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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鹣鲽 3 ...

  •   河水叮咚,河岸的绿荫随风摇曳。那些参天大树是如此魁梧,仿佛只是影子压下来就能将人碾碎。
      对……是这种感觉。
      楚歌看见了木子河。幼时的他一直害怕木子河边的树林,倒不是因为那树,而是因为怕林间若有若现的影子。

      楚歌的家乡在木子河的东南岸,是一个静谧安逸的,被庇护的小镇。跨过为数不多的石桥,西北岸便是那片树林。
      传闻说树林里有狼,也有人说狼不是狼,是守护神。
      大人们多对未知充满敬畏,反倒是孩童更有冒险精神。童年时他和玩伴不顾大人告诫,偷偷跑到树林里去玩。树影笼罩了他们,枝桠割裂天空,虫鸣盘旋,风声里还夹杂着别的声响拂到他们耳边。
      而后太阳落山,余霞在河面上铺开绯红的纱。气温慢慢降低,晃动的影子也重重叠叠。当寒意攀上一个稚嫩的脊背,担忧和恐惧很快传染。
      那段记忆并不清晰,有时就是模糊的东西才叫人害怕。楚歌只记得后来他们撒腿跑开,回到镇上,大喊着树林里有鬼。镇上的大人们听了以后一笑置之,唯有住在楚歌家隔壁的老镇长找到了躲在后屋不愿出来的他,低语道:那些影子啊,是故人的亡魂。
      老镇长爬满皱纹的手抚在了他的头顶。他说,很多祖先都被埋在了河对岸,那片树林长得茂盛,树挡住了风沙,栖息生灵,这都是祖先的庇护。
      于是楚歌开始敬畏生命,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现在想想,树林里可能有狼,或者亡灵,或者妖鬼,或者那只是影子。成年后的楚歌应该能比幼童时更易分辨事物的本质,但十多岁离开城镇去远方读书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树林了,现在他又是为什么看到了这条河呢?

      影子落在他面前化作人形的黑色。它从树后向他走来,朝他伸出了手,指引他去往一条通往树荫深处的路。是去处,也是归途。
      是终结,也是安息之所。
      他仿佛能看见早已陷入永眠的老镇长在朝他招手。如果向前走的话,就能丢掉背后如火焰炙烤般的痛觉了吗?
      他刚要向前迈开步子,一只手猛地自后拉紧了他。

      “楚歌——”

      别走。

      楚歌微微睁开眼睛,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只能透过缝隙看世界。
      他平躺着,无法使唤失去知觉的半身。只是方才梦里牵着他的那只手还在,温热的,有力的手,捏了捏他的指间。

      “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床旁边的影子这么说着,抽开了手。微凉的皮肤贴在他唇前,甜腻的红锈溢出来,一点一点渗入他口中。
      他被哄骗着吞咽了几下嗓子,很快就又陷入黑暗里了。

      ——

      一九一七年的秋天,先施公司于上海建成。坐落于南京路北侧的大楼腰线突出,外廊与街道相通,屋顶设有屋顶花园,茶座与游艺场,东亚酒楼与豪华舞厅也随即开张。气派的钟,漂亮的霓虹,还有美艳的女歌手使得人群蜂拥而至,常有一住数日而不归者。
      这座城市日益走向兴盛,也越发吵闹。
      春夏之际闹的人心惶惶的失踪案,最终被人淡忘了。失踪人数定格在了四人,不再有增加。她们到底是死是活,身处何处,没有“人”知道了。
      有些事就是永远没有答案的。

      在病床上睡过一整个夏天的青年在中秋后醒来。见义勇为,救下坠楼女子的他本被断定为脊椎损伤,几乎不可能被治好。而这日其良师霍某前来探望时,却见他已然苏醒,自行起身站在窗边远眺。

      “楚歌……?”

      青年回了头,转过身体。他瞳孔聚焦慢,动作也不利落,但他眉目清明,不见浑浊,茫然散开后吐息绵长,面上浮现了发自内心的笑。
      那是庆幸,是感谢,是未曾奢望的重逢。

      “师傅,受惊了吧?”

      绿豆冰沙洒在地上,霍司也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长叹,他徒儿这条命,可算是续上了。

      身处于奇迹中的楚歌空缺了几十日的记忆,除了躺久了肌肉酸软,他自己并不觉得身体有何大碍——医护人员都称之为“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身边人都只来得及庆幸了。楚歌从霍司口中得知,有他垫在下面,佩小姐只受了一些轻伤。她被卧房里出现的诡异人影逼到了阳台,很可能就是之前神秘莫测的犯人。
      那晚作恶失败之后,对方就没有再出现过了。
      佩小姐因为行程原因并未在城内多待,她留下了一封亲笔信和一笔不菲的感谢金。这笔钱扣除医疗费后还绰绰有余,因此外公的治疗费有着落了,楚歌也重新获得了继续习医的可能。
      从夏槐到秋杏,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窗台上的花,怕是早就谢光了。

      “对了,刚才师傅忘了说。”小杏利索地削着苹果,对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头几日希少爷可是天天来看你,但是后来他有不得不去处理的事务,便在再三打点大夫后离开了。”
      楚歌心里一悸,面上若无其事,“那他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他说秋天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窗外正有金灿灿的银杏舞动,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等你出院之后,师傅说带咱们去南京路玩儿。你不知道,那里新开的商店,酒楼,舞厅,有多气派,而且据说每个周五的晚上啊,舞厅里有位倾城的女歌手在,比夜上海舞厅里的那些还漂亮呢!我记得她的艺名叫……”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小杏与楚歌的闲聊,霍司同两位医生一起出现在门口。
      “嗨,我的好徒儿,你得好好谢谢两位吴大夫救死扶伤,起死回生啊。”
      “霍先生谬赞了。”为首的大夫转向楚歌,介绍道,“我是吴行之。这是我儿子,吴恒之。”
      楚歌掀开被子,下床来好好走到他们的面前道谢。吴行之和善地同他握手,一旁的吴恒之较为严肃,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吴行之:“事已至此,只能说是楚先生命硬。”
      “报社的记者来了。”一旁的小护士提醒道,“吴大夫,您看时间差不多就……”
      “嗯,不知咱们见义勇为的英雄愿不愿意一起接受采访呢?”
      “我就不了。”楚歌无视了霍司的颜色,婉拒道,“都麻烦大家这么久了,我想尽快收拾收拾,准备离院。”
      寒暄了几句,楚歌被好奇的目光包围。他言辞礼貌,思路清晰,站也站得笔直,看上去真当痊愈了,确实令人赞叹不已。
      半晌后,吴行之大手一挥,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一天下来楚歌收到了太多的注目礼和慰问,应付到有些累了。等送走霍司和小杏,整栋楼都结束探望时间,他才彻底清净下来。
      去盥洗室冲了一个奢侈的热水浴,他终于有了脚踏在地面上的实感。回房时走廊上的灯已经灭了,个别病房里还亮着昏黄的台灯,昏暗中点点幽光,让他想起小时候窗前的油灯。
      他的独立病房在走廊尽头,这也是格外好的待遇了。就算小杏不说,他也能猜到这大概是托了谁的福。
      而打开房门后,他迟迟未能再往前迈开步子。
      窗开着,穿堂风呼呼地吹,风席卷着花香,像一场风暴,毫无预兆,在他最无力抵抗的时候袭来。

      脑海里时不时闪过的人斜斜地靠在窗边,一大捧玫瑰放在床头。月色澄澈,于是这又像是做梦了。
      真的死里逃生了吗?
      一想到他差点不明不白就这么死去,他还是有些后怕和遗憾的。而遗憾之一一定是,他差一点就见不到这么漂亮的花,和这么美好的人了。

      “六十一朵,补上六十一天的份。”

      棕绿色的眸子在夜晚显得更深邃,若梦似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没有表现出大悲大喜,就只是维持着他们每次见面时的那种表情,最让他习惯,不会让他为难或尴尬。

      楚歌却在这时有些绷不住了。或许是久病初愈,他关上门走近,察觉到自己手指都在发颤。幸好房间里没开灯,黑色在这种时候让他觉得安全。

      “……你回来了。”
      “刚到不久。听说你醒了,我就等不及了。”范希这么说着,朝他张开双臂,“抱一下?”
      ——死里逃生,值得庆祝。

      楚歌近乎没有犹豫,挪步到他面前,干脆地完成了这个拥抱。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蹭着对方,他也顾不上礼数和距离了。
      那人顿了两秒,立刻收住手臂。“幸好被你救下的人没要以生相许,不然我可就难办了。”
      居然在庆幸这样的事吗?楚歌听着他的声音,心跳未慢,身体却得以舒适的依赖,慢慢放松下来。
      静默了一会儿,对方又问:“不说点什么吗?”

      楚歌半阖着眼。他想说……
      长梦里我回到了故乡。
      而醒来后我总是想到你。

      最终他只是轻声询问,“木子河岸如何?”
      “很漂亮。”
      “你还要去别的地方吧?”
      “嗯,下次去海边吧。你见过海吗?”
      “没有。”
      “那我带你去看。”范希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小孩儿一样。“这个世界特别特别大,有很多令人惊叹的风景。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带你去看。”

      是吗。那我可要活得久一点了。
      范希把吐息落在了他绯红的耳廓上。温热的,轻柔的,像一个吻。楚歌在心里说着回应,虽然他听不见……
      但是这颗心,是不是已经是他的了呢?

      -

      隔日一早,楚歌离院。
      其实天未亮他就醒了,醒来后又觉手脚利落了不少,他还下楼走了几圈,酣畅淋漓地出了汗,再度确认他的身体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他没什么特别需要整理带走的东西,只有佩小姐的感谢信,还有前一夜某人送来的花——毫不含糊,那么大一捧,惹眼得很。
      走前他前去吴大夫的办公室,想再度道谢。屋里有人应了声,他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两张并排的桌,一边位置空着,另一边坐着小吴大夫,吴恒之。不知是否是连夜工作了,男人的脸看起来疲倦阴郁,甚至可以说是憔悴了。
      楚歌立在门口,朝他颔首,言简意赅道,“我这就准备走了,感谢您的照顾。”
      本来以为男人应声好就能结束,没想到他拉开旁边桌前的椅子,拍了拍。
      “坐吧。”
      楚歌上前坐下,目光扫到吴恒之面前摊开的纸本之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是一位长发如墨的女子,他收回视线,略带疑问地望着他。
      “那天晚上,你站在佩小姐的楼下,看见了她被歹徒逼到阳台?”
      “嗯,是的。”
      “你可看清,那歹徒是什么样的人?”
      “没能看见。我只记得朦朦胧胧的影子。”
      吴恒之的手指摩挲着那张照片,面露苦楚。楚歌不禁又看了一眼。这一看,他竟觉得这张照片有些眼熟……
      “好,出院后也注意身体。”
      “嗯,多谢。”楚歌起身,不忍多问,“祝好。”

      男人拉开抽屉,将照片反扣收好。
      照片背面,用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二字:
      鹣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鹣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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