下界修行。照我看,不如去老君炼丹炉里炼个七七四十九天,炼出火眼金睛便罢,若炼不出,呵,便将你这一身骨血炼成丹药,替二郎真君补补仙元可好?”
      丁兆蕙闻言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方才听白玉堂言语维护公孙茂林,才知自己一番心下猜度竟如迟羽一般,心浅眼拙了。一不留神,面上露了踪迹,被白玉堂瞧见,只怕已猜出几分端倪。此一番言语夹棍带刺的,他素来皮厚,自然受得住,却怕这白耗子记仇不肯轻放。面上忙赔笑道:“玉堂说笑了。想那太上老君的炼丹宝炉炼了这许多生灵,方炼得齐天大圣这一双火眼金睛。我这身肉骨凡胎又如何炼得成?倘若真将我炼化,真君素来心善念旧,如何舍得?而殿前少我当值,多有不便。不若将我轻拿轻放,戴罪立功吧。”
      白玉堂却是摇头冷笑道:“既炼不成火眼金睛,那炼成丹药便罢。纵然二郎真君不忍入口,我却听闻修罗界中有位阿修罗王,性喜吃仙元,若入他口,倒也算你功德圆满。”
      若有旁人在场闻听此言,纵然面上不露,亦不免心下暗呸一声,道,好你个白玉堂!不过是近来江湖人才凋敝,才教你赚了个“玉面修罗”的名号,真当自己是修罗再世不成,竟这般恣肆放诞!然,在场一人与他相识十数年,又经方才抛剑一事,知晓他功力非为寻常,而另一人得他飞剑相救,又意气相投,只当他是桀骜侠客不拘世俗,反观自身囚于身世,倒隐隐生出艳羡之情。
      丁兆蕙闻言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好似见自身被关于老君炼丹炉中生生炼化,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公孙茂林见白玉堂虽神情冷厉,说出的话倒是颇有些故事趣味,又见丁兆蕙竟似当了真,心下好笑,道,这二人倒是情深义厚,惯会言语戏耍的。方才比作神犬下界捉拿蝙蝠,现下却道是肉眼凡胎难修金瞳,怎不叫他暗自发笑?一个不慎,竟真笑出了声。却见二人俱凝眸看他,忙轻咳一声道:“白兄此言差矣。”
      “愿闻其详。”
      “丁兄自言哮天仙犬下界,一心修身向道,只为重列仙班。路见人间蝙蝠作妖,出手擒拿归案,本是功德一件,应当有赏,却如何罚他关入老君炉中炼化?”
      “只为他有眼不识,将人看轻,故而炼他一双眼睛。”
      “纵然一时错看,亦非紧要之事。你不见那莲花出水虽有高低,却同埋泥沼之中,受其供养方开得不染不妖之花,又何必强辨高低贵贱呢?既无高低贵贱,又何来看轻一说?更何况,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皆为铜。丁兄既已下界,早已受这天地炉火炼造,不必再入老君炉中了。”却原来他初始虽有不解,此时听得二人言语分辩,心眸皆如澄澈秋水,了然分明。
      白玉堂见苦主开口求情,倒也不好赶尽杀绝,只冷冷道:“老君炉中不必去,来日陷空岛上再与你细论短长。”
      丁兆蕙见白玉堂纵将这笔债记在心间,好歹是饶过今次这一遭,忙朝公孙茂林道:“玉堂所言不差,原是我眼拙将人看轻,还望公孙兄弟多多包涵。”
      公孙茂林笑道:“丁兄说得哪里话?此事这般揭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丁兆蕙闻言心道,这人倒是真个好涵养的,将他错认至此,竟真不着恼,却怎知他亦是身不由己,故而对天涯沦落之人易生同病相怜之情。
      好容易白玉堂松口,公孙茂林明言揭过,丁兆蕙便话锋一转,挑着不关痛痒的琐事说了两桩。他较白玉堂年岁稍长,于公孙茂林更是痴长了十数载,多见趣闻轶事,又早早弃林为官,言语一道,实是不差,故而公孙茂林听得甚有趣味,白玉堂亦心道方才失落的胆色倒是长回来了。
      丁兆蕙正与公孙茂林细细描绘那峨眉金顶舍身崖巅云海诡谲,见他双眸眼波流转,听得入迷,不知怎地,心下蓦然一软,温言道:“你若有意,寻个空闲时节,你我一同前往。”
      公孙茂林闻言心下微动,正要作答,却听得身畔白玉堂道:“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It was hard to say when exactly autumn arri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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